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诉讼律师,日常的工作之一是去法院开庭。开一次庭要做很多准备工作,要看很多遍案卷,看清当中的所有细节。不光要理顺己方的逻辑和观点,还要提前想要对方可能会提出什么反驳的点,做好万全的应对之策。
执业十年,梁渠早已对这项工作驾轻就熟。
可当下这一刻,他想到了他执业后的首次开庭。
他还是像做实习律师时那样坐上代理人席位,他师父旁边。他以为他依旧什么都不用说,安静记庭审笔录就好。
谁知法官进来后,单岩突然把自己面前的话筒移到他面前,像是做了个谦让的退步动作,然后对着他轻飘飘地说了句:“今天你来,我一句话都不会说。”
梁渠脑袋轰了一下,感觉有一大锅的爆米花在里面炸开了。但是那些爆米花不香,不甜,不脆,甚至有的还夹生,总之糟透了。
后来那场庭他开得一塌糊涂,思维如搅不动的厚水泥浆,一问三不知。
走出法庭,他那恶作剧的师父又给他上了一课:“以后庭上答不上来的,可以说庭后核实。”
一种逃避的话术,可以耍无赖地扩展使用。比如即便庭上反应过来了,但要是判断出答案可能于己不利,也可以说这四个字。
美其名曰诉讼策略,其实就是懂装不懂,听见装听不见,拖延时间。
梁渠下意识地想对唐秋水使用这个诉讼策略,回避掉她刚刚对他说出来的那几个字。
但他发现他做不到。她不是法官,不是诉讼相对方,也不是他那些难缠的客户,他ᴊsɢ没办法用对这些人的话术来对待她,也明白这些用在她身上行不通。
尤其是她现在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干净雪亮的瞳仁里有一片未凿的天真,灿若朝阳。
面对这样的眼神,他开不出玩笑,也说不出浑话。
他必须保持镇定,镇定地将时间向前倒带,希望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探究故事的转折点在哪,同时也向她问清楚:“哪种喜欢?”
把那几个字说出口后,唐秋水的目光就没有从梁渠脸上离开过,她一直在观察他是什么反应。她观察到,他似乎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惊喜,因为很明显地,有几秒钟他是滞住的。
她以为是他没听清,于是朝他走近了些,好让她的回答能够更加清楚地传达:“异性之间的喜欢,女人对男人的那种喜欢。”
她说得很直白,而且声音还不小。
办公室里面和外面就只有一门之隔,梁渠忽然有些不太确定它的隔音效果好不好,唐秋水说这话时,外面会不会刚好有同事经过。
唐秋水在等他的回答,到目前为止她的心还是雀跃而又满怀期待的。
可很快,她就看见梁渠敛去所有的表情,朝她注视过来说:“这话我当没听到。”
唐秋水心漏一拍。因为他这句话里的拒绝意味明显,且毫不迟疑,不留余地。
她笑容顿时变僵,急促地翕动两下眼皮:“为什么?”
梁渠没有说话,但他疏淡的神态已经给出了回答。
唐秋水痴立在原地,语气不可思议的高昂:“你不喜欢我吗?”
梁渠很认真地说:“我当你是同事。”
怎么可能。唐秋水不信,这和她的认知以及她得出的结论完全不一样。他明明就喜欢她,为什么要否认。
证据,对,她有证据,有很多个证据可以证明他在说假话。
心像辆失灵的卡丁车,不受控地在胸腔里来回冲撞,女生迫自己拼出冷静的声线质问道:“当我是同事为什么要送我电脑充电器?”
梁渠沉默了一下。
说实话,礼物太轻,且距今太久,他一时间都没想起来还有这回事,就像那天突然从她口中听到毕业论文致谢一样莫名其妙。
记起来后,梁渠平静地陈述:“方便你回去加班。”
骗人,他总共才找她加过几次班,有必要特地送一个充电器给她吗?
行,就算那个时候他不喜欢她。那现在呢,就在不久之前,“你为什么要帮我挪碎纸机?”
不就是怕她受伤吗?
可梁渠却摇了摇头,有种被误解的无奈:“因为你工伤了我要赔钱。”
唐秋水被他这个表情和语气刺到。因为着急,女生的声音变得极其不稳,像把被大风吹得左右摇晃的伞,随时可能从手上飞出去,“还有你给我的那袋陈皮……”
她在日常相处的细枝末节里拼命找寻他也喜欢她的证明,结果找到的都是一些孤立的闪回,无法拼凑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片段。
所以梁渠一个接一个地,把她提出来的这些断章取义自欺欺人的证据全盘否认了:“那是因为你那些天一直咳嗽,我关着门都听见。我担心周围同事说我压榨你,不给你休息的时间……”
前因后果,历历分明,无懈可击。
怎么会这样。
听完他这些话,唐秋水如遭钝击,胸口剧烈地抽痛起来。体内翻岩涌浆,狂沙漫天,她很想找个架子来支撑快要站不稳的自己。
过去这段时间,她感觉自己每天都徜徉在温床,花室,云端,那么舒适那么幸福,梦里都在甜笑。可现在她发现原来一切都是假的,是杜撰的,虚幻的,是海市蜃楼,光和影的戏弄。实际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一张满是破洞的网,携着巨大的落差感对着她劈头笼了下来。
珍玩变成赝作,正品变成盗版,喜欢变成不喜欢。
他不喜欢她。
原来他不喜欢她。
原来一直都是她自以为他喜欢她。
原来,那些盛大而又怦然的瞬间,都只是她唱给自己听的独角戏。
唐秋水的眼睛又酸又胀,眼前仿佛出现了一片灰冷的天,很快就要落大雨。或许已经落了,不然怎么会有雨水飘来她眼睫,模糊了她的视线。
唐秋水鼻子微抽,还想再问,梁渠已经把签好字填好意见的实习鉴定表,一式三份,给她递了回来。
当她垂头看到上面的手写字时,彻底哽住,默无一语。
指导律师意见和律师事务所意见的两个方框里,装着一模一样的一句话:
「实习合格,准予申请执业。」
不多不少,公事公办,正如他点到为止的拒绝。
字如火舌,烫得她手心灼痛欲焦。
办公室如刑场,唐秋水一刻都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
在她转身离开之前,梁渠淡淡地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无关哄慰,只是忠告:“把心思放在工作上。”
上级对下级,老板对员工,再无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