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染霞,傍晚的遠山在雲霧中若隱若現,一片蒼翠。時節入夏,淺草將能沒馬蹄,一行人由南至北飛奔而來,所到之處疾風揚蹄,灰塵長起,驚得長路兩側樹上的鳥兒飛起一群。
崔枕安策馬奔在最前,夏風襲來,將他的衣袍吹得飛飄起來,方柳好不容易才跟上,同樣策馬邊疾奔邊在崔枕安身側大聲喊道:“世子,天黑之前就能到達山鳴關了,路公子想來已在關外等著咱們了!”
此言不虛,隻要過了山鳴關他才算徹底安全,這三日他幾乎不眠不休,生怕稍稍懈怠,朝廷的追兵就趕上來。
過了平京關道之後又走了一個時辰,終到了山鳴關一帶,出了關口,終在月色西移之際與一夥人馬匯合。
兩夥人馬於一處峽穀前碰麵,以防萬一,方柳先一步駕馬前去確認,不多時方柳興奮的奔回,朝著崔枕安道:“世子,是路公子他們!”
聽此,崔枕安那顆懸了多日的心終於淺淺放下,長腿一夾馬腹,朝前行去。
路行舟的人燃了火把,直到見到那個熟悉的輪廓朝這頭行來,他才從旁人手中接過火把,駕馬前去相迎,行得近了,二人相視一笑,彼此默契伸出長臂,二人的手在空中緊緊握住,火把的光亮照起路行舟的臉,他仔細望著崔枕安那張臉,由衷歎了聲:“你可算回來了!”
“辛苦了!”崔枕安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一分,心情明明激動,麵上卻仍似尋常,唯有一雙眸子被火光照出華彩之意。
見了自己人,終可以喘口氣,卻也不敢掉以輕心。
好在路行舟早有準備,他將二人各自的人馬分成三路,其中兩路朝東西兩個方行去,這樣即便朝廷的追兵追來也一時難以叫準,全當混淆視聽。
其餘人跟著他們一路北行,直到北境。
好歹出了山鳴關,與路行舟碰頭便可暫歇一會兒,因附近沒有可住的驛站,眾人隻能在林子裏暫宿一夜。
荒郊野嶺全無人煙,初夏當時,夜裏涼意更甚,眾人起了火堆取暖燒食。
崔枕安尋了離火堆不遠的一棵旁坐下,背倚樹幹,單腿曲起,悠閑的叼了一根狗尾草望天。
林子裏的星辰格外清亮好看,不似繁京中燈火闌珊,時常瞧不清天上的繁星。
路行舟拎了水囊走來,一把丟到崔枕安的懷中,而後便挨在他身旁坐下,同他一樣曲起一條腿,“方才吃飯時就見你不發一言,想什麽呢?”
崔枕安隻搖頭笑笑,“沒想什麽。”
見他說話不實,路行舟哪壺不開提哪壺,開玩笑似的口吻問道:“我聽說你在京城取了個美嬌娘,怎麽這次沒將她一同帶著?”
提到美嬌娘,崔枕安撲哧一笑,後腦低在樹幹上,下巴微微仰起,“哪門子的美嬌娘,不過是個眼線罷了,你知道嗎,那女子是沈齊的侄女。”
沈齊的奸名在外,連遠在北境的路行舟都清楚,不免也隨著罵了一句:“老狐狸。”
“所以你覺得,他侄女能是什麽好東西,而且我聽說,原本要指給我的是沈齊的女兒,後不知怎的就變成了他的侄女,這老東西算計的極重,倒不肯輕易吃虧。”時至今日,崔枕安也不明白薑芙對他的深情來自何處。
對他來講,二人從前素未謀麵,根本不可能有情。
寧可錯殺,絕不放過,所以他從不肯將心掏給薑芙半分,嘴上騙騙也就罷了。
亦可說,自打他盤算回北境的那天起,薑芙從不在他的計劃之內。
路行舟點頭笑笑,隨而似又想起了什麽有趣的事,又問道:“那你們都成親這麽久了,好歹也是夫妻,這人說丟就丟了?”
