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枕安不知, 他帶給薑芙這個消息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她久久不安於心的事終於有了著落,意味著她那顆帶著愧意的心終於可以平靜下來。
自打聽說鍾元死了,她便一個好覺都沒有睡過, 時常在夢中哭醒。
正一如她所講,鍾元是這世上除了父母待她最好的人,她雖不殺伯仁, 可伯仁卻因她而死。
這種良心上的折磨,一如一把針床,日日壓在她的身上, 她本以為, 要因此事而愧疚一輩子, 可就在崔枕安告訴他鍾元未死在他手上的那刹那,一如心上一顆巨石完全碎裂開來, 讓她重新擁了喘息的機會。
一如重生。
高熱未退, 現下她有些糊塗了, 心底卻是歡喜的。
亦是在與崔枕安分別之後, 第一次拉了他的手。
“你當真這回沒有騙我吧?”燒得久了,連唇也跟著緊繃起來,幹涸的嗓音啞然, 卻仍是要他一遍遍的確認, 她才肯甘心。
輕抿雙唇,崔枕安不願再去看她探究的雙眼:“沒有。”
得了他的肯定, 薑芙心滿意足的閉上眼,手上的力道漸鬆下去,“你果真還沒有壞到底.....”
聲若蠅蚊, 可崔枕安卻聽清了。
一時間竟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
他隻伸手探上薑芙的額, 仍舊燙人。
不多時, 門外有婢女入門,端了稍晾了會溫的湯藥入門。
隨之而來的是一股子藥香氣。
“殿下,藥煎好了,放了好一會兒了,這會兒將溫,再不喝就涼了。”婢女不敢擾人,小聲道。
榻沿上的人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
隨之他調轉了身形,坐到薑芙身側去,才想伸臂將人抱起,手卻停在半空。
室內仍舊昏暗,卻比方才要清明些許,薑芙眼皮半睜半閉,見那人手臂在身側停住,薑芙強撐著胳膊坐起身來,這一起不打緊,頭又暈得厲害。
餘光見他的手指抿在一起,薑芙伸手自小婢女手中端了藥碗,隨之唇小心貼於碗沿試了溫度後,屏息將裏麵的藥汁子一飲而盡。
一路從黎陽趕來少眠未歇,加上那日上山受了涼,又在夜裏跑到京郊去折騰一圈,身子經受不住,這才病了。身上又寒皮肉又熱,寒熱交加,將人烤得焦灼無比,頭暈得更加厲害,喝完了藥薑芙便又扯了錦被躺下,哪怕被子稍有一點空隙都覺著有涼風往被子裏麵鑽。
見她自顧一套行雲流水下來,崔枕安沒用得上,將身子微微側過,不再朝她伸手。
“上次看上元節燈火,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稍一閉上眼,回想往事,隻記得上元燈火絕美,可她卻無心欣賞,彼時活在暗中,無論多美的事在她這裏都似蒙了一層灰。
如若今年可見京中燈火,那將是她最輕鬆的一年。
“嗯。”崔枕安未動身,隻低低應了一句。
從前兩個人還商量過一次,始終未有機會實現。一如答應她遊湖,隻是個遙遠難實現的夢一般。
“你答應我的事,可還作數?”她在軟枕上輕輕轉頭衝著榻邊那道身影問道。
“作數。”喉嚨中似哽了一下,一時難從心起。他當知,這或是兩個人最後一次在一起過上元節。
別時有期。
她再不是從前的薑芙,而是日日想要逃離開他的人,不會再對他有半分眷戀。
“那就好。”雖身上似受煎熬,可心上卻無比舒意,薑芙閉上眼,又朝上扯了被子,近乎蒙上了半張臉。
這會兒外麵天色已然大亮,崔枕安一夜未眠,借著外頭的光亮,此刻他才能看清薑芙的麵容,月白色的光打在他的臉上,照出他眼底的兩片烏青之色。
又是一聲歎息。
薑芙深眠,根本沒有聽到。
深眠之中,藥力緩緩起了,薑芙身上出了隱隱的細汗,沁入發絲,身上已經不似先前那般難受,湯藥中更是加了安神助眠的藥物,這一覺她睡得沉穩。
也可說,是這兩年以來,睡得最踏實的一覺。
這病來的快去的也快,薑芙現在醫者自醫,身子倒照比從前好了很多,不過將養了兩日,便好的差不多了。
趕在上元節前,身子徹底鬆意下來。
自她歸來這兩天,棠意亦在路府中坐立不安,她現在獨居一間小院子,在路行舟書房中幫忙,整理書文,府中眾人待她並不好,尤其是府中路行舟旁的妾室們。
自打她入府那日,便拿她當了眼中釘,肉中刺。
先前所有人都以為沈珊會成為路行舟的正室,但所有人都沒想到沈家竟會突逢變故,這正室自是當不成了,旁人還眼巴巴的等著被抬為正室,誰知半路殺出了個棠意。
路行舟待她與旁人明顯不同,這是明眼人都看在眼底放在心中的。
一時間,這來曆不明的棠意,便成了眾矢之的。
所行到之處,皆是滿滿的殺意,棠意如何不知。
可她入路府隻是第一步,她還有旁的目的,怎會管顧旁人的眼光。
她現在要做的,隻要抓住路行舟的心便好。
上元一至,棠意自己親手做了一盞小燈,本打算送到路行舟的書房,卻在路過院中石橋時,正與沈珊走了個照麵。
自打入府,兩個人常常照麵,卻未說過話,頂多算是個臉熟。
沈珊是個笑麵虎,起先以為留在路府就能萬事大吉,可如今的身份尷尬,既當不了路行舟的正室,卻連一個妾的名份也不願意給她,因而這陣子她在府中做小伏低,拚命的巴著路夫人的大腿,妄想得到她的庇護。
借此留在路府。
因她知道,她若出了路府,必死無疑。
“棠意姑娘。”平日不碰頭也就罷了,如今一碰頭,倒不好不打招呼,於是沈珊先一步行禮問安。
倒顯得客套了,且將棠意捧得高高的。
若非知道她的為人,和從前對薑芙做的那些事,棠意或注意不到此人,眼下正撞到一處,棠意麵上應承極好,卻也在暗自打量眼前這個女子。
棠意忙回禮道:“沈姑娘客氣了。”
“這麽冷的天兒,你怎麽在外麵?”沈珊見她提了燈,所去方向又是路行舟的居所,不禁多了心思,“可是去找公子?”
