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分熟

第50章 西边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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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年五月份开始,所里就一直有人在传,说匡义崇城分所很快要迁址,从协茂大厦迁到隔壁互尚中心。

八月上旬的时候,小道消息变成官方宣告。官宣此事为真,且新办公地址已经装修验收完毕了,争取九月份所有团队都能顺利迁过去。

匡义是崇城排名前十的大所,迁址是个大工程,九楼的行政部门每天都在张罗这件事。具体到某个特定的团队也不轻松,因为要打包整理案卷,一个都不能漏地全部搬过去,那些压箱底的陈年旧案也要带上。

其他团队都在陆续开展这项工作了。有的团队人多,工作量大,还特地招了几个短工实习生来帮忙。

只有梁渠的团队,到目前为止还是静观不动。

原因很简单,梁渠想尽可能地减少和他助理的接触。面对面也好,线上也罢,能不联系就不联系,避免尴尬。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他都是自己搞的,就连收发快递用印盖章这种小事也是自己下去,非必要不找助理。

他以为这样对唐秋水是最好的,并且已经看到了一部分成效。

女生看着气色不错,空闲的时候正常和周围同事社交,脸上也有笑,情绪很稳定,似乎一点都没受影响。

或许她那天就是一时冲动,她也没那么喜欢他,梁渠给自己心理暗示,并觉得这件事一定很快就能翻篇了。等迁了址,换个新环境,他们还能像以前那样,回到纯粹的同事关系。

这天,梁渠照例自己下去拿用印文件。用印老师把东西给他之后,又从底下翻出来一张纸:“正好,帮小唐把这个带上去吧。”

梁渠犹豫了一下,想说还是让她自己来拿吧。下一秒,却听见用印老师说:“小唐这两天就该走了吧。”

梁渠恍惚地问了句:“什么意思?”

用印老师示意他把那张纸接过去:“你不知道这个东西吗?”

梁渠总算伸出手,拿过来的是一张证明单。

单子上只写了一句话:

「老所知晓并同意实习人员唐秋水去新所执业」

落款是匡义律师事务所盖的公章。

纸张很新,章也很新,不知道这个去新所执业的决定是不是也是新的。

梁渠大脑空白了一下,很快各种复杂的情绪翻涌上来,震撼、浮躁、失望、难以忍受……当然更多的是愤怒,因为她的先斩后奏。

他居然要从第三人处得知这件事。

梁渠竭力压住这些负面情绪回到22楼,把唐秋水喊到了他办公室。

冷处理这么多天,他怎么也没想到,再找她说话开口的第一句会是:“你要去别的所执业?”

女生姿容端丽地站在他面前,轻轻地“嗯”了声。

肯定回答,且一个字不愿意多说,这让梁渠下意识地皱起眉:“已经找好下家了?”

女生还是“嗯”,当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梁渠盯着她不停地问:“哪个所?”

唐秋水不得已,终于说了其他字眼:“观正。”

梁渠哼笑一声,这笑声里不乏轻视与挑衅,仿佛在说“就这?”

“没听过。”从他说出口的内容上判断,他的确是在对她的这一选择表达轻视与挑衅。

唐秋水也笑,仿佛对他的话并不在意。只要不在意,他就伤不到她:“崇城大大小小几千家律所,您没听过的多了去了。”

这话说得客观公道,梁渠噎了一下,心头的胜负欲无端被挑起,做尽调似的刨根问底:“工资有我开得高?”

“差不多。”

“做什么的?”

“刑事辩护。”

“刑事辩护?”

“嗯。”唐秋水毫不犹豫地点了两下头,直直朝他看过去,一字一顿道,“我真正想做的,一直都是刑事辩护。”

没有比这杀伤力更大的话了。

果然,梁渠面色骤变,像是房间突然被断了闸,眼神很明显地暗ᴊsɢ了下去。

一年前,他发短信邀她来面试。他向她介绍他做的业务领域,问她有没有兴趣做行政诉讼的时候,她分明是点了头的。

所以她当时的点头是假的。她就想赶紧找份工作,以最快的速度挂上实习证。说难听点,他助理这个身份只是一个跳板,临时的,为期一年,过期不续。

是这样对吗?

