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滿

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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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會散時天光大亮, 東都也是難得有一日無雪無雨,宋明真下值後與同僚交了班、預備騎馬至婁府接回久留娘家遲遲不歸的妻子,將出宮門時遠遠瞧見他三哥、隨即回身快步迎了上去。

王穆正親自送君侯出明堂, 見了宋明真又欠身客氣地叫了一聲“中郎將”,他剛回了一聲“中貴人”便與其身後的叔父宋泊對上了眼光, 神情微微一冷、低下頭不作聲了。

久在禦前侍奉的人精最通人情, 王穆一看這形勢便對君侯作了個揖、隨後靜靜退去不再摻和朝廷重臣們的家事;果然他一離開宋泊便上前喚了一聲“子邱”,彼時神情頗為為難,又歎:“得閑時還是回家看看吧……你此番護駕有功左遷高升,你生母聽聞也是歡喜的。”

宋明真聞之不言不動、擺明沒有要搭話的意思, 宋泊遂麵露尷尬之色、對方獻亭拱拱手後也轉身離去了。

許多話是不必講的, 時至今日方獻亭也知曉宋明真是因何與家中鬧到如此地步;思及此又不禁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明堂, 想她此時當已回了寢宮,隻不知垂簾之後的方寸之地是否逼仄惱人、今日她說最後一句話時聲音分明已有些啞了。

“三哥這是要去兵部?”

身旁的宋明真已開了口, 對方才與叔父照麵時的微妙絕口不提。

方獻亭抬手拍拍他的肩, 一切盡在不言中,後又答:“去婁府,看看元希。”

元希是婁蔚婁小將軍的表字, 此前他任北衙六軍統領、為保宋疏妍還曾與陰平王父子動武,後來因兵力不敵落敗、更生生被衛麟卸了半邊肩, 眼下正在家中養傷、已逾半月不曾上職。

“那真是巧了, 我也正要去婁家,”宋明真聞言眼前一亮,總算露出一絲笑,“桐兒念她那幾個哥哥念得緊、說什麽都不肯跟我回去, 前兩日還將晗兒一並抱走了,這真是……”

他嘴上絮絮抱怨、可眉間眼底卻分明處處歡喜, 大約妻兒俱在的確是很大的福氣,方獻亭淡淡笑了一下,右眼尾處那一點淚痣卻顯出幾分出離。

“那便同路吧。”

他平平應道,與宋明真一同向宮門外走去。

婁氏本是大周望族,過去在將門中也是僅次於潁川方氏的尊貴,可惜上梟穀一敗卻令其獲罪於天下、即便主君婁嘯以死相謝也仍於事無補,其弟婁善上位後連東都府宅都從過去宣仁門以東的進德坊遷至了遠離皇城的城南興教坊,贖罪的姿態也算擺得十足謙卑了。

方獻亭並未帶什麽隨從、隻同宋明真一道登門拜訪,婁氏盍族卻還是受了驚動,主君婁善親自帶若幹族人外出相迎,個個神情惶恐彎腰低頭,恭聲道:“不知君侯駕臨,婁氏有失遠迎——”

“有方無婁”的調侃隻來自坊間,實則方獻亭卻並未對婁氏如何懷怨——誠然婁嘯犯下大錯以致國家受難,但其已服罪身死、其一族這些年又為國征戰任勞任怨,若再一味遷怒難免傷及大局、與其本心背道而馳。

“世叔不必多禮,朝堂之外還當喚我貽之。”

他雙手將婁善扶起,又與跟在對方左右的幾位婁氏子弟點頭致意,可惜這身上背著罪的人總不能輕易直起腰,婁善照舊十分拘謹、又請教君侯今日因何下顧。

“此前聽聞元希受了傷,隻是近來庶務纏身始終未能登門探望,”方獻亭答得很客氣,“今日恰與子邱遇上,便同來了。”

這話令婁氏上下受寵若驚,那連連欠身的架勢令前來“奪回”妻兒的宋明真都不知不覺跟著漲了身價,此後又聽婁善對身後的侄兒婁風道:“元景——快,快引君侯去元希房中瞧瞧——”

十年過去,婁家大公子也不再是當初那個聽命於父親欲同方獻亭一爭高下的小將軍,婁嘯自盡後他性情大變沉默寡言,每每見到方氏主君皆埋首敬稱一聲“君侯”、再不會同宋明真這幫年少時的友人般直呼其名。

“是,”此刻他依舊低低垂著頭,“……請君侯隨我來。”

方獻亭看了他一眼、倒沒有說別的,與婁善示意後方才隨之向府宅深處走去;宋明真同嶽家的仆役打聽了一嘴、得知他那夫人也在堂兄院中跟嫂子吃茶閑話,遂又快步趕上同往了。

人還沒進院子、隔著幾十步便聽內裏乒乒乓乓一陣響,隱約又傳來男子爽朗的大笑,說:“你這身法可遲鈍了不少,還說平素在家中能打得贏子邱?怕不是被他糊弄了吧——”

“胡說!”

隨即又聽一聲女子嬌喝,顯見已是三分惱七分怒。

“什麽叫糊弄?哥哥是說宋子邱平日是在讓我?——我哪裏用他讓?他分明就是打不過我!”

