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护椅太硬, 睡着不舒服,简亭灵一晚上醒了十几回。
最后一次醒来时天光已经放亮,她索性不睡了, 洗把脸精神一下,先编辑了一串需要带来的东西清单,给云莓发过去,再出门给简玉澄买早餐。
门口就有包子豆浆, 但简亭灵知道父亲爱吃肠粉。米浆蒸成透明的粉皮,包上各色馅料, 口感清淡, 又嫩又滑。
这东西云珀那边很多, 但明城不多见。
简亭灵顶着日头走啊走, 几乎把周围的小吃摊走遍了,才找到一家肠粉店。
虽然有点辛苦, 但当回到病床前,揭开盖子的那一刻,看到父亲一脸惊喜,她又觉得很值得。
“我女儿真懂事。”简玉澄抬抬手, 似乎想要摸一下她的头,但又不太好意思的样子。
典型的中国式父亲, 不擅长用肢体接触表达爱。
但今天的简亭灵一反常态, 自己主动把脑袋凑过去, 握过简玉澄的手, 在自己头上摸了摸,还仰脸朝他笑。
简玉澄一怔。
这丫头向来性子硬, 又倔又刚, 怎么半年没见, 倒像是学会撒娇了。
他摸摸下巴。
这是有情况了。
简亭灵没注意到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她正埋头喝豆浆,顺手把简玉澄藏枕头底下的报表抽了出来。
“我没收了啊,你这两天好好休息,不许想工作上的事。”
她嘴上叮嘱着,目光却被材料封皮上的字样吸引了过去。
“向氏集团”。
加粗的“向”字挑动了她的神经。简亭灵唰地翻开材料,是一份项目竞标汇总,粗略一看就能发现,向家专挑简玉澄主负责的项目竞争,而且手段并不算光明正大,又是他们游走在灰色地带的那一套。
她咬了咬牙,还是没忍住,啪地摔了材料,一股邪火从心底窜上来。
他们还没腾出手来算总账,向家竟然还对父亲不依不饶。
“我看你这病十有八九是被气的。”简亭灵怒道,“向云升真是无情又无耻,亏你当年把他当朋友看,手把手把他一个草包带到今天。”
小时候,父亲的朋友里,她最讨厌这个向叔叔。但向叔叔偏偏姿态最低,能当着一屋子人的面,跪下给她当马骑。
简玉澄笑得云淡风轻,筷间的肠粉都一点没夹断:“谁说我被气病了?我没气,也没病。他跳任他跳,我一点都不放在心上。”
他缓缓道:“向云升还是信赖我的眼光,才专挑我的目标下手,却不想想两边公司特质不同,甲之蜜糖,乙之□□。我们能胜任的,他们未必吃得下。”
简亭灵:“我知道你是给我宽心,但他们这样处处横插一杠子,你们的活也不好干啊。”
简玉澄摆摆手:“这点小障碍,我还不放在眼里。”
他含笑看看愤怒得连饭都咽不下去的女儿,换了个话题:“对了,你知道吗,向韶也开始做事了。”
向韶。太久没听到这个名字,简亭灵险些想不起这人是谁。想了半天,才勉强记起一个圆滚滚的面团形象。
向韶是向云升的儿子,童年时常和简亭灵在一块玩,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
他长得实在不算好看,同龄人都不喜欢他。他一被欺负,就哭着来找简亭灵。
简亭灵那时是孩子王,会帮把欺负他的人踢进沙坑里,带他融进孩子们的小团体,一起玩游戏。
她摇摇头,将一次性餐具收进塑料袋,起身扔进病房角落的垃圾桶里。
自从向家翻脸,她再也没有见过向韶。
听说向韶高中出了国,还做了整容手术。想必就算现在站她面前,她也不认识了吧。
那个哭鼻子的小胖子,早消失在这世界上。
“那小孩都要结婚了,”简玉澄坐起身,“时间可真快啊。”
“别为不值得的人费心。”简亭灵又给他把床板摇下去,“多躺会,我陪你说话。”
-
这一天又忙到晚上,简亭灵被简玉澄赶回家睡觉。她腰酸背痛地端起漱口杯,朝卫生间走去。
云莓卖萌撒娇一把好手,却实在不擅长干家务,尽管拼尽全力,还是把事情做得东丢西落。
简亭灵默默给她善后,花费的精力比自己亲自做一遍还多。
但这毕竟也都是母亲的心意,她不忍心打击云莓的热情。
她站在镜子前,洗了几把冷水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然后,像拿出一件珍宝般,郑重其事地拿出手机,点开微信。
柯意之的对话框就在置顶处。
点开,一条条关心跳出来。
[灵儿回家开心吗?]