“今日上元,我作了個燈,想讓他看看。”棠意也全然不避諱,隻輕笑一聲說道。
沈珊臉色複雜,還想說什麽,卻聽身後傳來一聲低喚。
“棠意!”
二人視線齊齊聚後,沈珊一轉頭,正看到路行舟。
他滿目光彩,卻是看到棠意之後笑得歡喜。
一見他人,棠意習慣性的收起下巴,笑得萬分甜蜜。
雖這兩個人的關係在府中傳的沸沸揚揚,這兩個人亦沒個定性,可明眼人誰瞧不出,路行舟喜這個棠意。
沈珊朝一側讓了讓,隨而微微福身,“路公子。”
“你也在。”路行舟對沈珊印象不好,態度亦不好,亦知當初她得以入了路府是因得一場算計,可他不是心狠之人,崔枕安吩咐下的事他雖一直未做,卻也不能待她多好,言語之間冷淡無情。
“我正找你呢,”甚至沒再多給她一個眼神,路行舟將視線放在棠意臉上,“今日上元,我帶你出去賞燈!”
棠意一聽,自是歡喜,隨之步子朝前,甜笑問道:“真的?”
“自是真的,我何時騙過你,來!”兩個人自顧無人似的,路行舟不管不顧的朝棠意伸出手來,“去我書房,我有東西要給你。”
餘光看到沈珊的臉似掛了一層陰雲,棠意明晃晃的將手探出去搭在路行舟的手上,說話間,兩個人齊齊下了石橋,離了此處。
遠遠看著,般配的一對碧人。
他們視沈珊如無物,甚至多一個眼神也不給她,憑她孤零零一個人留在這石橋之上,看著他們越走越遠。
手仍被他拉扯著,棠意也不急著收回,隻有意問道:“原來她就是沈珊,你原本的未婚妻。”
對此事顯然路行舟不願提及,“哪門子的未婚妻。”
“可是她一直在府裏,你當真不會娶她了嗎?”
路行舟腳步一頓,隨而定睛看向棠意,眼中有深情,話中有深意,“我想娶誰,難道你不知道?”
抿嘴甜笑,棠意輕咬下唇,臉上泛一起陣淡粉。
棠意的出現,是全然不在路行舟的計劃之內的,原本,他隻是憐她無處可去將她帶回了京中,可兩個人日漸相處起來,他已經不能忽略這個人了。
甚至還動了娶她的念頭。
“我出身微賤,路大人和路夫人不會同意的,你別為了我為難,我跟著你也不是圖什麽名份,隻要能每日見到你就好了。”以退為進,棠意知以路行舟的性子,最是吃這一套。
“這些不用你擔心,一切交給我,我來想法子。”果不其然,如今路行舟已經全然被棠意捏入股掌之中。
一點點落入她設的溫柔陷阱。
棠意是他所見的女子當中,最為溫柔且善解人意的那一個,他鐵了心的要同她在一起。
即便是家中人反對,他也要娶她入門。
見此下四處無人,棠意會心一笑,隨後腳步前探,竟破天荒的朝他摟抱過去,整個側臉貼在他的胸前,一副小鳥依人的模樣,“隻要有你這句話我就心滿意足了。”
路行舟輕輕回抱住她,完全沉浸在自以為的幸福中。
這個角度望出去,棠意的目光仍能鎖在方才那座石橋之上,此刻橋上已再無沈珊的身影,可棠意卻早將她的樣子映在了腦海中,清清楚楚。
“沈珊,你欠薑芙的,她不討,我來向你討。”心中默聲念叨著,眼中狡意一閃而過,自然,路行舟從未察覺。
......
