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伊始, 愈发的热。
天总是阴沉沉的,乌云密布,可没有半滴雨。
稻田日渐干涸, 好在有朝廷上半年修建的水库、水渠。
朱元璋还时不时派遣军队自附近城镇调水,这场干旱也算有惊无险。
腊月二十三日,再次地动,规模较小,又因有前次经验,百姓人身财产安全得以保障。
洪武八年,上至皇帝太子, 下至贩夫走卒,京师人人惊心胆颤。
自然,也没有人还有余力关心太子的子嗣问题。
而原本于洪武八年年底入春和宫的太子次妃吕氏,更是无人提及。
终于熬到年末, 除夕之夜,朱家众人, 皇帝后妃, 皇子皇妃齐聚乾清宫以贺团圆。
朱元璋独坐主位, 马皇后位于其侧,再往下是一众后妃与公主。
常乐随着朱标在左手边第一个位置, 其后依次是老二秦王夫妇,老三晋王夫妇, 老四朱棣及之后皆是暂未成婚的年幼皇子。
明朝初立, 朱元璋家也没几个亲戚活着,一殿的人全靠他自个繁殖能力强悍。
夜色渐暗, 穿着统一的宫女们鱼贯而入,带来御膳房精心制作的美味佳肴。
猪牛羊肉, 鱼虾蟹蚌,应有尽有。
一时之间,殿内食物的香味肆意弥漫。
秦王妃邓兰忽得捂胸干呕,秦王朱樉又惊讶又担心,手忙脚乱,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两新手夫妻,看来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可在场之人,多的是生养过的后妃,个个眼明心亮。
诸王除丧至今已有三月,时间正正合适。
此情此景,本该第一时间恭贺皇帝,可实际是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做出头之鸟。
若无意外,秦王妃腹中乃是皇帝的第一个孙子辈,当喜当贺,可......
太子成婚四年有余,尚无子嗣,连女儿也没有。
奉天殿内个个垂首低眸,别说发出声音,连视线瞎转的都没有。
唯独只顾着担心妻子的秦王,他专注地照顾妻子,低声安抚。
全场,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马皇后。
她借着动作,自然扫过丈夫面无表情的龙脸,随后平静道,“天寒地冻,御膳房又偏远,肉食最易结块泛油,的确难以食之。”
马皇后开口一字未提怀孕、孩子,只道,“樉儿,你给兰儿用些热汤。”
邓兰稍微缓过来些许,连忙起身道谢,但仍满脸的懵。
马皇后笑笑,示意她赶紧入座,转而唤了声丈夫,“重八。”
朱元璋看看妻子,龙颜泛起笑意,如往年般,例行发表对妻妾儿女的祝福。
满殿之人,仿佛刚才是片虚幻,要么埋头进食,要么聊天聊地,绝口不提婚嫁、孩子。
月升中天,晚宴顺利结束。
离开奉天殿,常乐端了整晚的微笑缓缓消失,深埋于心底的忧虑再次浮上心头。
直到踏入春和宫,同样沉默一路的朱标牵过常乐冰冷的手。
常乐侧眸看他,试图重新掀起微笑,可谁知,眼泪先一步夺眶而出。
孩子,联结朱、常两家血脉的孩子,实在太过重要。
积雪反射点燃的宫灯,她自脸颊划过的泪水,似发着光的珍珠。
朱标以手为帕,轻拭妻子面颊,“乐儿,我们来日方长。”
常乐眼角含泪,抿紧双嘴,无声点头。
来日方长,但愿来日方长。
·
新春过后,常乐按照规矩,初一、十五前往坤宁宫给马皇后请安。
秦王妃邓兰、晋王妃谢云自然也在。
除夕宴后,马皇后亲自派遣经验老道的嬷嬷至秦王府、晋王府。
她实有先见之明,嬷嬷看过之后,原来不止是邓兰,谢云也同样有了身孕。
皇室将添两名皇孙,原该是普天同庆之事,可碍着太子和太子妃,无人声张。
包括邓兰和谢云两人,到底年纪尚小,表情管理还没有修炼到位。
她们见到常乐俱是一副心虚、内疚,以及惶恐,胆怯。
就连马皇后,言语之间也都没有提及关于怀孕、孩子的话题。
坤宁宫内,婆媳四人言笑晏晏,可不知为何,无形中似乎有道墙阻隔彼此。
常乐垂眸笑了笑,道,“娘,兰儿、云儿是初孕,更需小心,她们的文化课、算学课不若停一停?”
