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覆盖了不远处的教学楼。湖畔木荷开得正好,浅茶色花瓣,簇拥着鹅黄色的蕊。
她逆着木荷飘落的清风, 从无人小径上一路奔来。
而后,张开双臂,雀跃地给他一个拥抱。
刹那间,仿佛整个世界的美好都落入怀中。
他未防备, 被撞退几步。
看见她裙裾飞扬,如猎猎花焰。
简亭灵的笑和歌声一样好听, 又清又柔, 和着奔跑后的喘.息, 轻轻拂在他耳旁。
柯意之抬手, 抚上她的发。
数日不见的深深思念,都付诸于一场怀抱之间。
“刚刚看什么呢?那么专心。”
两人在湖畔随意漫步。
不远处, 零零散散的木荷瓣漂在水面上,像小小的船。
柯意之默了默:“看你的视频账号。”
“啊?”简亭灵很意外,“你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你朋友圈里转过。”
她惊诧不减:“可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柯意之无奈,侧身看她。
树影夕色间, 他长身玉立,好看得像首诗。
“你的事, 只要公开说过的, 我什么不知道。”
在无数个只能和她擦肩而过的日子里, 他曾加倍留心和她有关的一切。
只希望, 能离她更近一点。
简亭灵从他眸光里读出经年日久的惦念,心里像被狠狠揉了一下, 沁出酸甜交织的感觉。
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说过, 不许她再道歉。
天空像面调色盘, 被毛刷般的云霞一抹,灿然粉金被沉沉墨蓝所掩盖。
简亭灵默默走路,琢磨着会不会有路人经过,认出他们。
如果不会,她是不是可以,主动跟他牵一下手?
她右手指尖不自在地展了展,刚抬起半寸,又有贼心没贼胆地收回来。
正在纠结,忽然听他冷不丁问了一句。
“为什么不生气?”
简亭灵脚步一顿,侧头看他。
“知道我跟剽窃你作品的人合作,一起出歌的时候。”
他眸间隐有愧意,重复道:“那时候,为什么不生我的气?”
暮色如墨,视野渐黑。湖畔步道亮起星星点点莹白小灯。
过了好一阵。
久到柯意之眸色愈发黯淡,简亭灵才恍然大悟地哦了声。
“原来你是在纠结这个,我说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她快走几步,到柯意之身前,仰脸看他。
湖光映在她双眸间,粼粼如星屑。
她环顾一圈四周,确定一个路人都没有,而且暮色深沉,可见度十分有限。
然后,她一把牵起柯意之的手。
“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
推开顶楼的玻璃门,便是辽阔的天台。夜风与星光扑面而来,干净而清凉,令心情也变得轻盈。
这里和几年前相比几乎毫无变化,仍是光秃秃一片,除了几块高台,什么也没有。
四周的栏杆倒是又加固了好几层,很挡视线。
柯意之一个没注意,简亭灵忽然松开他的手,轻车熟路地翻上高台。
她纤瘦的身形立于视野最开阔,朝远方星月眺望而去,眸间熠熠流光。
他忽然有些恍惚。
这场面很熟悉,一如若干年前,她坐在高处,用一片朱橙色的枫叶吹出歌谣。
那对墨瞳清冷如霜,谁也入不了她眼。仿佛能停留于她眸间的,只有最高远的晨霞明日。
可是,这次的她却弯下腰,朝他伸出手来。
那双墨瞳间寒霜融尽,如四月暖阳,心无旁骛,只映出他的影子。
她问他:“要一起吗?”
夜风清朗,略带些凉意。
两人肩抵着肩坐在高台上,简亭灵穿得单薄,微微缩起身体。
下一瞬,她便感到柯意之抚上她肩头,将她拉入怀中,轻声问:“这样还冷吗?”
