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的兩個人齊齊沉默下來, 似一潭靜水,僅聽外頭風雪折枝。
在崔枕安說這句話的時候,鍾元一下子意識到了什麽, “她人呢?”
“我在山鳴關受傷那日,她便走了,”很是難得, 崔枕安頭一回能這般心平氣和的同鍾元講話,且語氣中還帶著自嘲“毫無留戀,或許你應該知道她在哪裏。”
自然, 鍾元自然知道。他想, 現如今薑芙應該已經到了灃州, 且已經發現當初自己同她講的是假話。
那根本不存在的雙墳,根本不存在的一切......
心下寬慰, 鍾元眼珠定在棋局上, “我不知道。”
不同於崔枕安心思陰狠, 鍾元雖也偽裝這麽多年, 可他與自己相比差的不止一星半點兒,扯起謊來亦與薑芙有異曲同工之處。
那便是兩個人在撒謊時都不會望向旁人的眼睛,目珠躲閃, 一窺便知心底。
雖明麵上說不知, 可崔枕安自鍾元那裏探到了絲胸有成竹的意味,連日來恍惚不定的心竟也微淺安定下來。
聰敏如他, 已經猜到了。
鍾元定是知薑芙的去向。
“崔枕安,”鍾元稍寬心片刻後又抬眼,“你可知原本你勝券在握, 可你走錯了一步棋, 你千算萬算, 沒有算到薑芙不是細作,也沒有算到她的真心。”
“如若當初你帶她走了,她這輩子都會死心塌地的跟著你,可是你沒有。”
鍾元也不知為何要沉下心來同崔枕安說這些。原本他隻要死咬著不知薑芙去向就可以了。
這些一直是崔枕安不願回想的事情,每想一次,便如芒紮心,人生最大的憾事並非未曾得到,而是得到了卻又失去。
抓不住,尋不回,無論他使出所有手段,用盡全身解數。
“你喜歡薑芙?”崔枕安倒吸一口氣,下巴微微仰起,兩個男人頭一回直麵此事。
這回鍾元沒有躲閃,即便自己現在已經不是個完整的男子,同樣端正身子,坐於崔枕安的對麵,一字一句回道:“喜歡。”
“少時她得見你一麵,歡喜可抵數月,我見她亦是如此。或是你不會懂這樣的心情,因為你從來沒有真正的去愛一個人。”
“若是真的愛一個人,是不計回報,隻想那人高興,快樂。哪怕不會以夫妻的形式在一起,隻要見了,就會覺得幸福。”
“一如當初,我時時想著要你性命,在你做質子入了舊府的半年裏,我常可入府,並非沒有機會,但我還是猶豫了,那時我若要了你的性命,我知道薑芙會傷心。我素來是個行事果斷的人,但我竟為了薑芙露怯了。”
這也是鍾元生平頭一次覺著自己愧對於許氏亡魂,明明他可以,卻眼睜睜的見著機會從自己手裏溜走一次又一次,最後險些到了萬劫不複的地步。
問他悔嗎,悔的,可一想到薑芙,卻又沒那麽悔了。
“我若是個正常男子,我也不確定會不會放棄殺你,帶著薑芙遠走高飛。”鍾元睫輕眨,內有傷情若絲飄動,“可我既不是正常男子,當年薑芙所愛,也不是我。”
“崔枕安,你本立了一手的好局,”他苦笑著搖頭,“人生當真是不公平。”
明明按時間線他與薑芙相識更早,關係也更當親近,可終不敵那個無意中救她一次的負心人。
這一席話,講說平常,無波無風,卻又再一次創了崔枕安的心,“你怎知我沒有愛過?”
“當初我若不顧念薑芙,她一早就成了一具屍體。在舊府時我不是未曾心動,隻是不敢。”
“我生怕薑芙是他們給的迷魂藥,一旦陷進去就會萬劫不複,你既這麽多年步步為營,何故不懂我的為難?”
“後來呢?”鍾元又問,“你回來之後對她都做了什麽她才毫不猶豫的走了?”
雖然這段時日鍾元一直被關在偏院的高閣之中,但他是個通透人,有些事想想便也能明白。
以崔枕安的心性,還能對她如何?
無非是用強,無非是威逼利誘。
“你為何不能對她好些?你可知道她從小到大吃了多少苦?你丟她一次就算了,回來了還不能好好待她?”
終,這句終於戳了崔枕安的痛處,原本還能強忍怒動之人終是撐不住了,單手撫於棋盤之上,手底的棋子紛紛散落,發出細碎的聲響,“我一直在盡力彌補,我想讓薑芙做太子妃,我要將她捧到高處,我要她得到這世上的一切!這還不夠嗎?”
