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話她憋得太久了, 從十數年前初遇相識憋到如今,此刻總算酣暢淋漓說了個痛快,其實也分不清自己那時究竟在感到憤怒還是悲哀。
古樓外的寒風蕭蕭簌簌, 他胸口的傷疤卻仿佛在發燙,她唇間一熱、被他低頭吻住了, 彼此的愛丨欲就像他的苦痛, 一生一世無人知曉。
他將她推倒在榻間,柔軟的錦被終於取代發黴的枯草出現在她身下,親密比那夜更放縱,她已數不清自己有多少次被他逼到極限;他是極致的強權和極致的謙卑, 好像最顧惜她又好像最愛看她無路可走, 他們在清白的月光中緊緊糾纏, 相信對方幹淨無瑕又篤定自己髒汙不堪。
“鶯鶯……”
“鶯鶯……”
他又這樣叫她了,似乎隻有在最情動時才會將這個不為人知的稱呼說出口, 她感到自己的心已軟到無以複加、化成一池春水醉在他懷裏, 月光被男子的身影遮蔽,一片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麵容而隻能感受到他溫熱的呼吸。
他驚人的力量教人害怕,她毫不懷疑他能輕而易舉將她折斷, 而他對她的愛意又在與那種前所未有又出處不明的暴虐本能激烈對峙;她是他的戰利品,也隻有她才能讓他在片刻的歡愉裏找到他自己, 他可以為她活著也可以為她死去, 倘若愛她果真隻是私欲他便隻有不可收拾地從此自私到底。
最後那一刻他就要失控了——他似乎,想要……要……
她已失了神、感受到男子猛然抽身而去,火熱的汗水滴落在她心口,過了好半晌幾近虛脫的身子才再次被他攬回懷裏;他的發絲與她相纏, 魚水朝暮向來難解難分,他的聲音是壓抑也是挫敗, 依然在叫她:“……鶯鶯。”
……月光如水。
繪屏之上春山綿延。
不知過了多久雲雨方才散去,望山樓內一片靜謐,夜已經深了。
宋疏妍眼皮沉得抬不起來,將入睡時都不知自己身在哪裏,迷蒙間卻又被人小心抱起,片刻後隻感覺溫暖的水流將她包裹;她低低叫了一聲、有些怕,下一刻他的手便重新攬住她,她輕哼著費力睜開眼睛,看到他正親自仔細為她沐浴。
“我困……”
她對他抱怨,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幸而他是武將耳力極好,當時還能哄著她說:“一會兒就好,再等一下。”
她本來還要鬧的,他的手卻在水下輕輕為她揉起後腰,有些粗糲的指極會拿捏力道、幾下便舒緩了原本難耐的酸痛之感,她舒服地喟歎一聲、實在舍不得掙開,於是總算肯老老實實由他照顧了。
室內不能點燈,許多事做起來便都成了麻煩,她迷迷糊糊聽到他數次撞到附近的東西,尋一條擦身的巾帕也要來回摸索好久;等到終於為她穿好衣裳再將人抱回榻上、她的睡意已消散了個七七八,聽著他極快地收拾好自己,躺回她身邊時人已完全清醒了。
“冷……”
她嘟噥著窩到他懷裏去,好像真是怕冷一樣,其實窗子早都關起來了、室內也擺了好幾個炭盆跟扶清殿一樣暖;他不明女子撒嬌的心思、以為她是真的冷,當時就有些擔憂,皺眉道:“冷麽?——我送你回去?”
她偷笑了一下,把微涼的手伸進他未攏緊的衣襟,男子的體溫很暖,她又覺得舒服了:“……你抱著我就不冷了。”
他一默,而後像是失笑,一邊順著她的意思將人圈得更緊、一邊歎息道:“剛才不是說困了?……我禁不住你鬧。”
後半句話意味頗豐,倒確不是危言聳聽——他畢竟是個武將,這些年又一直未近女色,如今身上的傷好全了,若非顧念她身子嬌弱,必然……
她聽懂了,臉紅著輕輕打了他一下,男子的需索她招架不住,此刻想來還要麵紅耳赤心如鹿撞。
他知她羞澀、也知今夜不能再欺負她,當時便淺吸口氣壓下旖思,合上眼睛說:“睡吧。”
她應了一聲,眼前卻還不斷閃過沐浴前的許多畫麵,他情動到難以自持,最後那一刻、似乎……
“……你想要個孩子麽?”
一片靜謐的黑暗中她忽然開口問道。
他一瞬展目,摟在她肩上的手亦微微一緊,隻是很久沒有答話,兩人之間一時靜極。
“……怎麽忽然說起這個?”