“什麽夫妻,”隻見崔枕安從鼻底擠出來一聲冷笑,“我沒碰過她,她還是清白之身。”
在崔枕安眼中,即便往後薑芙再嫁也不會因為失了清白而受人白眼。
這也算是他予薑芙的另一種善待。
此言一出倒真讓路行舟側目,“你倒厲害。不過這樣也好,你既已脫身,就再同那邊沒有任何關係了,也算斷的幹淨,沒有後顧之憂。”
“你是不知道,你不在這幾年,北境是何種烏煙瘴氣,你的那些堂兄弟一個個的弄勢而起,各據一方,明爭暗鬥好不熱鬧,你這一殺回去,他們保準一個賽一個的傻眼。我也終於可以輕鬆一下,做回我的瀟灑公子。”
自小路行舟就是這麽個快意性子,他父親在北境做官,算是北境王的肱骨之臣,頗受重用,他又是路大人獨子,卻不爭名利,不占權位,若非因著崔枕安上京做質子,他才不得不留在北境替他明裏暗裏幫扶所有。
二人自小一同長大的情份,崔枕安自是感激路行舟幫他所做的一切,抬手拍在他的肩上,“難為你了。”
“你我之間不必說這些。”路行舟笑著擺擺手,隨而閉了眼倚到一旁樹幹上。
此刻安靜下來,崔枕安麵上笑意漸漸散去,扭過臉來抄起身邊的水囊把玩,腦子裏想的卻是旁的。
這兩日也不知怎的,他時不時的會想起薑芙。
有時候他也會混淆,為何薑芙的深情那般真實,真實的不似演的,可他又著實尋不到何適的理由說服自己那些真情的來處。
他隻記得,就在他重傷之後,被人抬到那破舊的府邸不久,府裏就開始吹吹打打給他成了一門親,那夜紅燭照亮,他一整眼是寒殿中滿眼的喜色,薑芙一襲紅衣坐在他的身前,不知是不是他眼花,彼時他見薑芙的第一眼,薑芙眼中似隱隱有水色閃動。
神思終從二人成親的那日收回,他重新抬眼望向林中明月,他有意將所丟棄的一切都拋之腦後,此刻的崔枕安唯有一個念頭,便是重回北境,重拾權柄。
......
不比荒郊野嶺的孤寂,京中繁盛依舊。
夜色暗下來時,宮中各處陸續掌燈,卸藥房的藥工亦將燈罩扣上。
這兩日自打崔枕安逃走的消息在內庭中傳來,各宮各苑皆緊繃著神情,不敢出半分差錯,尤其是皇上身邊的宮人們。
偶爾有宮人來禦藥房時閑扯兩句,鍾元也早得知薑芙被關的消息,可除此之外再無旁他。
薑芙出事,鍾元整個人的魂也跟著丟了似的,幹著急卻幫不上忙,甚至連見薑芙的一麵都沒有,做事頻頻出錯,好在他是楊奉卸的人,旁人也不敢多講什麽。
“你們可聽到信兒了?聽說崔世子已經到了北境了,追是追不回來了。”禦藥房山高皇帝遠,到了上夜時,幾人湊在一塊兒就開始扯耳朵。
鍾元素來不參與,可今日事關崔枕安,他手上的活計也隨之怠慢了起來,也跟著聽了幾許。
最近崔枕安出逃一事是京中最為新鮮的了,雖說上頭壓著不讓外傳,卻也攔不住宮人們的碎嘴。
東聽一耳西聽一句,到頭來弄得真假混雜。
“怎麽可能這麽快,聽說從京城到北境好歹要走上半個月呢,這才幾日!”
