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我们一起去含元殿看陛下驾崩。◎
一仓惶绿色身影带着满身抖落退出上宸宫。
许襄君掐着掌心, 满是心慌。
白衡斟盏茶,缓缓搁她手边,欲言又止半响启唇:“娘娘, 您自从见了盛内侍便一直怅然自失,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她没心没绪接过茶:“下午去皇子所, 路上瞧见陛下召了六七位御医, 方才盛松说陛下又召了几位,本宫是有些心慌。”
“怕陛下身子越发不好。”
她怕黎至扛不住制狱中诸般种种, 夏明勤要做什么,他会做什么呢, 一条命罢了。
许襄君此刻一吐一吸都胆战心惊。
盛松大概是骑了马, 出宫回来不过半个多时辰。
当他大汗涔涔出现在她面前点头瞬间,许襄君心口堪堪落地。
人登时软在桌面上, 大口喘息起来, 脑子逐渐清明。
她冷静下来招手, 盛松靠近, 跪下附耳来。
“将这东西给长明, 他知道该如何做。”
盛松从她袖中接过半个巴掌大小的瓷瓶, 心口咯噔一下,骤然瞪眼看向她, 慌张又惊惧。
许襄君厉色压住他的惶遽, 一字一顿启唇:“办好。”
“今夜不容出岔子。”
盛松缓过神点头。
将物件收紧衣袖里头。
“去吧, 今日召了一日御医,陛下怕是要服药了。”
明明还是往日那般好听脆声, 却字字生寒, 插得他心口冰凉, 万分吓人, 教人头皮发麻。
他扯扯嗓,话有些打晃:“奴才这就去。”
盛松前脚走,许襄君后脚便带人出了殿门,坐辇直去掖庭。
今日的雪不停簌簌了半日,此刻都没过脚踝,一如她进宫那日般雪虐风饕,风雪大的她都快张不了口呼吸。
到了有些半新殿门前停下,白衡不懂为什么要来这里,但明白意思,上前准备敲门。
不料门里先发出声:“门外是谁点这么亮的火,晃得我都睡不着!惊着里头陛下的贴身嬷嬷,天亮要了你狗命!”
里头凶恶吼着,怪震唬人。
白衡掐眉,抬手敲门:“睁开你狗眼看看门外是谁!”
清脆声激怒里头,里头骂骂咧咧‘哐当’扯开门。
一三十四老妇看许襄君立在门前火光中心,她愣怔半响立马跪下:“是奴婢瞎了眼,今日天冷睡前喝了些酒昏了头胡言乱,还请宸妃娘娘恕罪,恕罪。”
忙不迭磕起头,一个比一个实诚。
这一幕好似也有些熟悉。
许襄君抿唇,提脚迈步,那老妇识相往一旁跪。
她将斗篷中披帛取下,随手递至一旁,白衡两步上前接过。
“绞了。”
白衡拧眉,愣了片刻下颚示意,跟在后头的太监上来将人摁在地上。
那老妇哭喊:“宸妃娘娘,奴婢未曾开罪过您,求您饶命,真就是饮了些酒胡诌两句,是... ...”
白衡一掌打下去:“胡诌,满身都没酒气,你当我们娘娘是傻的不成,让你两嘴诓骗了去。”
“绞。”
两个内侍将披帛缠绕上她颈子。
这老妇看局面扭转不了,眼中澄明出最后挣扎。
“娘娘,她是伺候陛下几十年的老人,宫内有规矩不能与御前旧人有接触,您是要逆旨吗!”
“陛下便是再宠爱您,您也是再犯宫禁。娘娘,娘娘,您好好想想。老奴今日没看见您,求您饶老奴性命。”
“娘娘!”
