眼前一片白霧, 四周一片暈暗。
所見之處皆是朦朧,什麽都看不清楚。
身上的痛楚似消失了,身子很輕很輕, 生平從未有過的舒意。
崔枕安獨自前行,聽不到任何聲音,亦找不到出路, 更不知要走到何時何處,亦想不起前身後事,似一縷遊魂。
他覺得著自己似在這一片朧意中走了幾天幾夜, 卻半分疲意都沒有。
突一陣鑽心的痛楚襲來, 四肢百骸皆如刀割, 眼前濃霧散盡,他重新跌入一片暗黑之中。
耳畔終有了響動, 耳洞卻又似被人堵住, 伴著陣陣長鳴, 聽得不夠真切。
無數人在他身旁吵雜, 前所未有的煩躁。
他試圖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眼睫擋在眼前,似布了一圈黑簾, 他隱隱約約看見眼前一個熟悉的輪廓, 卻認不出那人是誰。
身上無一處不痛,直直的往骨縫裏鑽, 他卻隻能似一塊承傷的軀殼,任身上每一處碎骨攪動神經,卻連吭一聲都不能。
這種感類於淩遲之痛, 此刻崔枕安甚至覺著, 還不如一死了之來得痛快。
銀針紮透皮下穴位, 指尖兒輕輕轉於其上,不急不躁,輕慢有度,在場郎中皆瞧頭扒眼,連大氣不敢喘一下。
不過是平平無奇的根根銀針,在此青年手上卻變了模樣,每一針都落得出人意料。
雖心下生疑,卻也無一人敢貿然開口質問,隻因現在這活兒是掉腦袋的,這會兒來了個替身,若太子有意外,大可往他身上推。
自這裏趕到京城快馬需要兩日,路行舟帶著鍾元不吃不喝飛奔到此,身上還有傷,已是體力耗盡,人一到便昏死過去。
再睜眼時發現自己早被人抬到了廂房的床榻之上。
才將幹淨濕水的巾帕覆在路行舟的額頭之上,便見他目珠微動睜了眼,棠意一陣驚喜,身子前湊,聲線極小,似怕吵了他,“你醒了?”
“枕安呢?”醒來第一件事,便是啞著嗓子問崔枕安的安危。
暫將巾帕拿開,棠意道:“你帶回來的那位......郎中,正在裏麵給他治病,已經很久了,都還沒出來。”
“勞煩你扶我起來去看看。”試圖撐著胳膊起身,可路行舟還是太過高估自己的體力,費了好大的氣力,竟是連胳膊也抬不起。
“你別亂動了,”見他做勢要起,棠意避開了他的傷處將人按回,“你傷的也不輕,治的又太遲,方才郎中過來給你換藥,說你若是再不好好養著,你那條胳膊就不能要了。”
“可是枕安......”現下哪裏還顧得上自己,若崔枕安出事,路行舟當知後果嚴重。
“方才你睡著,我去瞧了一眼,你帶來的那郎中氣定神閑,看起來倒是有些本事,你現在去了也沒什麽用,不懂醫理也幫不上忙,還是先好生躺著吧。”
因翻動身子而又疼起的傷處惹得路行舟齜牙咧嘴,既動不得,她又不肯扶,隻好老老實實枕平。
“對了,外頭鬧哄哄的,聽說京中來了許多人,個個身著銀甲,看著很是嚇人。”棠意抬眼,自這個角度望向窗外,還能見著院子裏人頭近乎滿布。
路行舟閉上眼,長吐一絲濁氣,心想著,若這次崔枕安挺不過來,京中怕是要變天。
棠意別過眼,趁此機遇,手再次伸向水盆之中擰幹了巾帕,而後拉過路行舟的手掌,輕輕為他擦拭。
溫軟的指尖兒正撫過他的掌心,巾帕染水,所過之處一片清涼,他的心上似也跟著被輕撫了一下。
慢慢撩開眼皮,正與那一雙溫柔的眸子對上。
突如其來的對視讓棠意羞紅了臉,頓將頭埋下,耳根卻也跟著紅了。
“跟著我經了這一場,對不住......”路行舟正瞧見她脖頸處被樹枝劃傷的幾道印痕,原本明亮的雪肌之上添了彩,於心不忍,對棠意十分歉然。
她很需要現在路行舟的歉意,他的歉意越濃重,日後便再離不開她,便有可能帶她入府。
他隻以為自己是個嬌養未經事世的瘦馬,殊不知這麽些年刀光血影她什麽沒見過。這些小傷小痛不過是點綴罷了,連她皮毛都傷不得。
“你別同我說這樣的話,”棠意手指下移,輕輕握住他的食指,“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有一顆慈心。照顧你也好,跟著你也好,我都是心甘情願的。”
“我知道我不配,但是在你沒回京之前,就讓我照顧你吧,往後再想起來,這段時日就當我美夢一場,足夠了。”
話音落,她終是逼著自己落下淚來,那滾燙的淚恰好不好落在路行舟的掌中,將人和心都砸的不輕。
緊接著棠意站起身來,擦了一把淚,似在此處無地自容一般,哭著跑出去了。
任憑路行舟如何喚,她亦不回頭。
掌中還濕著,路行舟抬掌望著方才棠意的那顆淚珠子,百般憂思。
......