梁渠想到那日在崇铁法院的阅卷室,她听到刑事阅卷这几个字时,那渴望又抱憾的眼神,更加印证了他此时的猜想。

脸一下冷到极点,冲动地差点就要说出一些难听的话来了。

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作为前辈他不能和后辈计较,作为老板他也应该保持风度和员工好聚好散。

几秒的悄无声息后,梁渠沉声吐出一个字:“行。”

行,没意见,尊重你的一切选择。

她的书面辞呈还没有正式交上来,他就重重地敲了个同意的章。

唐秋水咬了咬下唇,眼里有种近乎期待的情绪:“您……没什么其他想说的了吗?”

挽留她,让她不要走,留在匡义,留在他身边。她真正想听的话其实是这些。

只要他开口,她一定回心转意。

接下来一段等待的时间里,唐秋水的两只手死死地攥着衣角,力气大到指尖都开始泛白。可她的脸上却始终挂着温甜的笑,矛盾得似一场太阳雨。

东边是大太阳,西边是暴雨,遥遥相对,毫不相干。她不知道哪一半是真实,哪一半是虚浮。

良久,她听见梁渠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祝你前程似锦。”

一句客套话。

他对即将离开的她,就只有一句客套话。

唐秋水缓缓把手从衣角移开。

太阳在顷刻间消失不见。东边西边,天地间,只剩暴雨。

不出几日,唐秋水的工位就变得空空如也。仿佛飓风过境后的花园,那些在一夜之间盛放的花朵在一夜之间全部凋零了。

很快,唐秋水离职的消息就在她工位那一小片区域传开了。不过大家也只是吃饭的时候提了一嘴,并没有引起多大的讨论。在他们这一行,这种事情时常发生,早就见惯不怪了。

不止唐秋水,和她同期的谢栩也离职了。谢栩不光走人,据说走前还扬眉吐气地给他那个女魔头带教发了段千字小作文,阴阳她这一年多来对他的压榨和剥削,把那个女律师气了个半死。

环形工位上只留下李其琪一个人。

有同事跑过来慰问她这个孤家寡人,打趣:“我说,不就是搬个家吗,怎么原来的铁三角只剩你一个了?”

李其琪耸了耸肩:“可能有些人终归不属于这里吧。”

说笑了一会,同事回自己工位,保洁阿姨走过来收垃圾。

最近所里两百多号人都在忙着打包东西,扔的材料很多。原本早中午各过来一次的保洁阿姨,现在每天都要多跑两趟。

阿姨先来到了唐秋水原来的工位,工位后面堆了一些没用的纸张。她弯下腰,把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来扔进垃圾袋。

捡到一半,她发现白茫茫的A4纸中间夹着一本大红色的笔记本,封面左下角印着匡义的logo。

“这个还要吗?”阿姨手拿本子站直,询问旁边的李其琪。

李其琪瞟了一眼:“不要了,这是原来同事的,她已经离职了。”

阿姨揩了下本子的封面,似是不忍:“看着还是新的咧。”

正踟蹰着不知道怎么处理,正好梁渠从外面办完事回来,李其琪朝阿姨示意:“要不你再问问他呢,他是那个同事的前老板。”

保洁阿姨点了点头,喊了梁渠一声,举高本子问:“麻烦您过来看一下这个还有用不?”

梁渠脚步一顿,不明就里地走过去。

李其琪帮忙传达了一下阿姨的意思:“梁律师,您看看这是不是秋水的东西,还要不要了。”

听到秋水两个字,梁渠怔了一瞬,站在那里没有吭声。

几秒后,他才从阿姨手中接过本子,敛目揭开。

因为是写给自己看的,这里面女生的笔迹不比正式文书里那般娟丽清秀,多了层随意,任性和古灵精怪。不工整,不对齐,想到什么写什么:

“哎,今天改的合同和上个月改的那个好像啊”

“啊!今天改了一个和平时都不一样的合同!”

“完了完了,刚刚归档又忘记扫描了,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赵巷,你好可恶,肖云谊你也是。”

“……”

有的是她发的牢骚,有的是她的自我反思,还有一些她莫名其妙的小脑洞。

翻到中间一页时,梁渠眸光一顿,手也停住——

纸面上没有其他,满页都是梁渠二字。

原来如此。

梁渠忽然间明白了,那天她那么紧张护着不让他看到的东西是什么。

就是这一页纸,这页写满了他名字的纸。

每一个名字里都藏着一件事。是她鼓起勇气对他说出口,却被他拒绝的心意。

她没有把这本笔记本带走。

“要扔掉吗?”一旁的保洁阿姨把手上的黑色垃圾袋大张开,慈和地朝梁渠看过去。

梁渠盯着这一页许久、许久……

等他慢慢地把本子合上,想说点什么时发现,保洁阿姨早已拎着袋子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