“就算現在人沒到,也是遲早的事,時間拉得越長,人便越追不到。”
“若是崔世子回了北境又會如何?”
“崔世子在京城受辱這麽多年,自然一回了北境就會報仇血恨,鬧不要還要和朝廷兵戎相見。”
“那世子夫人可就慘了,要說這崔世子心也真夠狠的,活脫脫就將人丟下,若是肯將她帶走,她也不至於落得這個下場,這回皇上抓不到崔世子,隻能拿她開刀,也是個可憐人......”
眾人提到薑芙,鍾元吃心,手裏銅秤沒拿好,失手掉在地上,砸出一陣擾人聲響。
閑言中的眾人聽到聲響,齊齊朝這邊轉過頭來。
鍾元裝作若無其事,繞過桌案將銅秤拾起,卻連手都是抖的。
從前他對薑芙的前景感到惆悵,倒不想這一天會來的這麽快,這麽急,急到她甚至沒有半分招架之力。
薑芙被關起來的這麽多天,鍾元也曾嚐試過尋個門路,可他不過是內庭中的一個內監醫官,哪裏能有機會見到她。
“小唐,給我準備藥箱,我要隨李醫官使去出診。”——鍾元的同僚陳醫佐人未至聲先到,入門之後,滿麵的晦氣模樣。
那叫小唐的小藥工正跟著眾人咬耳朵,聽見有人喚他一邊應著一邊與陳醫佐搭腔,“怎麽滿臉的不高興?”
那陳醫佐一甩袖子,“別提了,領不了個好差,方才牢裏傳過來信兒,說是那位崔世子的夫人病倒了,讓醫官使去瞧瞧。”
禦藥房的規矩,即便薑芙現在是戴罪之身,可名義上還是世子夫人,身染重疾自然也是禦藥房的人去看。
而禦藥房出診也有規矩,是要同時帶一個醫佐前去,一做記錄,二為下手。
牢裏的差沒幾個人願意去跑,沒賞錢不說,還要憑白的染一身晦氣。
一聽事關牢中的世子夫人,眾人眼前亮了起來,倒是盼著陳醫佐回來能給他們講些新鮮事兒。
而鍾元則是不同,他雙目緊睜著陳醫佐,見他是滿臉的不願意。
“也不知今日是犯了什麽陰鷙,偏生讓我領了這份差事。”陳醫佐的臉越發的黑了,心不甘情不願的自小唐手裏接過藥箱。
鍾元見此,上前一步攔住陳醫佐,單手扶住他的藥箱道:“你若不願去,就由我來吧。”
陳醫佐以為自己聽錯了,眼露詫異,用奇怪的目光望著眼前的鍾元。
鍾元以防眾人起疑,忙又改口道:“今日我抓藥的份量總是不對,我怕出錯,你留在這裏幫我把把關,我替你走一趟。”
一聽此,陳醫佐還以為他是要得自己幫忙,這才消了疑慮,忙笑道:“那沒問題,我幫你抓藥就是......隻是牢裏走這一趟可不是什麽好差。”
“無妨,不過就是跑跑腿罷了。”鍾元又道。
聞此,陳醫佐再不同他拉扯,生怕鍾元一會兒又反悔,忙將手裏的藥箱遞到他手上,“既如此,那你就去吧,抓藥的事兒交給我,等你回來保準給你弄完。”
“好。”鍾元強壓著心中的喜色,淡定的自他手中接過藥箱背到自己肩上出了門去。
出了禦藥房,一路隨著老醫官使上了馬車,直奔宮禁之外。
到底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對此牢中一行倒也沒有怨言,隻是鍾元心中惦記著薑芙,行這一路心裏十分焦灼。
到了天牢門口,馬車停在不遠處,牢中的獄卒早等在門前。
宮中禁衛,屬得獄卒位份低下,即便是見了宮中的內監亦要畢恭畢敬。
鍾元先行一步下了馬車,將醫官使扶下,二人由獄卒提燈引著朝牢前行去。
“不知病人現在怎麽樣了?”醫官使行這一路也未曾閑著,便先開口問起。
獄卒老實應道:“人還躺著呢,下午的時候就一直躺在那裏,我還以為她睡著,直到吃飯時喚她她也不應,後來發現,鼻子裏流的都是鮮血,整個人似暈過去了。”
“這兩日她幾乎都沒怎麽吃東西,也不知是不是餓的。”
獄卒所言鍾元每個字都聽得清楚,他甚至不敢想象這兩日薑芙在此地是如何過的,每想一下便覺得揪心萬分。
此刻唯有一個念頭,便是趕快見到她。
隨著獄卒入了牢中,這裏的環境遠比鍾元之前預想的還要差。
時疫時與薑芙初相識,他印象中的薑芙是個十分愛幹淨的姑娘,如今落得這般田地,她又如何能受得了?