邓兰、谢云闻言,皆是一怔。
尤其邓兰自有身孕以来,吃不好,睡不好,还要进宫求学,实在辛苦。
可这档口,她自己不敢提出休学请求,也懂事地拦下了欲要进宫求恩典的丈夫。
谁知,最先替她们提出来的,竟是太子妃!
马皇后稍楞,随即看着大儿媳,笑着赞道,“还是乐儿细心,那兰儿、云儿之后就在府里好好养胎。”
邓兰、谢云立马起身,“多谢皇后娘娘,太子妃恩典。”
常乐笑意浅浅,“娘,那我先去学堂,兰儿、云儿再陪您说说话。”
马皇后拍拍常乐的手,“好,外面冷,多穿点。”
常乐点点头,带着晚星、晚月退出坤宁宫。
经过御花园时,远远瞧见娴妃娘娘在那入口处的石亭里等着。
这种时候,她要谈的话题......
常乐停步,转身欲要绕道,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娴妃娘娘眼尖的狠,难为她不顾形象跑过来把常乐抓进亭子,“你躲什么呀?”
常乐坚决否认,“......我哪有躲?”
娴妃娘娘撇撇嘴,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
她挥手赶走随侍在侧的宫女,急吼吼低声问道,“你怎么回事?”
常乐满脸无辜,“我什么怎么回事?”
娴妃娘娘朝天翻了个白眼,“你跟我还装傻?”
她自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
常乐无奈,只得解释,“缘分未至,我也没有办法。”
娴妃娘娘眉头紧锁,那哀愁得,仿佛生不出来孩子的是她。
常乐看看她,安抚道,“放心。”
日子该过还是得过,整天惶恐难安,无济于事。
只是,她得做好最坏的打算,给自己,也给常家留条后路。
娴妃娘娘无语地看着反过来安慰自己的太子妃,长叹一声,“总之,你好好的。”
常乐笑着点头,顺便转了话题,“说来也要恭喜你。”
韩国公李善长独子李祺与朱元璋长女临安公主婚期已定,李家与皇家关系更近一步。
娴妃娘娘却摇摇头,“我家与你家不同,我父亲并立二妻,李祺非我同胞兄弟。”
她低叹了一声,“我娘仅生我一女,这些年来,我居妃位,家中倒是无人敢薄待于她......”
当初,一心要入春和宫,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希望娘亲能过得好。
“可惜我入宫数年仅得两女,无子傍身,到底差了一截。”
说着,她嗤笑了声,“你不知道,李祺之母,因着生了我爹唯一的儿子,三五不时便要讽刺我和我娘。他再取皇长女,他娘定要愈发猖狂,我娘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李家后院的确是出了名的不太平,两个妻子谁也不服谁。
常乐只得安抚,“临安公主乃孙贵妃教养长大,为人最是知书达理,想来不会任由婆婆藉着她的名号行不当之事。”
李娴摆摆手,“算了,我还是再努努力,定要生个皇子出来!”
常乐:“......”
两人闲聊完毕,常乐赶着点踏进学堂。
燕王妃宋瑜满眼担忧,她们既是好友,也是利益相关共同体。
朱元璋子嗣繁盛,朱文正是侄子,也只会是侄子,燕王已是他的最高爵位。
于燕王府而言,最好的莫过于太子顺利继位,再交接给流着常氏血脉的皇孙。
只有如此,常府、蓝府、燕王府才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常乐朝她笑笑,示意自己无事。
课后,她带着姑娘们的作业,准备回春和宫。
脚伤痊愈归来的吕秀儿竟跟了出来,“老师。”
她急匆匆追出来,还带着喘。
常乐笑问,“秀儿,有什么事么?”