“你的心呢?”鍾元聲量也不由拔高,兩個人一左一右似鬥雞,仿似下一刻便能撕打起來,“你以為這些是薑芙想要的嗎?高位、名利、榮華富貴?薑芙若是真的在意這些,當初她就不會不顧一切的愛上你這種人,北境王世子又如何?不過一個質子罷了,跟著你她注定會受人所製,薑芙可曾在意過?你心太急,手太狠,高高在上,從未好好對待過她。她躲開你也不奇怪。”
“我知你妒我與薑芙,可你不知病結不在薑芙亦不在我,而是在你崔枕安身上。你若一味用強,倒不如就此放手,彼此皆安,若你還顧念她初薑芙待你的一片心,就隨緣,如若有緣,你們總會見麵。”
鍾元聲線低沉下去,隨之彎身,將地上散落的棋子一顆一顆拾起來握在掌中,“你根本不知道薑芙想要什麽。薑芙想要的無非是你的一顆真心,再不會棄她拋她,永遠站在她身後,為她擋風遮雨,無論發生任何事,都會牢牢牽住她的手。”
“你以為薑芙真的是因為恨你才離開嗎?不是,她是對你失望透頂,她是對過去自己付出所悔恨罷了。”
在京郊小宅時,鍾元不止一次聽見薑芙躲在房間低泣,她以為誰也不知,實際上鍾元清楚明白,她放不下又失望透頂。
一次次的歡笑顏開,不過是在假裝,假裝忘了過去,假裝不在意。
真正愛過的人,如何能忘?
一席話,驚得崔枕安久久講不出話來。
也是生平第一次被人噎的詞窮難語。
一口氣梗在心中不上不下。
“失望......”當局者迷,崔枕安一時竟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隻是失望嗎?”
又是一陣持久的沉默過後,鍾元站直身子,將手中的棋子丟到棋盤之上,重新繞過小桌坐下,語氣沮喪,似意有所指,“好好的一局棋就這麽攪了,可惜。”
崔枕安抬眸,身子前探,能用的那隻手掌突然覆於黑子棋罐之上,“再下一局,如何?”
......
一直等候在門外的方柳被風吹得臉色通紅,卻又不敢胡亂行走,隻能暫且躲到一處背風的牆沿之下。
說來也是奇怪,自打崔枕安進房之後便再也沒有出來,也沒有聲響,過程中他曾湊到窗前聽了兩耳朵,隻聽到有隱隱的說話聲。
待崔枕安再次被人抬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外麵的風雪也已經停了。
他被人抬起坐回竹輦之上,下麵的人每行一步,便能聽到竹輦聲聲響動。崔枕安目光直盯著遠處才起的燈火,張口問道:“鄭君誠現在關在何處?”
方柳邊走邊回道:“在天牢。”
崔枕安想也不想便道:“你拿著我的令牌,將人提出來。”
方柳眼色一瞟,點頭應下,心想著,看來這是要救人。不禁歎道,終還是給保下了。
崔枕安身子尚未恢複,一遇陰天下雪,身上傷處的骨縫都跟著酸疼,加之坐了一下午,這會兒有些體力不支,稍回榻上躺了一會兒,直到聽到方柳將鄭君誠帶來,這才再次起身。
自打從臨州被捉來,鄭君誠被關了有些日子,生平最苦的一段時日,便是在牢中度過的這些天。
可今日一見方柳來,鄭君誠似一下子見著了太陽,喜不自勝,又似早已料到,崔枕安不敢動他,就算他犯了再大的錯,崔枕安也不敢動他。
念他是皇親,這兩日在牢中也沒受什麽苛待,隻是吃不上什麽油水,身形瘦了些,即便穿了一身囚衣,仍邁了四方步入了長殿。
隻是崔枕安的處境比他先前想的還要慘些,不過人沒死,連鄭君誠也感歎其命大。
鄭君誠入殿時身上卷了一股子寒氣,可殿內碳火燒得正旺,他頗有些得意的歎了句:“真暖和啊!”
崔枕安坐不得太久,隻能暫靠在椅背之上,隨後給了仇楊一個眼神,仇楊會意,一腳踢在鄭君誠膝蓋後方,鄭君誠不吃力,雙膝受力一彎,重重跪於青磚之上。
“你!”他回頭才要指著仇楊嗬罵,誰知仇楊立馬將長刀拔出刀鞘,寒光閃眼,鄭君誠便覺不對,連聲也不敢出了。
舅甥二人對視片刻,崔枕安稍抬指,隨之仇楊又從桌案上取了白紙一疊,硯台、毫筆各一,擺在鄭君誠的麵前。
“舅舅,”崔枕安一頓,“來京也這麽些日子了,有些事也該做個了結,把該寫的都寫上,畫好押,我可以考慮給你留一條全屍。”
一聽此,素來目無法紀猖狂無比的人也一下子慌了,“枕安,你在說什麽啊?我可是你舅舅啊!臨州的事我的確參與,可到底不過也就是銀子的事兒!你若將我殺了,你豈不是落得個誅殺親舅的罵名!”
一早料到他會這麽講,崔枕安發自心底冷笑一聲,慵懶的眼皮輕眨兩下,“舅舅,你我之間的事,好像不止玉峰山一案那麽簡單。”
自然沒這麽簡單,對於鄭君誠來說,玉峰山一事,與他生平犯下的那些奸案相比,不值一提。
作者有話說:
稍晚一些還有個二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