他们贴得很紧。紧到连他的声音,都像是一层层穿过他们的骨骼,染上了熨帖的体温,才能被她听见。
“不冷了。”
她的声音像棉花糖里的糖珠,甜丝丝地飘在云层里。
“你看,我们高中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
顿了顿,她又轻声道:“然后,我们高中的最后一次见面,也是在这里。”
五年前,夕阳下的顶楼天台,夏风**漾,天际碎金烟霞。
他俩站在天台上对峙,火.药味十足。
底下的同学们分成两个阵营,仰头观战,**起哄,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架势。
“嗯。”柯意之闻言应声,看向怀中的她。
他俩差点打一架这件事,她好像一直很在意,为此还躲了他很久。
他也就一直没提过。
没想到,她今天会主动提。
纵然已经时过境迁了许久,简亭灵还是有些尴尬,唇瓣用力地抿了抿,才道:“那个,当时的事情,我并没有深思熟虑,还给你造成很多麻烦……”
想到被教导主任抓去写检查的事,还有他没拿到表彰的事,简亭灵的声音也越来越低:“一直欠你一句道歉。”
柯意之轻轻摇头:“没事,我不在意。”
“真的?”简亭灵半信半疑,“可我明明记得,你当时的表情很不好。”
他性格冷,人尽皆知。但那天的神色却尤其让人记忆犹新,那脸黑得,简直能盖过夏季正午的毒日头。
被她这么一问,柯意之果然默了半晌。
然后严谨地更正语言。
“现在不在意了。”
“啊啊我就知道,”简亭灵惨叫,“你当时肯定很生气。”
柯意之低头看她。
而后抬手,捏了捏她的脸。
能不生气吗。
她居然为了别的女孩和他的所谓情感纠葛,跑来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他音色沉沉,磨着牙道:“你不相信我。”
简亭灵举手投降,说话声也被他捏得变了形,含混地咕哝:“我错了,对不起。”
柯意之这才放开她。
她笑着在他怀里蹭了蹭,浑然不觉蹭乱了头发。
过了阵才道:“其实,高中的时候,我一直对你很好奇。”
“即使是我这样的坏学生也知道,”她语气有些自嘲,“你是一中的天之骄子,回回考试年级第一,身兼数职仍游刃有余。高中三年,从不越规,从不逾矩。”
“可是,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她声音很轻,言语却有力,一下一下,敲在他心上。
“如果是,你为什么,几乎没有真心实意地笑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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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成年之后,柯意之就很少想起家里的事情。
关于那个家的回忆,就像一片墨海,苦涩、黑暗、无边无涯,令人窒息。
被他称作父母的人,从未真正把他放在眼里。
他是柯家次子,出生时身体很弱。
据说是因为,母亲怀孕时,仍然经常彻夜陪精力旺盛的大儿子玩耍,休息不好的缘故。
现在想想,早在他还未来到世上时,母亲已经在他和兄长之间做出了选择。
降生后的柯意之,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灾。就连柯家那样的家底,都险些养不大。
“就你这种废物一样的身体,能成什么大事?”
这是父亲最常说的话。
他熬夜背书、做题,发着烧考出好成绩,父母却并不多看试卷一眼,只会嫌弃他再度生病。
他们带长子去博物馆、画廊、出国旅行,结识柯家的种种人脉,把年幼的柯意之孤身留在房子里。
柯意之曾全力以赴地读书、学习,想要争取,甚至超越兄长得到过的全部荣誉,从而在父母面前证明自己。
但不知从哪天起,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有些人,一辈子也不会改变。
他终于明白,原来父母的爱,并不是所有人的降生标配。
就像他,运气不好,所以没有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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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亭灵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看到他双眸暗下去,再暗下去,像溺入寂寥海底,沉重得喘不过气。
她担心地在他眼前挥挥手指:“意之?”
柯意之这才从浓墨般的回忆里醒过神来,抬眸看她。
她小小的脸盘凑上来,关心的神色被放大,双颊粉扑扑,眼睛亮晶晶:“你没事吧?”
这副纯真神色,哪还有半点以前匪里匪气的样子。估计连这座天台都要感到诧异,毕竟它从没见过这样的简亭灵。
柯意之想到这里,回忆里的阴霾已经全部散尽,唇角不自觉扬了扬。
“怎么没有真心实意的笑过?”
他接过刚才的话头,意味深长道:“别人没见过,你还没见过么?”
“……”
这么说来,无论过去现在,他似乎确实只对她笑,而且笑得十分频繁,跟对其他人都形成鲜明对比。
结合刚刚自己那句话暗藏的逻辑,“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就会笑得真情实意”……
简亭灵被撩得脸一红:“跟你说正经事呢。”
柯意之这才将笑意抿去,不再打岔。
简亭灵拍了拍发烫的脸,将目光从他身上挪开,艰难地找回一点理智。
她望向远方鳞次栉比的光点,用讲故事的语气,慢慢回忆着。
“总之,我记得咱俩约架那天,太阳特别好。明亮、炫目,白得像电光,只要看一眼,眼睛就刺得生疼。”
“可是,我当时看着你,却忽然有一个感觉。”
她从他怀中坐起来,直视着他。
“太阳有多暖,多亮,站在我面前的你,就有多冷,多暗。”
“可我又能从你眼里,看到一点点,很炽烈的渴望。”
说完这话,对面的他,似乎有一瞬愕然。
如同被人揭穿隐秘。
一枚厚重的保护壳,被敲破一个缝隙。
简亭灵深吸一口气,轻声道:
“于是,当时的我冒出来一个想法。”
“我想给你,写一首光。”
她看向柯意之。
“这就是《向阳本能》的由来。”
这首歌是写给你的,没有你,它不会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