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最后一天,中午十二点半。
太阳在天宫纵了一把火,光热强烈而又纷乱地往大地投射,誓要在梅雨季来临之前秀完最后的存在感,才会归案。
顶着炎热的天气,唐秋水准时来到了和滕怡静约好的咖啡馆。不远,就在协茂大厦对面那条街上。
店面不大,装饰走极简风,多以绿植点缀。咖啡机那里只有一个服务员在忙活,点单、制作、打包都是他。这个点,正是咖啡外卖订单最多的时候,咖啡的香气盈满了整间屋子。
滕怡静比约定的时间早到,唐秋水凭着同款黑眼圈一眼认出了她。
反差,对滕怡静的第一印象是这个词ᴊsɢ。
她穿着和李其琪一样正式的职业套装,但是价格要比李其琪那身贵很多。而且李其琪比唐秋水大不了多少,穿这样的衣服总给人一种故作老成的感觉。
可滕怡静不一样,她有她这个年纪独有的成熟与稳重,衣服似是为她量身定做。虽没有化妆,不妨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清冷气质。
唐秋水一时有些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网上那个发起消息来手速狂飙,情绪激昂如起义军领袖的滕怡静联系起来。
不是她一个人有这种想法,滕怡静看到在对面落座的唐秋水显然也有些意外。
女生绑了个蓬松高马尾,穿着款式简单的白T,下面是一条淡蓝色牛仔裤,隐约露出一点细细的脚踝,俨然一个刚下课的女大学生。
事实上唐秋水也确实毕业还不到一年。但在和滕怡静沟通案件,在群里普法解惑的时候却是条理清晰,沉着冷静。所以尽管她再三强调自己现在还在实习期,群里还是有不少人会直接称呼她为唐律师,滕怡静也不例外。
喊的人多了,唐秋水纠正不过来,姑且应下。反正没几个月她就能去律协面试拿证,就当提前行使权利了。
“滕小姐,您久等了。”唐秋水开口先致歉。
滕怡静忙摇头:“我也刚到没多久。”说着她把面前的两杯咖啡推到桌子中间,友好地让唐秋水先选,“一杯橘皮拿铁,一杯桂花拿铁,都是他家的畅销款。”
唐秋水本想自己下单的,没想到滕怡静已经点好了。想着今天来是要和她划清关系的,结果反倒白嫖一杯喝的,唐秋水有点伸不出这个手。
滕怡静以为她选择困难,便径自替她做了决定,把左手边的那杯放到她面前:“橘皮拿铁吧。”
事已至此,唐秋水不好再推辞,只能谢了她接过来。暗暗记下杯壁上的价格,打算谈话结束之后把钱转给她。
见唐秋水一言不发,似怀心事,滕怡静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句:“唐律师,耽误你休息了。”
“啊没有……”唐秋水摆手否认,正欲直接跟她说清楚,“滕小姐,我今天来是想……”
可还没等她说完,滕怡静就够上去紧紧握住她的手,好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唐律师,你可一定得帮我啊!”
