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审结束没几日,梁渠接到了一个电话,座机打来的。
刚接听的时候很淡定,后来不知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句什么,梁渠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挂断电话后没多久,他把助理喊过来。
“上诉?”
唐秋水没想到一进办公室会听到这两个字,梁渠让她准备写赵巷拆违案的上诉状。
她看到梁渠的办公桌上摊着这个案子的一审材料,说明他又翻出来看过了,说上诉绝非一时冲动。而准备上诉意味着,他已经知道一审多半要输。
至于怎么知道的,梁渠说:“刚刚法官给我打了个电话。”
那日法庭调查环节完,唐秋水便看到赵巷脸上露出十分得意的表情。法槌还没敲,他就迫不及待地想开香槟庆祝了。
她心里有种不妙的预感,但没想到他们真的会输,并且结果来得这么快。
“是因为调查超期吗?”唐秋水着急问。
梁渠先是点了点头,后又摇了摇头。是,但不完全是。
“违建的查处主体是谁?”这是刚刚法官在电话里问梁渠的问题,现在他原封不动地拿来问唐秋水。
唐秋水脱口而出:“城管啊。”
梁渠反问:“你确定?”
唐秋水还没意识到问题在哪,和刚刚面对法官反问的梁渠一样,她面露疑色:“不是吗……”
梁渠摇了两下头,身体微微前倾:“城管只有执法权,没有认定权。”
唐秋水一下塞住,甚至没快速反应过来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认定权……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想到这个问题,她不觉得这是个问题。
不止唐秋水没想过,梁渠也始料未及。
“法官认为,认定违法构筑物的职权属于规划管理部门。城管在勘验现场时,没有征询规划部门意见,直接就得出了赵巷所搭阳光房是违法构筑物的结论,导致后续作出的限拆决定事实不清,证据不足。”
怎么会这样……
也就是说他们从源头上就错了吗?
唐秋水疯狂又无措地将脑中有关于这个案子的记忆往前倒带,倒回他们和肖云谊的那次会议,停格在城管和赵巷的那段录音。
“老赵,你搭的这个东西属于违法搭建当中的违法构筑物……”
“我不管你怎么定性,你到法院拿到强拆令再说。”
城管给阳光房定了性,赵巷不认。
唐秋水只当这是二人的口角,听完就过去了。万万没想到,这居然会成为输赢的关键。
交错纷叠的乱思如钟摆,从挫败的一头到自责的一头,甩过来甩过去,一刻不停,沉重窒息。
她翻看了很多很多遍案卷,没想到百密一疏,居然犯了这种先入为主的错误。
唐秋水垂下眼,不抱期待地问:“那上诉的话,结果会改变吗?”
“不一定。”作为第一承办人的梁渠比她更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如果说经验不足的唐秋水在这个问题上存在疏忽大意的过失,那执业十年的他完全就是过于自信的过失。不管哪种过失,都是犯罪,没差。
只不过,梁渠觉得尚有转圜的余地,“也不是所有的认定都由规划部门来,只有重大、复杂或者争议较大的违法搭建,才需要规划部门出面。”
这是梁渠刚刚放下电话后,找到的一个法条,一个翻盘点。
但,唐秋水问:“什么是重大、复杂或者争议较大?”
梁渠沉默了一下。
语焉不详。有规定却没有解释,薛定谔的翻盘点。
“不管怎么样,都要试一试。”目光交汇,唐秋水在梁渠的眼中看到了“不想输”三个字。
“嗯。”女生重重地点了点头。
和他一样,她也很想赢。
—
两个代理人投契地站在同一战线,可他们的当事人却先举了白旗。
唐秋水的上诉状写到一半时,梁渠让她暂停,并带着她去华新街道办开了个名为研讨实则反省的会。
会议由街道的负责人主持,与会的除了梁渠和唐秋水,还有肖云谊和城管执法人员。
在拆违群里有话直说,法庭上滔滔不绝的肖云谊,在此时的圆桌上却变得透明,把自己完全隔绝出去,好像这案子自始至终和他没关系一样,心安理得地坐在一边,看着梁渠一个人抗下所有。
不讲义气的共犯,唐秋水鄙夷地想。可很快,她又泄气地觉得她和肖云谊没有多大的区别。
拆违群里一共三个人,错是三个人一起犯的,最后却只让一个人受罚,哪有这种道理。
可是能怎么办,现阶段的她,想要站出来说一句“我来负责”还远不够格。
不过好在街道的负责人通情达理,一直在说没关系,说在座的各位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要不是法院的全面审查,谁也不会想到原来查处权,查和处是需要分开考虑,不能一概而论的。
最后负责人一拍板,决定不要上诉,赵巷这个案子就当是个教训了。希望华新街道自身、全C区乃至全崇城的城管部门都能引以为鉴,规范执法。
回到车上,唐秋水咬着后牙槽,不吐不快:“那个肖云谊平时这么有本事,刚刚怎么装死啊?”
梁渠淡定得像是对此早有预料:“他什么本事都有,就是没本事背锅。”
“什么?”
“这官司赢了就是标杆,但要是输了你觉得会怎么样?”
“会……”唐秋水眼珠骨碌几下,机警道,“会像现在这样成为反面教材,被拉出来反复鞭尸。”
“我靠,”反应过来后,唐秋水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原来他是拉我们,不,是拉您当垫背的啊!”