晨曦過眼,秋陽高起。
眾人在門外守了不知幾日。
崔枕安不脫險,無一人敢離開。
京中派了兵馬前來,以防生變,無人敢聲張。
鍾元一來,此地的十幾個郎中便成了副手,煎藥、燒水、配方、溫敷.......一切聽由鍾元所指,無一人敢廢話。
眾人皆用了混身解數,可人事不省的崔枕安,仍舊像個死人一樣,躺在那裏一動不動,連眼也不曾眨一下,氣若遊絲,時有時無。
路行舟強忍著滿身的傷痛過來時,正見了鍾元直身坐於榻前,眉目緊收,雙拳各放在膝上,緊捏成拳,額上布著一層汗珠子。
他素來情緒平正,喜怒不形於色,可這樣的天氣,能讓他眉緊眼收成這樣,足可見此事難成。
一側攙扶著路行舟的護衛見此狀,心下生疑,不由在路行舟耳畔說起小話來,“公子,此人可信嗎?會不會借機暗害?”
在路行舟心中,鍾元是個坦**的君子,絕非尋常小人,崔枕安身有舊疾,自那麽高的崖上跌落下來,九死一生,他若想現在置崔枕安於死地,大可放手什麽都不管,何故來此跑一趟?
一聽旁人這般揣度,路行舟臉即時暗了下來,目色怒而轉到一旁多嘴的護衛上,“小人之心。”
“滾!”
怕擾室內人,路行舟壓低了嗓子破罵了一聲。那護衛後悔多言,惶恐退下。
路行舟勉強扶著門框入室。
此刻鍾元目光如炬,望在崔枕安麵上,他隻要稍一動心思,崔枕安便可一命嗚呼,接下來的一切都會照著他原本的設想而發展。
膝上的拳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內中掙紮幾次,終還是未下得了手。
直到一道陰影罩在鍾元眼前,他才回過神來,側目一望,正見著一身狼狽的路行舟,搖搖晃晃站行不穩。
熬了近乎兩夜,崔枕安眼中布滿葉脈一樣的紅絲,一如他對崔枕安綿生不絕的恨意。
路行舟吞了下口水,猶豫片刻幹涸的唇才微啟,“他如何了?”
別過眼,鍾元再次將目光落在崔枕安臉上,語氣平然,“該做的我都已經做了,能不能活過來,看他造化,今夜若醒算他命大,反之,我也無力回天。”
一切交給命運,這是鍾元最後的仁慈。
“多謝。”路行舟施禮道。
鍾元自椅上站起身,不再正視任何人,“你不必謝我,救他並非出自我本意。”
挪椅的聲響將榻上夢中遊離的人拉扯了回來,蓋在眼上的睫毛也跟著顫抖一下。
崔枕安好似隱隱聽到什麽聲音,唇角微動兩下,現在好似什麽都記不起,唯獨那個名字。
.......
灃州長街正是好時節,街上人來人往,食攤上的煙火氣飄香四溢。
小食攤對麵的客棧中,小二急急忙忙從二樓跑下來,見著他這般莽撞,正在扒拉算盤珠子的掌櫃忍不住抬眼罵了一聲:“毛手毛腳的幹什麽呢?”
“掌櫃,”小二指著二樓處說道,“二樓有個客人兩天都沒出房了,不吃也不喝,我去敲門也沒人應。”
“當真?”掌櫃手裏的活計停下。
小二點頭道:“前兩日還好好的,這幾天都沒見著人影,也沒見著出門,不會是出了事兒死在裏頭了吧?”
話說的難聽,卻正中了掌櫃下懷,開店做生意什麽事兒都遇得上,若真出了個病災,當真晦氣,不敢耽擱,“是男客還是女客?”
“女客,年紀不大,一個姑娘。“
“叫上你嬸子,隨我一同上樓去。”
小二應了一聲,跑到後廚去喚老板娘。
三人齊齊上樓,掌櫃先是敲了敲房門,“姑娘,你在屋裏嗎?”
裏麵沒有回應。
掌櫃緊接著加大了手上的力道,重叩兩聲:“姑娘?”
聲響傳來,**的人免強睜了睜眼,卻無力回應。
“可別出了什麽事兒,快撞門進去吧!”老板娘說道。
小二不敢再耽擱,走得稍遠了些,助跑兩步,以身側肩重力撞在門上。
門聲響動,終在撞到第三下之後,門閂自中間斷開,小二力道沒收緊,衝進房內,險些摔了臉。
念及裏麵是個姑娘家,老板娘緊接著衝了進來,直奔榻上,見著薑芙正和衣躺在**,臉色蒼白唇色一點血色也無。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