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嚷色欢喧, 掩盖了厢室内砰砰乱跳的心音。
楚引歌抬眸看向白川舟的面容,雪色寝衣烘衬他的五官轮廓渐邃,棱角分明, 漆眸带了层薄愠, 似寒风料峭, 将她明明白白瞧着, 让她无处遁形。
他恐怕是这新岁伊始第一个......生气的人了吧?
“我没想弃你,就是离开一段时日。”
楚引歌是受不住他这样的逼视的,太过夺目了。
她挪开眼神, 盯着榻边乱晃的烛火, 温言道,“你们废了这么大劲将我救出,我自是不能拖后腿, 出去先避避.....”
话音还未落,白川舟就倾身而上,轻咬了下她的唇角, 一瞬即离。
楚引歌的脑中一轰, 今夜明明未燃爆竹,但她觉无数烟火在她眼前迸发, 火树银花, 璨若繁星, 余下的话都消弭在火光之下。
他的突袭太撩人心性了。
白川舟咬得不用力, 却留下了点点的刺痛, 楚引歌抿了抿, 这疼是从心里漫开的。
“哪儿也不许去。”
他的长睫低垂, 声色低哑且闷, 携着浓浓的委屈, 近乎无赖。
一点也不像那个在轩辕台朝她威风凛凛,轻世傲物走来的阁主,和两月前在屋檐上要让她带着他飞,哄说着“求你”的那个浪子倒是一模一样,连语气都如出一辙。
哪儿也不许去,求你。
楚引歌只觉此刻的心里宛若那个被熊熊烈火燃烧的刑台,瞬间塌陷,每一寸的念想都在噼里啪啦作响。
“我会护好你的。”
白川舟看向她,在月色下肤如凝脂,他的白蔷薇,不禁一把将她揽过,趴伏在她的肩窝,“爷是男人,尚不用女人来自保。”
楚引歌听着动情,可她也知道一个“护”字需要耗费多大的人力物力,他已为她涉险多次,只要她在这,他的半只脚就是陷在死亡泥潭里的。
她必须走,他才能在朝堂上毫无掣肘,长风破浪。
而不是再度被迫迈入轩辕台。
楚引歌这时才觉出他的浪,因一个女子剥衣剖心,裹缚自茧,舍一切,弃一切,只为护住她。
她的双手环抱上他的后脊,似一张蓄满力量的弓,随时能挡在她面前,一声令下,驽箭离弦。
可她,不要他做这样的牺牲。
这侯府的上下几百口人的命都不该因她的贪念在这浮世高悬,从被火场救出的一刹,她就知道,她活下来是赌上了多少条人命。
她不要日日愧疚地在此地苟活。
她要走。
楚引歌轻笑了声:“好,爷大病未愈,先好好睡上一觉,余话等明日再讲。”
“不走了?那你陪我一.....”
他的语气带着可见的欣喜,可话音还未落,就被她在后背的狠厉一掌劈晕了。
若换成平日,楚引歌哪能打得过他,只不过他受的重箭还未痊愈,又呛了浓烟,方才听她似被劝服,心下一松,被她得逞了。
但或许,他本就对她毫无防备。
楚引歌的肩头猛然一沉,她甩了甩手,方才确实太过用力了些,腕间新结的痂被崩裂了。
她无暇顾及,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动作柔缓地将他侧身置于榻,慢慢卷起他的衣摆,几月前的三十杖棍的余痕还尚能洞见,现如今又多添了一道劈掌。
一股酸潮直冲鼻腔,她差点落下泪来,楚引歌俯身长睫轻颤,在他后背的伤处落下一吻,极柔,极柔。
都说百炼成钢也架不住绕指柔,但依她看,绕指柔能怎抵住跨万丈深渊的鲜衣少年郎。
晨曦破晓,她的泪终究还是顺着眼角落在那道劈掌之上,她在心中填满了他的名字,牧之哥哥,千禧长乐,如若不能,就愿你凡事万安。
......
