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
“出长安?”
“今晚收到的急报, ”祝子安压低声音,“南乞帮隐隐有动静……有人跟在流放队伍的后面,黄昏时分经过灞桥转往武关道去了。”
姜葵一惊:“你怀疑他们是……”
“试图截杀你的父兄。”他微微蹙眉, “死刑已免, 为防将军府东山再起, 只能采取暗害的方式。在流放途中布置截杀……真是下三滥的手段。”
他从袖中取了一张图纸,铺开示意给姜葵看:“敌人下手的机会只有一次,必定在前往蓝关的路上。我们要赶在他们之前,一路暗中尾随保护将军府。”
“我去取枪。”姜葵点头, “什么时候走?”
“明日清晨。”祝子安收了图纸, “北亭桥上等我。”
“别担心。”他又说, “我已经派人盯着了。对方要布置截杀,速度不会很快,至少要耗费五日,我们有足够时间应对。”
“好。”她应道, 闷头喝酒, 神情恹恹的。
他看了她一会儿, 忽然伸手去揉她的头发, 被她轻轻拍开了。
“干什么?”她嚷道,“说过了不许摸。”
他笑了一声,忽然问:“江小满, 你饿不饿?”
“嗯?”他的话题变得太快, 她没反应过来。
“我猜宫里的宴席大约很不好吃。”他倾身,把那碗馄饨推得离她再近一些,“你吃一点好不好?今天冬至, 我陪你喝酒吃馄饨。”
她还没来得及答话, 他夹了一块馄饨喂到她嘴里, 低头看她鼓起腮,慢慢地嚼着咽下去。
热乎乎的馄饨皮薄馅厚,混着又鲜又浓的汤汁,一下子暖遍了她的全身。
“味道怎么样?”他问,眸光里藏着试探。
“唔。”她答,“……意外地好吃。”
顿了一下,她小声说:“我饿了。”
“那再吃一个。”他笑了起来,又夹了一筷子递过去。
面前的女孩低着头小口吃馄饨,他坐在对面支起手肘含笑看她。
耳边传来热热闹闹的碰杯声,男男女女彼此拍着对方的肩膀,酒香味被热气蒸得满屋都是,携着一缕少女的幽香飘到他的鼻尖,淡淡的有一点温润,似一场微醺的酒雨。
“江小满,”他轻声说,“冬至安康。”
“祝子安,”她答,“冬至安康。”
两个人举起酒盏,隔着桌子碰了杯。青瓷酒盏清亮亮地一响,酒光在烛火里**漾开去。温过的烈酒带着点暖意,热辣辣的,像有一小簇火焰在身体里烧起来。
她想了想,伸手取走祝子安手里的酒盏,一仰头饮尽了,对他严肃道:“你喝了很多酒了,不许再喝下去。我怕你又醉倒了。”
“我已经醉了。”他轻轻笑着。
“真的?”她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真的。”他闭了一下眼睛,懒洋洋地答。
她托着腮看了他一会儿。头顶上方一盏烛台的光落在他的脸庞上,照得他的眸光朦胧又迷离,仿佛浅浅地浮了一层清酒。
他真的醉了,困倦地撑着脑袋,似乎快要睡着了。
“别在这里睡。”她叹了口气,“走吧。我陪你回家。”
“嗯。”他说。嗓音里含着醉意。
“我没带银子,”她想了想,“你来付酒钱吧。”
“嗯。”他又说,却不动。整个人迷迷糊糊的。
他甚至没太听懂她的话。她确认这家伙是真的醉了。
她只好走到他的身后,去找他腰间的荷包。他闭上眼睛,任凭她在自己身上翻来翻去,最后摸出一块碎银“嗒”地搁在桌上。
“付好了。”她摇了摇他,“快起来。回家啦。”
他连“嗯”一声都懒得,闭着眼睛让她摇晃,满身都是清冽的酒香气。
“你这个人怎么说醉就醉啊。”她很无奈地说,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他一动不动了,她又叹了口气。她伸手拉起他的袖子,拖着他起身往前走。他闭着眼睛跟她走,安安静静的,温顺又乖觉,像个听话的布娃娃。
小小的酒肆里,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挤过人群。头顶燃着一盏又一盏摇曳的烛火,两侧满是酩酊大醉的酒客,琵琶声恍若一阵突如其来的春雨,纷纷落进他们的衣袂之间。
姜葵推开门,拉着那个醉乎乎的人。
门在身后合上了,喧嚣如潮水褪去,街上寂静无风。
她在灯下仰起头,雪白的花瓣冉冉地飘落,停在她的面前。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接,忽地发觉落在掌心的不是花,而是一瓣晶莹的雪。