[多陪陪爸爸妈妈]
[明城这两天有个很好的展,可以带家人一起去看,我帮你们拿了几张邀请函]
还有他随手拍的照片,比如和乐队的合照,他一身简简单单的白衣黑裤,跟精心打扮的众人站在一起,仍是最惹眼、最有气质的那个。
还有漓市的特色菜,他说看着很好看,但不怎么好吃。当地大老板非要请他吃最贵的,可偏偏越贵越难吃,他还拦不住。
简亭灵笑了,一条条地回:[展就不去了]又违心地解释:[爸爸还要上班]
[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菜,回来了我给你下厨]
[早点休息,晚安]
却没想到,最后这条刚发出去,对面忽地跳出来一条新消息。
[这两天怎么这么忙]
[家里一切都好吗?]
简亭灵惊诧地往上翻,看到他今天五点就起来了,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
难道是,一直在等她?
她又心疼,又心虚,更不忍让他担心,赶紧回道:[没什么事,就是太久没回来了,有好多话说,就想不起来看手机]
对面默了默,发来一句:[那好吧]
[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去]
两人道完晚安,又过了好几分钟,简亭灵仍没退出对话框。
她抿抿唇,一边捶着自己酸痛的腰,一边又把两人的聊天记录看了一遍,唇角浮起一丝笑。
镜子里那张有点憔悴的面容,也被甜蜜的光芒点亮。
估摸着他已经睡了,她才悄悄又发过去一行字,然后就立刻锁了屏,回去睡觉。
这时是凌晨两点十四分。
一条消息跨越了千里的距离,静悄悄地出现在另一个手机的屏幕上。
灵儿:[我很想你。]
-
也许是精疲力尽的缘故,简亭灵第二天睡过了头,十点才醒来。
她匆匆赶到医院,在走廊里疾步快走,手里拎着饭盒。
直到险些被台阶绊一跤,这才猛地回神。忽然惊觉,许多人都盯着她看。
她摸了摸脸。
糟糕,忘带口罩了。
几乎在她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一个年轻男人忽然从边上站了出来,还作势要扶她。
简亭灵不动声色控制住平衡,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手臂。
男人有些尴尬地收回手,笑了笑,主动开口道:“我注意您好几天了,您的气质真是令人过目不忘。”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冒昧地请问一下,能加个微信吗?”
他嘴里说着冒昧,神色却十分自信,二维码已经紧随其后,追到她眼皮底下来了。
简亭灵能理解他自信的理由——他长相不错,穿着也得体,估计走到哪都被捧成校草,没体会过被人拒绝的滋味。
简亭灵幽幽叹声气,决定今天就给他无往不利的搭讪事业画上句点。
“不了吧。”
男人还没反应过来,笑着说:“你扫我就行——啊?”
简亭灵绕开他继续往前走,这儿离简玉澄的病房只差一个拐角。
脚步声不依不饶地追上来:“小姐姐,这是我的名片,你再考虑一下吧——”
就在此时。
拐角处通透明亮,清风自窗外拂来,也将一阵熟悉的清冽冷香,送至简亭灵面前。
她平静的思绪一下被扰乱。
下个瞬间,忽然直直跌进一个人怀里。
那人长身玉立,单手抱着一束花,另一只手揽住她肩头,直接将她抱进怀里。
这种拥抱的方式,她很熟悉。
简亭灵呼吸一窒。
大脑一片空白,鼻尖已轻轻磕在他胸膛上。珍珠母纽扣也染上他的体温,逸散着熟悉的书墨香。
“我来得不巧。”
头顶投下好听的男声,带点揶揄的笑意,隔着口罩,听不太真切。
“打扰灵儿认识新朋友了。”
年轻男人在一旁看得一愣一愣。
为什么小姐姐躲我就反应那么快。
简亭灵啪地锤他肩膀:“说什么呢。”
柯意之朝她身后扬扬下巴:“我可都听见了。”
简亭灵这才回头,皱了皱眉:“别跟着我了,回去吧。”
柯意之拿出口罩为她戴上,指尖状若无意,蹭过她耳廓。
他动作轻柔,细微摩挲间,却染着思念缱绻,撩得她脸颊都泛起红。
等她面容被遮得严严实实,他这才缓声道:“记得戴口罩,不然很危险。”
这本是提醒她,作为一个明星,要注意自我修养。
但落在不认识她的年轻男人耳朵里,就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年轻男人:……打扰了,我是危险,我这就走。
很快,走廊里便再无其他人。
简亭灵却仍站在原地,一手拎着饭盒,怔忡地看着柯意之。
总感觉,他好像比记忆里更好看了。
柯意之单手抱着素雅花束,指一下走廊尽头的病房:“不进去吗?”