天色清亮,云蒸霞蔚。
白川舟蓦然惊醒,他迅速撑起身,晃了晃脑袋,看向四处,早已没了楚引歌的身影。
“立冬!”
他双足落地,墨发垂落至膝,衣襟稍散,桀骜之气萦绕,看向奔着赶来的人,语气凛冽,“夫人呢?”
“夫人?”
立冬挠了挠头,“世子爷,夫人不是还在天语阁么?要不卑职将她.....”
话还未说完,他余光一掠,就扫到案几上的那串金灿:“咦?这不是库房的钥匙?夫人回来了?”
白川舟未语,抬眸看他,眼梢泛红,冷如寒霜。
立冬面色一变,噗通跪地。
与此同时,廊庑下的如春发出疑叹:“欸,这窗......”
白川舟本不是爱听闲话之人,但今日似是心有所动,闻声,轻掀眼皮,往窗上望去。
庭中风静,光辉流溅。
那窗上贴了张斗方的红宣纸,上书“褔”字,笔酣墨饱,流风回雪。
他沉默地盯看了许久,透映的红渐渐染润了他的眼。
-
楚引歌在离开邺城前,先去了天佑寺。
她已经许久都没见过剑师父了。
不过他倒是对她丝毫未留恋,让她走得越远越好。
“剑师父,你可真没良心。”
她边说着,边吃着他为她早早就准备好的桂花酥,“你知道我会来?”
“这可是我给自己准备吃的,都新岁了,还不让我吃点好的?”
楚引歌没拆穿他的谎话,他素来只爱喝酒,不爱吃甜食,她早看到柜子里放着大摞大摞的糕点,定是天天都备上了一份,若是她没来,他就分给那些小和尚。
她轻咬一口,唇颊生香,轻笑道:“若是我那天被斩首,师父这些不都白备了?”
左渊眸色一黯,“那日刑场.......其实我也在。”
如果白川舟没出手,那他会劫刑场,总不能连师妹的女儿都护不住。
这倒是令楚引歌诧异:“那怎么没见到你?”
他觑了她一眼,抿了口酒,哂道:“你想想那周围有何躲藏之处?”
刑台周侧......楚引歌思了一思,猛然呛咳,只有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樟树了。
她的脸被噎涨得通红,灌下一大碗水才断断续续说道:“师.....师父,你站在我们....上面?”
“是啊,躲得隐蔽,该看的不该看的都过脑了。”
左渊当时就见一闪影钻进高台之下,炽火乱窜,众人皆看不清里面的形势,但他在高树却看得分明,楚引歌从高台跌落。
他当时想等都等了,就看看她完完整整地出来再走罢。
谁曾想这两人竟上了树,还卿卿我我如胶似漆,这让他这个出家人情何以堪,一时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能阖眼非礼勿视。
左渊啜了口酒,轻哼:“倒是也听到了一些话,什么逆徒要换个武学师父......”
一股酸味。
楚引歌早已面红耳赤,忙劝哄道:“他是我夫君嘛,夫妻之间总得说点好听的,不过我的左师父天下无敌,无人能及。”
可一想到她和白川舟的亲昵被师父看得透透的,红晕从玉颈爬到耳根。
此地已不宜久留。
她忙起了身:“你怎么还偷看偷听,你这个出家人好不正经,我要去住持那里揭发你。”
匆匆拿上自己的行囊,正欲离去,却被左渊拽住,从往她的怀中塞了大摞打包好的桂花酥:“早点回来,不够吃就写信给我,师父给你寄过去。”
他的眸光慈善,颇有种小徒长大成人的宽慰。
楚引歌的鼻头泛酸,不忍再看,可嘴中却是倔强:“给这么多哪吃得完?”