一想到此,鍾元就越發痛恨崔枕安一分。
好不容易到了牢房前,獄卒在前將牢門打開,鍾元親眼見著薑芙整個身體蜷縮成小小的一團,孤零零的窩在角落裏。
那般濕冷之所,連片鋪蓋都沒有.......
獄卒小心的將薑芙整個人翻動過來,借著燈火光亮,在看清薑芙麵容的第一眼,鍾元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哪裏還是他昔日認識的薑芙,一張鵝蛋臉不過短短幾日工夫便瘦得脫了相,臉色蒼白如紙,眼底發青,口鼻處還有未擦淨的血跡。
似是聽到有人過來,薑芙艱難的將眼皮睜開了一條縫隙,很快又閉上。
老醫官使蹲身過去,先是抬手翻動了她的眼皮,而後又替她把了脈,稍稍檢查了明身,良久才道:“這是急火攻心之症,加上身上有舊傷炎起,兩廂齊下,導致血氣逆流,高熱不退,給她施幾針就能醒過來。”
話落,老醫官使扭過身示意鍾元將藥箱拿來。
鍾元麻利將藥箱擺好,將針袋平展,猶豫片刻才道:“醫官使,要不您歇著,這針讓我來施吧。”
“你?”老醫官使歪頭看他,頗有些遲疑之意。
“此地昏暗,又無處可坐,從前常看您施針,我也練過幾回不如這次您就讓我試試。”
鍾元說的誠肯,老醫官使隻以為他想借此機會練手,倒沒想他還有旁的目的,倒是笑了:“這針你紮得?”
鍾元點頭:“紮得!”
略一思忖,老醫官使也不難為他,隻眯了眼,站起身,“也罷,你且試試吧,此地昏暗,我在外頭等著你,快些紮完出來。”
“是。”鍾元痛快應下。
待老醫官使出了牢門後,尚有獄卒在此,鍾元隻能又道:“勞煩你再去給我尋兩盞燈。”
獄卒應下,扭身離去。
此下隻剩下鍾元和薑芙二人。
趁此機會,鍾元忙伏下身來單手輕輕拍了拍薑芙的臉頰,急促喚道:“薑芙,薑芙,你睜開眼看看我,我是鍾元啊!”
這會兒薑芙的臉燙得厲害。
薑芙此刻神智算不得清明,似神遊天外一般身處混沌,隻隱隱覺著有人在喚她的名字,更是用了好大的力才將眼睜開。在認清眼前的鍾元之後,卻覺著自己應該是魔障了。
“鍾......元......”她嗓子啞得厲害,幾乎發不出任何聲音,二人離的相近,鍾元卻看清了她的唇動,分辨出她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鍾元忙點頭急急應下,“是我,是我,薑芙你別怕,鍾元來了......”
不知為何,在聽到他講這句話的時候,薑芙眼中的熱淚一下子便湧上了眼眶,鼻子一酸,幾乎哭出聲來。
兩行熱淚劃入她亂糟糟的頭發,想要動,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