“看,”她对身边的人说,“下雪了。”
漫天细雪纷纷扬扬地下落,白茫茫覆盖了远山近树。人家屋顶上铺满了洁白的雪色,青砖地面上镀了一层莹亮的微光。
天地之间寂静如许,又仿佛有隐隐的天籁传来。
她拉着那个人走在长街上,新雪落满他们的肩头。
屋顶上挂着一盏微黄的灯,拉长了两人的影子。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彼此依偎交缠,像是要一直相伴到天明。
那个初雪的夜晚,他们走过了很长的路。
她带着他去了东角楼巷,领他进了裁缝铺子上的阁楼。他在半醉半醒间,梦游似的任她拉着走,被她推到**躺下,盖好了被子。
他一倒在**就睡熟了,深阖着眼睑,身上笼着淡淡的酒香。他的睫羽上凝着雪花,被她伸手轻轻拂去,在指尖化作晶莹洁净的水,在暖风里慢慢散去。
“明天见。”她站在门口,熄灭了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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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姜葵坐在窗边擦拭她的枪。
昨夜她回东宫的时候,谢无恙还没到,据顾詹事所说,他是在从温亲王府回宫的路上因落雪而耽误了。
她昨夜睡得很沉,只隐约记得夜深时有人推门进来,在床边的榻上合衣睡去。清晨醒来时,谢无恙躺在榻上,背对着她,被子遮住大半脑袋。
她擦好了枪,用一卷白麻布缠好,起身走到榻前盯着谢无恙。
……他的耳廓慢慢地红了。
谢无恙叹了口气,睁开眼睛,温和地问:“夫人何事?”
“我要离开东宫几日。”她说,“具体事务我已经同顾詹事说过了,他会一一安排。他拿不准的事,再来问你处理。”
“好。”他微微颔首,没问她要去哪里。
姜葵提了枪站在窗边,停了一下,转身回望他,叮嘱道:“岁寒天冷,你又抱病,要注意饮食,按时吃药。”
“好。”他颔首。
“还有,”她的语气严厉,“不许偷吃凉膳。”
他偏过头,“……好。”
谢无恙闭上眼睛继续睡了,姜葵提起枪翻窗而出,前往北亭桥上。
北亭桥在北城墙附近,是一座经年未修的断桥,十八桥洞断在第九洞处,下方是一池静水,镜面般反射着天光。蒲柳先生做生意时常来此处,坐一架马车停在断桥之上,在晚风中与江湖侠客低声交接。
冬日清晨,阁雪云低,远山新晴。淡淡的薄光落在桥上,下方池上浮着一层冰,积了浅浅一夜的雪。岸边树上凝着一点霜色,几只雀儿拍落积雪,扑簌簌飞上枝头。
一个人影自远处慢步而来。他穿着一身玄黑宽袍,随意搭着一件大氅,腰间插着一柄长剑,手里提了一个酒壶,懒懒散散地走在长街上。
一捧雪从树梢上坠落,“啪”地碎开在青砖路上,街上的人忽地不见了。
“你迟到了。”
桥洞下的女孩撇起嘴,不悦地瞪着面前的人,“都怪你昨天喝醉了酒。”
“怪我。”祝子安笑道,“不过时辰还早,慢慢走也够。”
姜葵抓起他手上提的那个酒壶,掂了掂分量,不满道:“那你还带酒?”
“少侠行行好,酒还给我吧。”他懒洋洋地说,“冬天太冷了,喝点酒暖身。”
他补了句,“不会再醉了,我能把握分寸。”
姜葵看了他一会儿,他表现出一副怕冷的样子,轻轻搓着手,似是有点冻僵了。于是她把那个酒壶塞回他的手里,严厉地说:“尽量少喝。”
“遵命。”他笑了一声,收起酒壶,指了指不远处的城门,“走吧。”
“不坐马车么?”
“去城门口坐大车。”他答,“洛十一已经在前面跟着了,我们慢慢尾随上去。”
雪后初晴的阳光下,两个人肩并肩走过寂静的长街,两侧屋顶上积雪簌簌滑动,头顶的天空洁净如琉璃。祝子安侧过脸,身边的女孩走得安静,抱着白麻布的包裹,发梢蹭到了一粒雪子。
他的手指动了动,没有伸出去,静静等着风把她发间的雪花吹落。
“你是第一次离开长安吧?”他问。
“嗯。以前最多也就到灞桥了。”她点点头,“我从来不知道长安之外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你呢?”
