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姑显然不信, 时尘安要走,她纠缠了上来:“此事另有实情,姑娘或许可以先听老奴分辩几句。”
时尘安止了步子, 她倒不是当真就被银姑一句话就骗了过去, 她只是想听听,银姑能厚着怎样的脸皮扯出什么不要脸的话。
银姑见她愿听,喜上眉梢。
溪月和袁姑姑被送回去时, 银姑就知道了时尘安是个心善的,她们栽赃陷害了时尘安, 时尘安都肯帮她们说话, 又何况是没有直接出手的太后呢。
她只需要把太后的责任撇得干净些就好。
银姑未语先泣, 道:“溪月与袁姑姑昔年受过太后的恩泽, 因此不忍看太后年老还要离宫, 以为是陛下虐待太后, 慢慢地竟对陛下生了点恨,因此她们知晓了陛下待你有几分情谊后,就想杀了你, 让陛下难过心上。那日原是凑巧,太后想起了亡故的静安王,知道陛下不肯去西郊行宫,这才把陛下骗了去, 或许也是她们看到陛下不在宫里, 正是个好时机, 方才行动, 也就造成了如今姑娘对太后的误会。”
时尘安没成想银姑当真能用一句轻飘飘的‘误会’来解释当日之事, 她默了半晌,还是觉得银姑把她当作了个傻子。
时尘安问道:“太后既清清白白, 陛下又为何觉得溪月是受太后指示?”
银姑道:“因为陛下恨极了太后,只有让太后背实了这个罪名,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把太后圈禁起来,害她的命。”她的声音发着抖,“你知道那两个人彘日日都用参汤吊着,就放在太后的寝宫里,太后简直夜不能寐,活生生被吓出病来啊。”
她掩面哭泣。
时尘安听得极其不是滋味,道:“陛下独断专行,他无论想圈禁太后,还是要太后死,都不必等到今日。”
银姑道:“太后到底是陛下的生身母亲,他怎能让自己背上弑母的罪名,被天下人斥骂?”
时尘安听了摇摇头,靳川言能力排重议把贪官剥皮填稻草,就说明他并不是个很在乎名声的人,何况如此折磨自己的生身母亲,这名声也不能比直接害死母亲好到哪里去,他却做得不假思索,可见在他心里,也没有太在乎那个罪名。
时尘安问道:“静安王意图夺宫谋反,罔顾与陛下的血脉亲情,太后若是心里当真有陛下,又怎会因为想起静安王,而特意装病将陛下叫到西郊行宫?”
静安王夺宫之事闹得很大,时尘安当时虽远在兖州,但也听行走的客商谈起过,这事在民间传得沸沸扬扬,因此这之中很多传闻都当不得真,但其中有两件事确实是没有传变样的。
静安王夺宫失败,被挫骨扬灰,骨灰洒在了护城河。
太后协助静安王夺宫,迁出皇宫,入住西郊行宫,并皇帝死生不复相见。
时尘安不知道一对亲生母子究竟起了怎样的龃龉,才能闹到这如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荒唐地步,只是想到深夜里靳川言那滴眼泪,她就特别不是滋味。
时尘安看着银姑,这个对太后忠心耿耿的嬷嬷,直到此时,面对时尘安,仍旧把太后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把所有的错处都往靳川言身上推,这样的偏心自私何尝不是从太后身上袭承得来的。
因此时尘安也不肯对银姑再提起靳川言了,她道:“溪月行刑时对我说,陛下冷血冷情,不似太后待她有情有义,也不知道现在她被削成了人彘,面对把所有罪责都推往外人身上推的太后,是否会后悔当初的一派忠心。”@无限好文,尽在
银姑被她说得怔愣。
时尘安却提了裙边,让寒月搀扶着慢慢走回了暖阁,她在冰天雪地里待得久了,得回去烤烤火。
未央宫发生的一切很快就如期传到了靳川言的耳朵里,年少的帝王伏案闷笑,结辫的长发束进玉冠里,随着他抖动的肩膀也轻轻地颤抖,愉悦地**在空中打摆。
“她当真这样说了?”靳川言抬起脸,因为笑得过于畅快,冠玉的脸泛着红,他润黑的眼眸格外得明亮,“刘福全,再跟朕讲一次。”
于是刘福全只好把当时的情况又一次,一句一句地学给靳川言听,靳川言听得舒心极了,狭长的眼眸满意地眯了起来。
他并没有记错,这是他长到二十二岁,头回被人这样坚定地信任。
先皇爱太后,因此在太后与他之间,先皇永远选择相信太后,无论太后做得事多刁蛮专横,找的理由多离谱荒唐,最后被训斥不孝的总是靳川言。
太后爱靳川赫,因此在靳川赫与他之间,太后总是选择靳川赫,便是后宫有礼制,太后依然能借着先皇的宠爱,偷偷地让靳川赫僭越,逐渐养大靳川赫的野心。
靳川言感觉自己好像总是那个多余的人,他插不进任何的两人之间,他只能不断地被迫接收冷落、遗忘与厌恶。
以致于时尘安是迄今为止,在他表现得如此糟糕,在外人不断挑拨离间的情况下,还肯相信他的人。
靳川言一遍遍感受这种被坚定相信的暖意,若牛反刍般,直到嚼烂为止,方才依依不舍地咽了下去。
但靳川言不满足于此,他问刘福全:“银姑还在吗?”