她蹲身行礼,“秀儿谢谢老师当日的救命之恩。”
常乐微微挑眉,救命之恩早已谢过,此番怕是不知为此吧。
秦王妃、晋王妃有孕,自个这个太子妃尚稳得住,她吕秀儿倒先急了起来。
或许不止是她,是家有适龄女儿的,皆都蠢蠢欲动吧。
果然,吕秀儿踌躇片刻,道,“您之余我既是师,又有恩,将来......”
她顿了顿,轻声承诺,“我定为您马首是瞻。”
吕秀儿,吕氏一族自宋朝起世代为官,出过名将吕文焕,宋末改元,依然是显贵一族。
元末,朱元璋异军突起,吕秀儿之父吕本归降,从八品照磨做起,如今是五品按察司佥事。
史书记载,洪武十年,也就是明年二月,吕本升任正二品礼部尚书,五月外派为两浙都转运盐使。
民以食为天,食离不开盐,都转运盐使司全权管理盐场、盐商,是权利与油水兼具的岗位。
尤其两浙富饶之地,可见吕本圣眷之隆。
他能得朱元璋看重,想必与吕秀儿成功入春和宫脱不开关系。
可这会儿,乾坤未定,吕秀儿,或者吕氏在担心有别家姑娘捷足先登?
她是妄图与自己这个太子妃联手,把其他人拦在春和宫之外?
倒是个好主意......
常乐垂眸低笑了声,径自转身离开,未留只言片语。
·
乾清宫。
皇家父子唠完国事,闲话家常。
朱标其实隐有预感,只是推拒不得。
朱元璋喝口茶,直奔主题,“标儿成婚四年有余,也是时候纳个次妃了。”
朱标垂眸,神情无喜无悲。
朱元璋接着道,“吕氏正值妙龄,容德俱佳,常乐又曾救她一命,哪怕日后庶子降生,也不必担忧她生出什么妄念,实乃次妃不二人选。”
他话里话外,是觉得常乐肯定生不了孩子的意思。
还极面面俱到,连常乐以后都给她计划好了。
该说不说,真的是很体贴。
朱标唇角微抿,“儿子曾带常氏瞧过御医。”
朱元璋没有接话,殿内静了一瞬。
朱标继续道,“御医言她身子无碍,只是缘分未至。”
朱元璋挑了挑眉,似来了兴致,“哦?”
朱标抬眸直视龙颜,“相比庶子,儿子更想要嫡子,将来继承大统。”
朱元璋打量儿子,良久,半真半假笑道,“朕还以为你要为了你的太子妃,不顾朱家基业传承。”
朱标惊讶地发出个单音节,像是意外老爹为何会有此想法。
随后,他道,“儿子的确喜欢常氏,可儿子是太子,当以国事为重,岂可耽于儿女情长。”
朱元璋依旧神情莫测,眼底情绪难以分辨。
朱标始终平静,有理有据分析,“儿子以为,从长远而言,还是得有个身具朱、常两家血脉的嫡子,既可联结皇室与淮西武将勋贵,也可护爹与众位叔叔多年的情谊。”
他顿了顿,又道,“倘若次妃入宫,先有了庶长子,将来难免为着皇位,兄弟相残。”
朱元璋又一次沉默,久久未有言语。
乾清宫内,父子两人相对而坐,俱都面带笑意,可是气氛,莫名凝滞。
朱标神色无恙,实际心脏急速跳跃,快得几乎要跳出胸腔。
良久,良久,朱元璋终于问,“那标儿准备给常氏多长时间?”
朱标稍顿片刻,似在衡量,“爹二十七岁生我,我便也等到二十七岁吧。”
他今年二十二岁,离二十七岁,还有足足五年,太久了。
太子无嗣,国朝如何稳当?
朱元璋坚决道,“三年,朕只给她三年。”
三年太少,谁知道他与乐儿的子嗣缘分何时到来?
可爹已然做了让步,朱标嘴角牵起笑意,虔诚道,“儿子代常氏多谢爹体谅。”
朱元璋摆摆手,“遇春向来忠心,就当是全了朕与他的君臣之谊。”
但愿常氏争气,不负皇恩。
否则,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