“我很少离开长安。”他笑笑,“不过我去过东都。”
“也是坐大车去么?”
“大车哪里能去那么远的地方?”他笑了一声,“我是坐船去的。从渭水出发,沿着黄河行船,就到了洛阳。”
“真好。”她说,“我没坐过那么久的船。”
“很无聊的。”他想了想,“不过你喜欢的话,以后带你去。”
“真的吗?”
“真的。”
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聊着,两个人在城门口等到了大车。
那是平民百姓搭的马车,一车厢里能乌泱泱坐满许多人,一个铜板子上一个人。
大车是随叫随到的,没有什么特定的站点。有的前往潼关,有的前往华州,有的去得更远,一路往秦岭而去,翻越漫漫的山路,朝着蜀中的方向。
冬至前后放足足七日的假,出城的人络绎不绝。车厢里面挤满了穿着粗麻布衣与草编履鞋的人,有的挑担赶往郊外贩卖瓷器,有的包着点心去乡下拜访亲戚。
祝子安带着姜葵挤在人群里排队。他在上车之前往一位小童的手里搁了两个沉甸甸的铜钱,然后拉起姜葵随着人流朝拥挤的车厢里走。
他们坐在大车的最里头,靠着几个摆满土鸡蛋的竹编篮子。祝子安倾身推开了身边的小窗,让微凉的晨风吹进来,散去一点浑浊的气味。他满意地点点头。
“祝子安。”她忽然想到。
“嗯?”
“你以前说要坐大车去旅行,就是要坐这样的大车吗?”
“嗯。”
他点头,“像这样带上几个铜板子,来了大车就坐上去,也不用管去什么方向。坐累了就停下来,去乡野里逛一逛,寻个人家讨盏茶喝,然后继续漫无目的地走。”
“你知道,书经里有一句话,”他低头想了想,“‘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等我洗手不干了,就想过这样的日子。”
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他渐渐开始犯困,抓起大氅盖在脸上,歪着头靠在窗边睡觉。
姜葵转头盯着埋在大氅下的人,有点不解:“你什么时候养成了蒙着头睡觉的习惯?”
“嗯?”大氅下面传来回答,“我没睡觉,我是在想事情。”
她叹了口气:“瞎子都看得出来你是睡觉好不好?”
“好吧。”大氅下面又传来回答,语气很诚恳,“最近发觉睡觉的时候会被人盯着……太可怕了。我会睡不好。”
“我会盯着你吗?”她愣了一下,“……实在抱歉。”
“没事。”大氅下的人翻了个身,睡着了。
雪后晴天里,大车一路晃到了郊外。姜葵隔着大氅拍醒了祝子安,他从下面探出头,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然后拉着她下了车。
“晨间收到洛十一的情报,将军府会停在三家店。”他边走边说,“我们今晚去那里。”
他在路边喊住一位放牛的老伯,用一小包碎银换了一辆牛车和一件蓑衣。他披上蓑衣,戴着一个草编斗笠,翻身坐在车座上,轻轻拉着一根撇绳,引着牛车缓缓前进。
姜葵抱膝坐在他车后的木板子上,托着腮看他像模像样地赶牛车。
当当的铜铃声里,大青牛不紧不慢走在路上,拖着木板车碾过田野间的小径,远处是群山环绕,白雪皑皑,无垠的原野上长风流遍。
许久之后,天空尽头落起了细雪,纷纷扬扬地飞在原野之上。
“啊。”祝子安仰头看天,“下雪了。”
他有些苦恼,“没带伞。早知道多要一件蓑衣了。”
“没事。你继续赶车就好了。”铜铃声叮当,姜葵听得困了,打了个呵欠,“我想睡一会儿。”
“不行。你会淋湿的。会着凉的。”他很严肃,“我们等雪停了再走吧。”
他停了牛车,放下手里的撇绳,转身跳到木板上,坐在姜葵的旁边。
她倦倦地耷拉着眼睑,朦胧间忽然听见窸窣的声音。她抬起头,身边的人撑起那件蓑衣,轻轻把两个人一起盖在底下。
蓑衣底下,两个人肩并肩坐在一起,头顶上是纷纷的落雪。一层又一层的雪花堆起在原野上,慢慢把一切声音都掩埋,只剩下孤零零的牛车和牛车上的两个人。
无边又无垠的雪里,堆积着洁净无暇的白。
“你听。”蓑衣底下,那个人悄声说,“落雪的声音。”
他笑起来,“等我们回来,去点雪灯、堆雪人,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___?(评论区负责接下句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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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尚书·武成》:“(武王伐纣之后)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