京中上元兩日前,街頭巷尾已然是賀彩一片,燈若長龍,隨處可見,甚至比年節時還要熱鬧幾分。
從前薑芙住在沈府,到了上元,也隻能隨著沈珊和沈瑛一同出來賞燈,兜裏銀錢沒幾兩,東西自也不敢在那兩位的麵前買,且隻能隨著她們行一路走一路。
直到她逃到黎陽去,自己好歹賺了些銀子,花起來才坦**,再不必同旁人伸手要銀子的感覺別提有多好。
如今再回京中,心中萬般唏噓,連她也說不好,這是不是最後一次在京。
一輛素簡的馬車由太子府中駛入街市。
寧安樓外的如意坊是京中最為熱鬧之地,每到上元,幾乎是人行擦間。
放眼一望,滿城如龍的燈火下皆是行人,三五成群在集市上來回行動。
下了馬車,崔枕安立於車外,等著與薑芙並行。
薑芙現下的所有目光皆被繚亂繁多的花燈所吸引,目中璀璨如明珠,不覺被引著朝前行去。
方柳帶了護衛左右陪護,將崔枕安與薑芙護在正中,前有人開路,後有人善後,薑芙倒不覺著擠。
與崔枕安漫步於熱鬧街市上,光火照在她絕美的臉上,惹得崔枕安時不時的偷瞄她的臉龐。
美得讓人窒息,又多了一份不真實感。
因他知道,或再不久,這個人就會像一朵煙一樣飄散在他的身旁,或一輩子再也不會回來,她或是會去尋鍾元,兩個人的姻緣就此斷開。
一想到此,崔枕安的眸色中有隱隱愁緒。
不是他的,終強求不來。
抓的緊,她隻會自傷。
那樣又是何苦。
且拿今日當永久,圓了她從前的意願,隻當了結。
似感受到了旁人的目光,薑芙側過眼,正對上崔枕安的視線,這一回兩個人誰也沒有閃躲。
可薑芙還是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一絲哀意。
說來也奇,自打當她知道鍾元未死於崔枕安之手,先前對他的仇恨好像一下子全然散了。
就連他對自己的那些不好,她也不想深究了。
她的心性就是如此,旁人待她的不好,她都願意寬宥,不光是他,就連曾欺負過她的沈珊她甚至都沒有心思去追究。
薑芙自己也知道,這樣的性子注定就會吃虧,可這是天性,亦是她的本性。
她隻想將自己在京城的人生,徹底劃一個完美的記號。
就此,在京城裏,她便再也沒有什麽仇怨了。
突然深歎一口氣,薑芙目光朝前,似感歎一般,“我竟沒有想到,有朝一日竟會同你一起在上元節信步於街。”
遲到,總比不到要好。
“我以為,不會再有這樣的日子了。”她一頓,“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
“謝我什麽?”他別過眼,目光亦朝前,一雙瞳孔卻是渙散不再聚焦,“謝我沒有殺他是嗎?”
一提到鍾元,崔枕安仍是心頭發堵。
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一股子酸意。
一如過了今晚,他就會將他最愛的人親手送走一樣。
薑芙沒再答,神緒未定。
耳畔風聲呼響,將她所著鬥篷外的一圈毛絨吹得胡亂擺動。
兩個人就這樣各懷心思朝前行著。
若是可以,崔枕安倒是希望,這是一條沒有盡頭的路。
不覺行到了街心湖岸處。
兩個人默契的齊齊停住步子。
當初正是在這裏,薑芙在船上將崔枕安幾乎紮成了一張篩子,京中冬日較比北境和暖許多,雖在上元,冷風撲麵,卻也未曾結冰,湖上仍有大大小小的遊船。連上麵的燈也較平日裏多了幾盞。
岸邊仍有人將花燈陸續放入湖中。
薑芙忍不住在賣河燈的攤位上停下步子。
伸手拿起一枚蓮花樣式的花燈,且聽賣燈的大姐忙道:“姑娘買盞燈放到湖中去吧,以祈來年順風順水,求得一個好郎君。”
在說到郎君二字的時候,崔枕安亦跟了上來,正好站在薑芙身側,他並未聽到大姐所言,隻也順勢看向薑芙手中的蓮花燈,這燈他看著眼熟,先前被紮得淒慘,就在他被抬回府中之前,他亦看到了湖中的殘燈,多也是這種樣式。
一輩子也忘不了。
見他過來,與薑芙離得相近,那賣燈的大姐這才看出端倪,瞧著兩個人是一起的,忙又笑道:“喲,你們是一起的吧,娘子都買了,公子也來一盞吧。”
提到娘子二字,攤位上的兩個人齊齊怔住,隨而各自低下頭去。
薑芙自行付了錢,隨後捧了燈朝湖岸邊行去。
崔枕安望著滿目的花燈,倒是沒下得去手,隻遠遠瞧著薑芙蹲在湖岸邊,先是雙手合十,閉著眼不知在祈願什麽,而後又將那盞燈推入水中。
瞧燈時,寧安樓之上放了焰火,巨大的聲響引來無數人的目光,隨後如碎星在夜空中閃落,將眾生的臉目照得一陣明暗。
焰火少見,薑芙亦忍不住注目過去。她在看焰火,而崔枕安隔著來往行人,滿目唯有她。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