“也不能这么说,”梁渠纠正她,“既然收了律师费,就要对案子的输赢负责。”
律师费不是好赚的,这一点唐秋水当然知道。她也不是想替委托书上的自己和梁渠开脱,只是单纯看不惯肖云谊这个人,开完今天这个会对他反感的情绪达到了顶峰:“他好奇怪,特别奇怪。之前喊我唐同学就算了,刚刚散会的时候又莫名其妙地喊我唐老师,有毒吧,我真的很惶恐。”
梁渠轻笑了一下,手指点了点方向盘,没说话。
唐秋水敏锐地嗅出来,他这声笑里藏有深意:“该不会是……”她顿了顿,把话问完,“是您让他这么喊的吧?”
梁渠摇头否认,可又没完全否认:“我只是委婉地提醒他注意商务礼仪。”
这个案子开庭前一天晚上,梁渠和往常一样去北山公园遛狗。回来时,在小区里面遇到了肖云谊。
打招呼的时候梁渠才知道,原来肖云谊也住在海岛公寓。神奇的是,他们两个之前居然从未在小区里碰过面。
“肖科住哪栋?”
“倒数第二排,你呢?”
“正数第三排。”
肖云谊露出他的标志性笑容,低头看了眼梁渠手上牵着的比熊:“狗很可爱。”
梁渠笑:“谢谢。”
棒棒性格本就亲人,看到梁渠和对面的男人有来有回地交谈,它兴奋地傍地打转,跑上去就要蹭肖云谊的小腿,以示友好。
不料肖云谊见状笑容立收,迅速往旁边退了退,躲避的动作唯恐慢了半秒。
棒棒不明所以,还想继续追过去,被梁渠及时用牵引绳制止了:“棒棒,回来。”
棒棒听话地撤回梁渠脚边,乖巧地坐好,并聪敏地意识到,对面这个人刚刚并不是真心在夸它可爱,他并不喜欢狗。
两人一狗全部安静,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最后是梁渠主动开口,聊起案子:“明天早上开庭,肖科也会去的吧。”
肖云谊眉梢略挑,话里有话:“我去不去都一样,毕竟梁律师才是这个案子的首要承办人,法律文书最后也都是盖您的律师印。”
很显然,他是在对那份驳了他面子的答辩状耿耿于怀。
梁渠波澜不惊,唇角勾着很淡的弧度,说出肖云谊想听的话:“哪里,论案件事实,肖科您比我熟。明天这个庭,我认为由您代表街道来开更加合适,我就不说话了。”
他把自己放得很低,并且给了个很诱人的承诺。肖云谊没有理由不接受,只是没想到,梁渠趁机和他谈了个条件。
夜晚,可见度并不高,但肖云谊还是将梁渠投来的眼神看得一清二楚——
强势的,磊落的,不容拒绝的。
他保持着这样的眼神,缓慢而正经地开口:“下个月十五号,小唐的一年实习期就满了,她很快会从实习律师变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执业律师。”
“哦,所以?”肖云谊上身往后虚虚地斜了一下,看起来并不专心。
梁渠双目不移,笑容依旧:“所以下次见面,希望肖科能对她改用合适的称呼。”
肖云谊没吭声,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很快背身离开。
“什么嘛,”唐秋水哭笑不ᴊsɢ得,“合适的称呼就是唐老师?可别折煞我了。”
梁渠也很无奈:“可能体制内就喜欢这么喊。”
“嗯……”总之要比唐同学顺耳一点。
说到体制内,唐秋水想起来肖云谊调任的事情,忍不住多问了句:“他要调到那儿去啊?”
梁渠说:“C区司法局。”
“啊……”唐秋水大概掂量了一下,“那应该是晋升了吧,好事,恭喜他。”
梁渠却说:“他可能不觉得这是件值得恭喜的事情。”
唐秋水不明白,直到梁渠说出了一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肖云谊,985法学院毕业,一开始报考的是C区纪检委,因为落榜被调剂到华新街道办。
他自命不凡,渴望展志,却囿于现实,步步受限。日积月累的矛盾和执念将他的精神五花大绑,所以对外呈现出了一个擅长伪装,无法与自己和解的肖云谊。
这也是为什么,他在这个案子里表现出了强烈的控场欲。一方面是想显能,迫切地想被人看到。另一方面,是受他那有些病态的胜负心所驱使。同样都学法律,同样都做行政实务,梁渠能办的案子,他也能办的很好。
只不过办着办着,他发现不是这样。
梁渠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看人不爽时会任性地去得罪,审时度势后又会适时地避让和妥协。最重要的一点,他是很想赢,但也不会输不起,会有担当地接下一份败诉判决。
而肖云谊,终归做不到这么洒脱。他离开法制科,去到司法局,位置是变了,一颗心却仍然被困在这座城的最深处。
听完这些,唐秋水轻叹一息,对这个人所有的怨怼在一瞬间不复寻踪。
她忽而想到了肖云谊的微信头像。坐在公路中央的少年意气风发,身后有云,有山,还有一间矮屋。当时她还纳闷,肖云谊怎么会用这种头像,和他这个人一点都不搭。
现在想想,他真心想要的,会不会其实是头像里的这些?
或许是她想太多。
或许,连肖云谊自己都答不上来。
【小剧场】之行为分析
当晚,唐秋水把梁渠和肖云谊的对话分享到“法盲俏佳人”群聊,尤其是梁渠要肖云谊对她改称呼这件事,她反复说了好几遍,开心地卷着被子问:家人们,你们说他这是什么行为?
江荔枝:装子
时简:bking
异口同声,心有灵犀。
唐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