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滿

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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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廂水榭之內其樂融融笙磬同音, 那廂繁華之外的洗粹宮卻是寂寥無人冷冷清清。

此處正是天子生母太妃董氏的寢宮,離禦園不過百來步遠、若是豎起耳朵還能聽見宮人往來間杯盤相碰的清脆聲,湖畔一側的燈火徹夜長明亮如白晝, 誰都知曉今日是那位宋氏太後的壽辰,幼主為哄她高興還專程大張旗鼓重修了一座梅林。

梅林……

董嫻在黑暗中獨自倚在窗口遠眺水榭, 眼前難免又浮現當初先帝在洛陽為那個女人修築的玉妃園, 同樣的花似紅雲落英繽紛,同樣的珍之重之榮寵無雙,憑誰見了都要歎為觀止萬般豔羨。

……那麽她呢?

她便是千般不好萬般不堪、到底也是為先帝誕下了唯一的子嗣,何以卻要被打發去白鷺台幽居十餘載?如今新君乃她十月懷胎辛苦所生、即便甚少謀麵也總時時令她牽腸掛肚, 何以眼中卻隻有那個與他無關的異姓女人而偏偏對她避如蛇蠍?

……這不公平。

她隻是沒有一個好出身, 難道僅僅因此就活該處處低人一等?先帝嫌惡她、皇兒厭棄她, 甚至衛弼範玉成那些做臣子的都不把她當人看,一見她不得幼主之心便將她丟在一旁自生自滅, 任由她被宮裏那些一貫隻知捧高踩低的奴婢輕慢作踐!

她委屈、她憤恨, 遠處梅林間的歡聲笑語又仿佛在往她臉上扇巴掌,告訴她一輩子都不可能得到如宋氏女那般的尊榮愛戴,甚至連想見自己的親兒一麵都是癡心妄想。

明亮的燈火似燒紅的烙鐵、悠揚的絲竹則是刺耳的嘲弄, 她生受了大半夜酷刑才終於等到瓊筵結束,遠遠便瞧見那個女人如眾星捧月般從梅林離去, 也許是吃醉了酒、步伐已然搖搖晃晃, 當朝第一的權臣潁川侯親自護在左右,目光始終落在她身上像在時刻提防人摔倒;她的皇兒亦眼巴巴跟在身後,可惜卻全然插不上手,滿天滿地的偏愛像是都落在那女人身上了, 她輕而易舉坐擁一切的模樣將世上其餘那些拚盡全力才可苟延殘喘之人都襯成了可悲的笑話。

她待他們全走盡了才哭著奔出洗粹宮,看著滿園盛開的梅樹隻恨不得一把火將它們都燒光, 原地痛哭了半晌方才步履蹣跚悻悻而去,將出禦園時卻又恰巧遇上了不知何故半路折回的王穆;她立時眼前一亮,如遇救星般快步上前一把緊緊抓住對方的手,口中先高呼一聲“中貴人”,下一刻竟“噗通”一聲徑直跪在對方麵前。

“太妃這是做甚——”

王穆似也吃了一驚、當即便伸手來攙扶。

“天子生母身份貴重,奴婢不過一介下賤閹人,豈敢受太妃之禮?——快快請起——快快請起——”

董嫻又怎麽會起來?

皇兒不肯見她,她為對他示好不得已連歸安殿的小內侍都要巴結討好,本就不富裕的財帛一個勁往對方手裏送、隻求他能在幼主麵前美言幾句讓他們母子得以相見,然而一切至今還是無果,那賤奴拿人錢財卻不辦事、白白令她的心血付諸東流——可王穆不一樣,他是侍奉先帝的老人,眼中早無那些黃白之物,且他在熹兒麵前說得上話,隻要他肯幫她她便一定還有活路可走!

她遂跪得越發堅定、甚至還要俯身對王穆磕頭,痛哭道:“中貴人——中貴人——我本不過宮婢出身,又豈敢輕看天子身側之人?如今遭了熹兒厭棄、更不敢以太妃自居!隻是母子骨肉血濃於水,我真的隻想見他一麵,還望中貴人垂憐,為我指一條明路吧——”

這姿態實在低進了塵埃,先帝才人、今上生母,竟活生生被逼到如此地步,說來也是令人唏噓;王穆歎息一聲,還是堅持將人扶起,隨後拱手對她輕輕一拜,答:“太妃愛子之心老奴心知肚明,隻是陛下自幼養在太後身邊,一時恐怕……”

這話就有了些許打太極的味道、泰半是不願幫的意思,董嫻急得當即又要跪,卻聽王穆補道:“但太妃有一言說得不錯——母子骨肉血濃於水,太後終究並非陛下生母,依老奴之見……興許過不了多久陛下便會有需太妃援手的時候……”

……援手?