“啊我……”唐秋水欲哭无泪。这可怎么好,她是想说她帮不了她的欸。
“这帮施工的简直无法无天,街道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装死不处理居民的投诉就算了,居然还给他们开什么谅解协议,是不是完全不把我们居民放在眼里……”
女人愤然的话语如枪膛里的子弹,不论是否找准了靶,逮个人就一通乱射,无休止地宣泄。
唐秋水发现了,滕怡静的反差来源于夜间施工。只要一提到这个事情,她的情绪就会变得特别不稳定,从都市白领变为骂街悍妇。
果然人睡不好觉,是会发疯的。这一点唐秋水深表理解,再这么下去,滕怡静的今天就是她的明天。
滕怡静现在正在气头上,不宜再用逆耳之言刺激她,唐秋水只能先把想说的话咽回去,好言安抚道:“滕小姐,您别生气,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谁料这话像是戳到了滕怡静的痛处,她的语气顿时又多添几分绝望:“不提了,反正身体已经快垮了。”
“啊?”一个垮字,性质太严重,且寓意不详。唐秋水不知道她是夸张表述还是讲真的,希望是前者。
只见滕怡静转过身去,从背后的包里掏出一大叠纸质文件出来,一一摊开摆到唐秋水面前,似在举证:“唐律师,实不相瞒,在此之前我已经向X法院提起过一次诉讼了,没成功,法院那边说我证据不足。”
桌上的这一堆材料,唐秋水很快看了下,都是滕怡静为起诉施工队而准备的。一份起诉状,剩下的全是杂七杂八的证据,主要分为以下三组:
一是百度地图的截图。从地图上可以很直观地看出,施工工地距离新北花苑仅一墙之隔,中间没有任何防噪设施。
二是向12319和12345投诉夜间施工的记录。细数下来,短短一个月,投诉竟高达三十余次。
三是就诊记录以及诊疗、中西药的费用发票。因为长期失眠,月经不调,脸上一直冒痘,滕怡静不得不去看了神经内科和皮肤科。
普通调理助眠的药已经不管用了,神经内科的医生直接给她开了安眠药。随着就诊次数增加,药剂不断加量。皮肤科的医生则让她早晚涂药膏,要求不能化妆,不能戴口罩。所以唐秋水今天才看到了一个素面朝天的滕怡静。
滕怡静拿着以上这些去法院起诉施工队,要求其停止侵害、赔偿损失,未能得到支持。
“法院说这个施工项目有规划许可,手续齐全,合法合规。”滕怡静荒唐地冷笑一声,“拿个许可证当挡箭牌就可以随便欺负人了?之前拿它没办法,现在好了,这许可证也是骗来的,这回我看它还有什么话说……”
唐秋水枯坐着,有些灵魂出窍。
她不知道,原来在和冠圆街道办交涉之前,滕怡静还付出了这么多,承受了这么多。而她呢,在打了几个投诉电话,去市长信箱写了个留言,没得到有用的回复之后,就放弃了挣扎,一直在消极地忍耐着。
纸上谈兵,她惯会如此。以前在法学院这样就算了,现在毕业快一年了还是没长进。手里拿了本实习律师证,实际什么也做不了,只会在群里夸夸其谈,说些有的没的。
一阵自惭形秽的颓败感涌上了心头,又很迅速,很强烈地,延伸至四肢百骸。
还是滕怡静的哭诉把她拉了回来,抬眼看见女人作抹泪状:“唐律师,你看看我现在这张脸,简直快毁容了呀。”
“不至于的滕小姐,”唐秋水忙不迭给她递纸巾,耐着性子劝慰道,“我看着还好,没那么严重的……”
这话似乎奏了效,滕怡静慢慢停了动静,抬头朝唐秋水脸上打量过去。
好一会,唐秋水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怎……怎么了?”
滕怡静看着女生这张光洁紧致的脸,满满的胶原蛋白,羡慕不已地感叹:“唐律师到底年轻啊,这黑眼圈是重了点,皮肤倒是一点没受影响。”
这么些天下来,不知道被多少人说了多少次黑眼圈了,但被夸皮肤好还是第一次。而且滕怡静的这个说法,有种欲扬先抑的感觉。
唐秋水用手背贴了贴右颊,有点开心,又有点不好意思,小声说:“有吗?”
其实滕怡静也就是顺口一说,很快就把视线从唐秋水脸上移走了,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抽抽搭搭,絮絮叨叨。
唐秋水是她的树洞,又不止是树洞。
因为说到最后,她看过来问了一句:“唐律师,你会帮我吗?”
唐秋水已经记不清她当时是怎么想的了。就是看着手上喝了一半的橘皮拿铁,看着面前那些字字铿锵的纸张,再去看滕怡静的脸时,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会的。”
很难讲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