话是这么说,但却丝毫未有客气,手提糕点,转身离去。
她故作轻松往外走,不敢回头,她知道左渊一直在身后跟着她。
古寺清幽,余钟磐音。
到寺门时,楚引歌的脚步一顿,背着身举手潇洒地挥了挥青玉剑,可声色已哽咽:“左师父,后会有期啊。”
话罢,她就飞快跑下了山。
身后的人仰头饮尽残酒,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
白云苍狗,一晃五年。
扈州,沉香绣铺内。
“白掌柜,今日要去苏府给大少爷量体裁衣,莫忘了。”
楚引歌正执银线勾梭,对外一笑,声色软和,“晓得了。”
她离开邺城已五年零六个月,最先她去了潮州——父亲被贬之地,也是她五岁前生活的地方。
当时在她一路奔往的途中,她就听闻因“谢棠”一死,众多文人被彻底激怒,联名上书,游街示众,还谢师一家清白,再加阁主施压,朝廷败下阵,替谢昌正名,为七十八条生命竖墓碑。
白川舟派人的脚程比她快,或许他早已想到她会去,所以在她找到父亲生前的书院时,就在后山上看到了满目的衣冠冢。
天为枕,地为席,白幡为帐,漫天飞扬。
那山正是天语阁悬挂的母女背景图里的山,小道依旧,可身侧的母亲不在,是她独自上的山。
沉冤终得雪,山河伴长明。
她细细擦了遍每一个墓碑,在父亲和母亲的合墓前,屈膝跪下,叩了三首。
尔后她就去了隔壁清城,本想卖画为生,谁曾想第一幅画就有人问她这是不是宫廷画法,吓得她钱都没收,连夜离城。
再往南走了几城,她在苏城遇到一绣坊招学徒,管吃管住,正合她意,她就顺势改名为白玉堂,在绣坊呆了一年半载还算学有小成。
刚要正式转为绣娘,本以为会在绣坊长做,却恰逢遇到宫中选姑苏绣娘,她又吓得连夜离城,但因绣坊的师父们都对她很和善,她心中过意不去,留下了一千银票才离去。
这前两年她一路南下,一路亏钱,她决定换个风水,往东走了走。
就来到了眼下的扈州,用手中仅剩的钱财盘下了现在的这个门铺。
而这苏府的大少爷正是门铺老客。
“白掌柜,这苏公子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店里的绣工品秋滚着针,间或用针擦擦鬓发,眼眸含笑说道,“有几回您去进布缎,上店里来,我说我替他量衣,他就推脱不肯的。”
扈州的口音比之邺城的软绵细柔,调侃都听着是在卖俏。
楚引歌呆了几年也逐渐入乡随俗,软了嗓子,笑道:“阿秋莫要胡言,这苏府乃城中第一富商,苏公子又是长子,岂是你我随意嚼舌根之人,你看着铺子些,我去苏府了。”
骄阳似火。
品秋就看着自家掌柜着一身月白栀子花纹蜀锦裙裾,肤白胜雪,身姿娉婷婀娜,素手拎着绣盒往门外走去,人间绝色也不过如此。
她摇头轻叹:“白掌柜真是美而不自知,我都看馋了......”
而另一边,楚引歌刚到苏府门口,就看到一样貌清秀俊雅的男子冲她招了招手,身姿挺拔,笑容明媚,如兰玉树。
楚引歌快走了两步:“外头阳光这么晒,苏公子在府中等着我便是。”
“我又收到了邺城的一些情报消息,想迫切与你分享。”
苏觅笑着拿过她手中的绣盒,迎她进府,“瞧把你累的,快进去歇歇。”
是了,楚引歌来见他,很主要的缘由是能获得邺城的最新境况。
但除此,苏觅于她而言,还有知遇之恩。
她如今是掌柜,可以选择不出门,一般量体的活也都交给了品秋去做。
但唯有苏觅是不同的。
因他也是她门铺的第一个客人。当时她初来乍到,在这个偌大的城还未扎根,旁人也不会轻易信她,也是赶巧,她正值关门之际,苏觅要去对面茶楼见客,却在下马车时不慎摔了,沾了土,只能到她的沉香绣铺救救急。
她当机生智,将尘土晕开,依着土绣梅枝,又绣上点点红梅,若不细看,宛若一枝寒梅白玉条,含苞待放之状,似还暗香浮动。
苏觅那回见客没有见丑,反被问家中绣娘在何请的,这梅花绣刺得如此惟妙惟俏。
之后,沉香绣铺就名声大振,苏觅也开始只从她那里定衣。
而更令楚引歌诧异的是,她第一回上门给苏觅量尺时,在他的书房看到了宋誉的画。
她当时太过惊愕,以至于脱口问出:“苏公子和宋编修有故交?”