這話說得深奧,彼時王穆的神情亦十分微妙,一雙在深宮中看盡人情變幻的老眼閃動著既混濁又透徹的光,令人見了既心潮澎湃又惴惴不安。

“中貴人的意思是……”

她尚不解,王穆卻似已生出去意,淡淡一笑後再對董嫻一拜,低聲道:“等時機到了,太妃自會明白的。”

同樣的深夜,宋府亦是燈火通明。

自離宮歸家後滿族上下便義憤填膺,別說是那萬氏一房、就是宋泊一支都不禁要關起房門非議太後今日言行,亥時前後燈都熄了宋泊還被氣得睡不著覺,躺在**輾轉良久終於忍不住披衣而起,拉上三弟宋澄便向大哥院中而去,後者當夜獨自歇在書房,被弟弟們吵醒後眉頭微鎖,道:“大半夜的不去休息,到我這裏鬧什麽?”

宋泊急得心頭起火,見得兄長這般穩當模樣反而更是躁鬱,反問:“大哥如何還能睡得著?莫非今日沒瞧見你那幺女對我族之人是何等不留情麵麽!”

“她竟要將選官之權交與陳蒙!”

他不等長兄發話便自行落座滔滔不絕。

“大哥貴為尚書令,又乃我金陵宋氏一族之主,論地位、聲望、家學,哪一點不比他陳蒙更宜坐那個位子!她如今舍近求遠分明是還對家族懷恨在心,往後必會斷送我族兒郎仕途前程!”

一番控訴十足有力,果真是為自己膝下幾個兒孫操碎了心,宋澹的情緒倒頗平穩,當時淡淡看了二弟一眼,頭一句隻說:“仲汲,慎言。”

“她已貴為我朝太後,今更兼有垂簾之權,”他的語氣有些沉,“你我臣子不可僭越妄議。”

這話……

宋泊心底冷哼一聲,暗道大哥如今是又做起好人了——怎麽,這話是在替他那幺女開脫?當初逼都將人逼進宮了,難道如今輕飄飄體諒幾分便能再接續那原本便沒多少分量的父女之情了?

“我確可以慎言,但難道太後就不必慎行了麽?”宋泊不退反進,繼續眉頭緊鎖著逼問兄長,“洛陽一派對我族懷恨在心、這些年暗地裏給子皋子陵使了多少絆子?便是子澗也在著作郎的閑差上停了六年了!難道孩子們便活該受這份罪?”

“他們是受了委屈的!何況我族原本也並未指望貪得什麽情理之外的東西!若能主考此次製科此後朝堂情勢必能一改,那衛弼範玉成之流也必不敢再以下犯上恣意妄為,豈非一舉數得?而若太後連這點恩賞都不肯下賜,日後又憑什麽指望我等為她賣命!”

這都是實在極了的質問——世上能有幾個潁川方氏?多的是為謀一己之私而不惜貪贓枉法的狂悖之徒,宋氏能兼顧國與家已算是難得的忠良,難道還真指望他們個個去做聖人不成!

一旁的宋澄見二哥情緒激動也不禁出言勸慰,此刻一邊輕拍他的背一邊也轉頭看向長兄,歎道:“大哥,二哥所言並非沒有道理……我們做長輩的可以不為自己考慮,卻不能不替兒孫們多做打算啊……“

兩個弟弟一怒一歎一硬一軟、卻令宋澹越發感到一陣強烈的疲憊與無奈——他大概的確是上了年紀、也或許並不善斷的性情原本便不適宜做這世家大族的主君。

“但我們也不能全然不為太後想……”

他低低咳嗽了幾聲,燈影之下可見鬢發已是花白。

“南渡之後局勢未穩,坐在那個位置上自也有她的為難——洛陽一派占據朝堂半壁,難道還果真能拋之不顧?如此時節將主考之位交於我族之手,衛弼範玉成還不借機造勢生吞了她?”

“此前睿宗偏寵鍾氏,終致而今離亂之禍,天下人早已對外戚之患恨之入骨,我族又何必趕在這當口去觸這個黴頭?我知孩子們都受了委屈,可眼下最要緊的還是避免被洛陽派抓住把柄,否則宋氏必受千夫所指身敗名裂,又哪裏還能求得什麽榮華富貴?”

“依我看此次主考之事交由長仁去辦也未為不可——此前先帝駕崩他不是還幫過我族?可見其人中正耿介、至少不會偏袒洛陽一派——這便夠了,再多的事本也不歸我等臣子思慮……”

“可是大哥,這——”宋泊似有非議,此刻欲出言再辯。

“十年前疏妍入宮時便曾與家族做過了斷,”宋澹卻打斷了他,聲音依稀變得更低沉,此外隱隱又有幾分悵惘,“她是替宋氏去赴死的,自那一刻起便與我隻有君臣之義而無父女之情,如今我確已無顏再苛求她為家族綢繆更多。”

“製科之事便全憑她安排……若你二人仍心存不滿,自可親去扶清殿前長跪請命。”

話到此處便是說絕了,宋泊臉色鐵青拂袖而去,宋澄左右看看也同樣為難地追著二哥匆匆出了房門,原本吵鬧的書房終於安靜下來,宋澹喚來下人熄了燈,合眼後卻在一片黑暗中想起幺女今日在“家宴”上興致缺缺的模樣——她其實原本是個性子溫軟的人,隻是總在麵對同族時顯出幾分不馴和鋒利。

其實這樣也好——她該防著他們,心懷戒備才能謀得長久,而在宋氏之外她要防的人還有很多。

她……能防得盡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