刘福全道:“回陛下,还跪在未央宫前,陛下允诺她若跪满五日,就放过太后,银姑不敢不从。”
“今天已经是第五日了,”靳川言舌尖顶着腮,轻笑,“确实该着急了。”
他起身,活泛了下筋骨,便让摆驾未央宫。
未央宫前,银姑惴惴不安,虽然靳川言与她做了承诺,但银姑也知道依着靳川言与太后的关系,这承诺能不能实现还是个问题,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时尘安身上。
在她看来,时尘安不可能不帮太后,这个又蠢又心善的宫女,都肯为溪月求情,怎么可能不帮太后呢?
这没道理。
可没道理的事还是发生了,银姑被她一通抢白,希望陡灭,心中的不安迅速增加,可想到行宫里太后的惨状,忠心又叫她不能起身。
就在这样的犹豫彷徨之中,靳川言回来了,银姑的眼一亮,几乎是命博般冲向靳川言的轿辇,哭得凄惨无比:“陛下,求求你救救太后,无论如何,太后都是你的生身母亲,没有养恩也有生恩,你如此折磨得她生不如死,日后黄泉之下又将如何面对先皇?”
这声音嚎叫得无比大,确保了暖阁里的时尘安也能听到。
靳川言冷笑:“母后此时倒记起朕也是她的儿子了,当时帮着靳川赫夺宫时,她怎么偏偏忘了?”
银姑哭道:“太后失去了静安王,也被陛下软禁在行宫,她已经得到了惩罚,陛下又何必对一个老人赶尽杀绝。”
靳川言不为所动:“朕的那些手段当真对她使出来,她不一定受得住,朕对她已是网开一面了。”
银姑察觉到靳川言今日的语气和气势格外得弱,没有素日的强势和冷峻,她愣了下,不及细想,只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因此哭得格外起劲,好像她和太后当真是一对年迈老媪,被一个不孝子欺负得毫无立足之地。
靳川言却挑起眉头,疑惑道:“再说了,朕又没有说过不放过她,只要银姑遵守诺言,跪满五日,朕必然让人挪走人彘,银姑又何必嚎啕至此?”
银姑又得他承诺,极害怕是个空头诺言,因此想催促靳川言立刻下令,她道:“奴婢自然会跪满五日,只是太后精神衰弱,陛下可否先派人处置了那两个人彘?”
靳川言却笑了,不知为何,银姑总是害怕极了靳川言的笑容,明明生得那样俊美的一张脸,每次笑起来却总有种阴恻恻的感觉。@无限好文,尽在
他道:“你放心,朕又不是太后,不会言而无信,做不出哪怕自己的儿子在殿前跪满五个时辰,却仍就把猫杀了,不肯还他的事。”
银姑瞪大了眼,她回忆了很久,才从芜杂的记忆里找出了这件琐碎的、并不重要的小事,因为年岁太久,她对这件事的记忆都朦胧了,却没想到靳川言还记得那么清楚,那么深刻。
直到此时,银姑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或许靳川言对太后的恨并不只有夺宫一件事,而是数万件小事积累下来的恨终于杀死了一个孩子对母亲的孺慕之情,所以在夺宫之变发生之时,靳川言才能那么冷静,不慌不忙地抽调早就准备好的军队,扑灭了靳川赫所有的野心。
银姑颓然倒地。
靳川言收回了视线。
哪怕每日用上好的山参吊着,两个人彘其实也活不了多久了,挪走就挪走,左右太后被吓了一个月了,心里早落下了阴影,这神经衰弱可好不了。
并且他那句话点下去,银姑自然能意会过来他的恨,再伴着那场把靳川赫挫骨扬灰的戏文,想来西郊行宫上仍旧会日日夜夜覆着沉重的阴影乌云,叫太后寝食难安。
靳川言就是要太后日日被折磨,日日寝食难安。
他达成了目的,倒也没觉得多快意,弄两只早被他捏在掌心里的蚂蚱还不值得他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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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川言只是迅速调整了心情,让自己满身寥落冷清地去见时尘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