但苏觅竟说自己不知这幅画是何人所作,是在阁主清肃贪腐行动中,一奸商被抓,大量的墨宝被竞拍,他看着此画不错,就购置了。
楚引歌一听就明白了,这恐怕是之前宋誉为了给她攒礼金时,接私活画的。
她以为此事就这样过了,没想过了几天,苏觅竟上门将宋誉的近期之事同她说,还带来了个好信,宋誉当上掌院了。
也是从那时起,苏觅就知楚引歌是邺城人,欢喜听邺城大小之事,他就派人去搜拢,时不时讲给她听。
所以从这一点上,楚引歌还是很感谢苏觅的,他仗义,善良,纯粹。
这几点其实和宋誉很像,但许是从小锦衣玉食,又比之多了些天生的贵气从容。
寿樟修竹,闲坐庭院,小池凉风徐来,拂去了夏日的几丝燥热,顿觉快意酣清。
苏觅给楚引歌斟茶:“白掌柜的生意愈发好了罢?去了几回都不见人。”
这里没人知道她是楚引歌,是谢棠,都以为她叫白玉堂,称呼她为白掌柜。
她浅笑作揖:“全仰仗苏公子赏脸。”
她不笑时妍丽冷艳,但一笑时,人如其名,眉目间宛若素然绽放的一树白玉堂,美得惊心摄魄,且这三年又长开了些,曲线玲珑有致比他初识时更艳绝。
苏觅顿时口干舌燥。
她还没喝,他作为主人倒是连饮三杯,才将喉间的干涩退去。
“对了,要同你说说邺城的,有两桩大事,”苏觅清了清嗓,柔声道,“宋掌院拟了文书,消息应当很快就传至天下,宣安画院欲开一美学大赛,招能人画师,头筹者赏黄金千两,赐掌事之位,前二、前三者赐编修之位。”
“这是宫里缺人了?”楚引歌轻笑了声,“苏公子,这桩于我而言是闲事,可不算大事。”
“白掌柜别谦虚了,我可听品秋说了,你们铺上悬挂的那幅悬水瀑布图是你作的。”
他将杯盏往她眼前递进了些,“我虽不懂画技,但也觉赏心悦目,看后身心舒畅,和我书房里宋掌院的那幅不相上下,我倒是鼓励你去参加。”
盏中清茶飘浮。
楚引歌扬唇未接此茬,另起了话头:“另一桩呢?”
她捧杯浅茗,甘冽熟悉之气在唇齿间漾开,瞬间一愣,“这茶?”
“好喝罢?”苏觅挽袖,洗盏弄杯,“这就是我要同你说得第二件事。”
他的眉梢轻提,“这茶叫清风使,我可是废了好大的劲才打听到阁主不日要来扈州,他现在可是百姓心中除恶扬善的英豪。听闻他极爱饮此茶,届时我定要将他请上府来品品。”
话音刚落,楚引歌手中的杯盏闻声一抖,碎裂在地,块块瓷片映射这她陡然苍白的娇靥。
茶香四溢,糅碎进叫嚣的骨,所有的知觉都变得汹涌。
她的声色也是难得的不稳,话都问得抖颤哆嗦:“你说谁要来?”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没有虐点啦~撒糖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