“你怎么在这?”简亭灵悄声问,“专辑的事,都忙完了?”
他却不答,只看着她的眼睛。
凤眸沉沉,泪痣却浅淡,仅口罩上方露出来的一方眉眼,也好看得不真实,像浓淡得宜的水墨画。
简亭灵被他看得心里没底,也不说话了。
过了阵,才听到他轻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简亭灵抿抿唇,低下头。
“我怕你担心……这边我一个人就可以。”
声音很小,却又很坚定。
她独立惯了。从小到大,云莓靠不住,简玉澄忙工作,家里的杂事都是她张罗。她十三岁的时候,已经能把管家保姆司机的日程表安排得井井有条。
在学校也是,所有人碰见事儿都会来找她,而她要是遇见什么事情,就只能找自己。
柯意之无声地叹一下,走近她,伸出手,指尖从她眼下拂过。
“都有黑眼圈了。”
又垂下头,认真地看进她双眼。
“眼睛里,还有红血丝。”
简亭灵慌忙抬手揉揉眼睛,好像这样就能把血丝揉掉一样。
手刚抬起一半,忽然落入他温暖掌心。
接着,整个人便被他捉进怀里,动弹不得。
耳旁声音温柔,是哄人的语气。
“我知道,灵儿很独立、很坚强。”
不独立,不坚强,就不会一个人写歌,一个人闯内娱,一个人给自己讨说法。
明明只要跟他说一声,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更加容易。
他轻轻揉她头发,循循善诱:“可是,多一个人承担,总会轻松一些,对不对?”
对不对?
简亭灵鼻尖一酸,委屈感忽然涌上心头。
从小到大,别人和她说的话,只有“谢谢你”,以及“怎么办”。
从来没有人问问她,你是不是也很累?
也从来没有人和她说,我在这里,我陪你一起。
酸涩的双眼涌上些许泪意。
她听见柯意之音色温醇,缓声哄她。
“以后都有我,我想和你一起分担。”
“灵儿不要和我见外,好不好?”
“……好。”
她泪眼朦胧,哑声回答,不自觉扯住他衣服,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哭腔。
“意之,我真的好害怕。”
闸口被打开,泪水便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我害怕,爸爸真的得了那个病……我真的不能没有他,妈妈也不能没有他。”
“爸爸明明一辈子都没有做过坏事……他还有、还有那么多心愿没有实现。”
“可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等,一点办法也没有。”
泪意模糊了视野,眼前的一切都在跳动,散发着奇异的炫光。
忽然,一个方方正正的“平安”字样映入眼帘。
它就挂在柯意之怀中的花束上,在花香里摇摇晃晃。黄色的布面十分温润,其上绣着平实的纹样。
柯意之注意到她的目光。
“来之前,我去了寺庙,给你父亲求了一个平安符。”
他将那枚平安符摘下来,放进简亭灵掌心里。
简亭灵平生从不信神佛,如今却像握住一棵救命稻草,紧紧地捏住它,放在心口的位置。
希望检查结果只是虚惊一场。
希望一生善良的爸爸,真能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就在此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个护士自拐角走来,看见他们,便停下脚步。
“你们是514床简玉澄的家属吗?”
这陌生的声音像把锋刃,切破了长廊内的寂静。简亭灵后背一僵,慢慢转过身,一眼就看见护士手中拿着的检查结果。
她心脏骤然高高悬起,声音滞涩地卡在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可此时,冰凉的手上,却忽然传来暖意。
柯意之握住她紧攥平安符的那只手,坚定而温热,给予她一种,源源不断的力量。
他沉声道:“是。”
护士利索地翻开手中文件夹,指尖挪到最底下,查看检查结果。
简亭灵死死盯着她的动作,不自觉屏住呼吸,后背一阵阵发冷,感觉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
平安符似乎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手心里。
不知过去了多久。
那护士抬起眼,目光落在他俩身上。
而后——
唇角一扬,圆脸上露出两颗小酒窝。
“没事了,病人的肺部阴影是良性的,一切指标都正常。”
她声音里浸透着喜气洋洋的笑意,把报告抽出来,递给简亭灵。
“病人是你爸爸吧?你可以放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