寥寥幾句聽得宋明真冷汗直冒,顧不得等三哥便趕忙徑自快步闖進婁蔚院裏,大罵:“婁元希!你休要在此胡言亂語挑撥離間!”

細看去、那院裏雙雙持劍打作一團的可不正是婁風婁桐兩兄妹?後者一見夫君來了更瞪圓了眼、幾步直逼上前問道:“你來得正好!現在就在大家跟前把話說清楚!平日在家你究竟有沒有讓我!你我到底誰更厲害!”

實則答案已是昭然若揭,但中郎將若在眾目睽睽之下拂了妻子的臉麵、這家中的空房便真不知要守到何時,此刻隻好先狠瞪婁蔚一眼,又義正詞嚴道:“荒謬!夫人武藝如此精絕、我哪來的本事相讓?自然是你更厲害的,別聽你哥胡說八道……”

婁桐卻仍不忿,一身妃色武服十分颯爽、即便已育有一子瞧著依舊明豔動人,此時皺眉盯了夫君半晌,又委屈道:“可、可我剛才確實輸給他了……按理說他跟你該是旗鼓相當才對啊……”

宋明真一聽對婁蔚更是惱恨、想不通這人怎麽竟會跟自家妹妹動真格的,嘴上又繼續哄慰:“你是生了晗兒還沒養好身子、這才讓你哥討了便宜,等再過個一年半載他必也將同我一般成了你的手下敗將……”

如此奴顏婢膝實在有失大丈夫風範,一旁的婁蔚真有些看不下去了,正要出言擠兌譏誚、又忽見三哥同長兄一同踏進院中,臉上嬉笑之態立刻消退,又趕忙抱拳躬身道:“三哥——”

婁小公子十年前並未隨軍出征、自也不曾親眼目睹自家上下所犯重罪,心中雖也同樣對方氏懷愧、可終究還是跟他長兄婁風有些差別,起碼尚能將那聲少時的“三哥”叫出口;至於婁桐,雖則十年前確曾混入軍中親曆大敗,可嫁與宋明真後便自然隨他同方獻亭交往、與潁川侯府的關係也比婁氏其他族人親近些,此時亦斂笑喚了一聲“三哥”。

於是院中陡然一靜,原本輕鬆歡樂的氣氛皆潰散不見,方獻亭神情不變眼底的光影卻略顯深暗,終而隻看著婁蔚道:“不過是順路來看看你,不必如此拘謹。”

——他確早有要來探望的打算。

一來南渡將近,遷都之後朝中形勢必會再生變數,婁氏若與方氏離心未來難免牽出禍患,來探望婁蔚是個自然且明確的示好之舉;二來他的確感激他——月前他被戰事困在隰州,若無婁蔚拚死在宮中與陰平王父子相抗,那她……

思及那人他的神情更柔軟了些,目光也在來回打量著婁蔚肩上的傷,問:“傷勢好些了?”

婁蔚自然也感到這句關懷的真切,心中一暖的同時又有些愧疚,答:“好多了……隻是我太無能、當日在明堂竟不敵衛麟……讓三哥失望……”

這歉意同樣是十足誠懇,方獻亭淡淡一笑,伸手在對方手臂上輕輕一拍,道:“他兵力數倍於你,你能守到子邱趕到已是十分不易,不必自責。”

其實仔細算算方氏上下能人無數、在軍中聲望甚隆的將軍也有不少,可能被眾口一致擁為主君的卻隻有方獻亭一個,蓋非獨因其有狂瀾力挽之能、更敬其有自難易彼之寬。

婁蔚低頭又叫了一聲“三哥”、這回便隱約帶些委屈了,方獻亭又伸手拍拍他,說:“傷勢雖已見好,卻仍不可掉以輕心——最近仔細些養著,過段日子還有事要交你去辦。”

這回婁蔚眼前一亮,大約近一月也實在是在家中憋得狠了、否則也不至於跟自家妹妹正經八百地一通比劃,三哥話音剛落他便趕著追問是何事;方獻亭無奈搖頭,答:“遷都之期將近,我將領兵向北斷後,屆時還需你與子邱護駕,保太後和陛下周全。”

這真是頂要緊的事,不說婁蔚、便連等在院子石門外久久未發一言的婁風都微微一愣,未料方獻亭會親自去幹斷後這樣的累活、而將在禦前露臉的美差讓給婁氏;婁蔚十分動容,又推辭:“三哥,我願替你向北去,這護駕之事還是……”

“依令行事,不必多言,”方獻亭打斷他,上位者的威嚴無法消抹,同時又有種難以解釋出處的和煦優容之感,“此事隻有你和子邱去做我才放心。”

最後二字實在重若千鈞,尤其對曾犯下大錯的婁氏而言更恩同再生,婁蔚簡直不知說什麽才好、喉頭發緊的同時又熱血上湧;方獻亭淡淡一笑,目光又從宋明真和婁桐身上掃過,隻一刹罷了,很快便收了回來。

“我還有公務在身,便不多留了,”他簡單說著,或許也自視為一個不速之客,不願再多盤桓讓人家夫妻兄弟都不自在,“南渡之後,諸君再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