他開口了,聲音有種不易察覺的低沉,她能分辨這種不同,世上不會有人比她更清楚這個男子一言一行的區別意義;她又在他懷裏偎得更深些,應答的語氣卻淺,隻說:“沒什麽……就是忽然想到了。”
頓一頓,聲音更輕:“……你也應該要有子嗣了。”
……是的。
征戰頻仍的武將豈可膝下空虛?他已過而立,尋常王侯在此年紀早都妻妾子嗣成群,偏他始終孑然一身,她又……
他對她的了解正同她對他一樣多,即便已然努力掩飾卻依舊暴露了失落——她想給他一個孩子、想他們之間能有最尋常的圓滿,可深宮之中連一次相見都需百般遮掩才能遂願,又豈有裕餘容她十月懷胎?
……她會陷入致命的險境。
“沒有‘應該’,”他的語氣很嚴肅,像是立刻要她摒棄這些傻氣的念頭,“疏妍,你不必想這些。”
“鶯鶯”變成“疏妍”,她知道他是已經認真了,遺憾的感覺卻更重,她知道無論如何他們之間都是不完滿的。
“怎麽能不想?”她有些委屈了,“尋常夫妻……都是要有孩子的。”
她是想做母親的。
或許正因少時在家中不得寵愛,她對天倫之樂的向往反而比旁人更多——過去在錢塘與他情定時她便幻想過未來與他攜手相伴的日子,她會成為很好的妻子,也會成為很好的母親,日日月月歲歲年年,她會和她愛的人們永遠彼此攙扶相互陪伴。
他也知道她想要什麽,隻是“尋常”二字實在與他們相隔太遠——她已身在太後之位,前朝後宮的眼光都緊緊圍繞在她左右,他的婚事亦擔著天大的幹係,稍有動作便會即刻引來軒然大波,所謂“尋常”……又該去何處求呢?
“何況你還是潁川方氏一族主君,”她的聲音越發沉悶,“……總要有個孩子承襲爵位吧?”
有些事情無法回避,他們的難處便在要於死路上求生,這點她知他也知,所以那時他的回答來得特別慢,大抵也正是在無解中為彼此求一個出口。
“我父親並非家中嫡長,此事你應也知曉吧?”
他忽而問她,話卻岔得遠了。
“他乃祖父次子,因伯父不喜習武身無軍功方才襲爵,因此一向覺得自己對長房一脈頗有虧欠、常囑我對孜行他們多加照料……我無子嗣,倒正可將爵位還與兄長,如此既了父親生前之愧,也不算對家族毫無交代。”
他說得平靜,字字句句都是坦然。
“你說的‘尋常’自是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隻是其他於我不過錦上添花、唯獨你是雪中送炭,尋常也好不尋常也罷、終歸我是舍不下你,也從不覺得旁的人事比你更緊要。”
“你說我從不曾虧欠他人,可自己卻又總覺得虧欠於我……沒有子嗣並非是我一人之憾,於你分明是更大的不圓滿,為何你卻要對我懷愧?難道不該怨我不能放下一切帶你走?”
她被他問得愣住,當時確是啞口無言,或許也不單單是不知如何作答、更是為他那時所展露的坦然與溫柔折服。
“不是的……”她於是隻好無力地反駁,“我……”
他也知道她的無措,兩人在黑暗中相互依偎、世界靜得可以清楚聽見彼此的心跳。
“我亦很想帶你走……”
他的私心得見天日,終於還是將這句自先帝在時便埋在心底的話說出了口。
“如果有機會,也許再晚一些……疏妍,我……”
這都是難以為繼的話,她更知於他而言是何等禁忌,不單因潁川方氏至高之節、也不單因“獻”、“貽”二字入他之名,更因他自己……舍不下很多曾重重拖累牽絆於他的東西。
“我知道。”
她打斷他了、不願他將那些為難的話說出口,自己心裏其實漸漸也能想得開,那時露出的笑意並不全是違心的偽飾。
“是我太貪心了……當初在長安時覺得能見你一麵就很好,後來到了江南卻又想著同你在一處……在洛陽時覺得能從別人口中聽到一點你的消息就很好,如今卻竟又想同你有一個孩子……”
她低低一笑,像也在笑自己不知饜足。
“你不必理我,我其實已覺得很滿足了——‘尋常’……如今這樣大亂的世道,又有誰過的是尋常的日子?不過都是辛辛苦苦恍恍惚惚,日夜憂慮生死不定罷了。”
“何況還有熹兒——”
說到這裏她的興致又高起來了,聲音裏帶著笑、好像確對那個與她毫無血緣的養子滿懷希冀。
“我們可以把他視作自己的孩子——我養育他、教他為人處世的道理,你保護他、直到他長大成為賢明仁德的君主……又有什麽不圓滿呢?”
她不是在說虛話、他聽得出她心底確有這般溫情的懷想,他們的來路各自艱難,所幸去路無論吉凶尚能一起走過。
“……嗯。”
他低低應了一聲,又在她眉心落下一吻,月光映照下春山如許,他於黑暗中望向它的目光審慎又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