“明日若有人前来查老奴死因,您如何向陛下解释您来见李嬷嬷。”
许襄君才进门,屋子一如既往尘灰气味,许久未曾好好打扫。
屋内明明燃了上好银丝炭,这火盆却不在李嬷嬷床前,反而在侧榻。
若不是今日行事急,她定要将这一盆子炭火泼她身上。
“太吵。”莺啭声音从屋内传出门,白衡立即下示意。
门外呜咽挣扎声中,许襄君轻轻拍醒**人:“嬷嬷,襄君来兑现您的诺了,我们一起去含元殿看陛下驾崩。”
被中颤颤巍巍伸出干枯五指,紧紧抓住她衣袖,顿顿停停说:“多谢娘娘能让老奴女儿瞑目,老奴叩、叩谢您。”
一句话让她生生喘半响,又道:“还请娘娘叫人扶,扶我,我能去。”
她枯朽嗓子破风似的哭出声,既悲又喜。
门前无声后,白衡进门请示,许襄君指李嬷嬷:“教人扶到辇上。”
白衡出门唤人,给李嬷嬷艰难穿戴好后,许襄君解下自己斗篷,李嬷嬷指向床里侧:“老奴要穿那。”
白衡看着许襄君面上指令,去床里侧将件洗到脱色的楝色半身斗篷取出来,料子虽是锦缎,却也不是最上等那种。
该是当时能买到最好了的吧。
许襄君心中了然:“给嬷嬷穿上,我们去含元殿。”
白衡惊大眼:“娘娘,这是御前旧人,您这样堂而皇之带她去御前,陛下该如何想晋王殿下... ...”
求娘娘慎重的话没说出来。
许襄君打断她的话:“本宫说带嬷嬷去含元殿,她今日想找陛下向自己女儿讨个说法罢了,无事的。”
白衡惊了片刻:“就一个辇,嬷嬷坐了娘娘您... ...走过去?这可要走近半个时辰,现在又下雪。”
许襄君拧眉:“快些。一会儿诸位大臣该到御前了。”
大臣?白衡什么也不懂,听着吩咐支使人听令。
一行人踩过门口尸体前出门。
这一路许襄君心情仿佛有几分明媚,她俏着声问:“嬷嬷,明日你会做什么呢。”
李嬷嬷此刻望着漫天大雪涕泪纵横,当一步一步靠近含元殿,她心绪翻涌、哭笑出声。
她有生之年就没想过能见证今日,有了今日,还考虑什么明日。
眼泪顺着滑进口中,几十年苦涩的眼泪今日好似不太苦,反甘起来。
李嬷嬷身子被辇掂得四处疼,半死不活仰靠在辇上。
风雪特别大,她有些冷,尽可能缩在斗篷里也还是冷。
她突然笑笑,慢慢道:“老奴曾伺候过陛下儿时,后被放出宫。那时老奴嫁了个屠夫,成亲没几个月便有了孕,我们很是恩爱。”
“之后不知陛下喜欢老奴什么,吵嚷着要老奴回去伺候。当时的皇后娘娘便遣人寻我,来人见我成亲有孕,也不好强要我回去。”
“我们本安安分分过活,可他无缘无故便成逃犯被官府抓走,没几日老奴就被告知他在牢中被打死。受惊后孩子出来气息便弱,那时陛下带人来瞧老奴,知晓这些还让人精心养着我身子,可这孩子没福气,没几日就夭折了。”
“经历这遭陛下还肯收留老奴,老奴身子好后,便重回陛下身边。七年后一次出宫采买撞见位妇人,是我嫁的同村人,她说她女儿在宫中许些时日没信,问老奴能不能问拂一二。”
“我本是不愿的,老奴仗着身份高,一个月便能出宫两回,宫门前撞见次数多了便遮掩不过去。正想放话不帮忙,她才道了实情,说这孩子是她在门前捡的。”
“她看见是位穿着身云纹锦缎的人,将孩子送去她门前。老奴混迹宫中多年,她说的那种缎子,只有宫中贵人旁的贴身内侍才有。”
“那孩子是老奴的、是老奴的女儿。”
“只因陛下想老奴回去服侍,有孩子,老奴大概是不愿也不方便回去,他为此将便哄骗老奴说孩子夭折,实则是抱给人家。”
李嬷嬷身子不好,几段话说得又喘又歇。
许襄君拧头:“那您定然将她接到身边照顾了,可为何会在十一岁没了?”
又跟陛下有关呢。
李嬷嬷笑得难看:“老奴不该私心将这孩子留在宫里的,她在老奴身边四年,一次随我去御前侍奉被陛下看中。老奴瞧出,连夜想送却没将人送出去,她便没在侍,寝的那日。”
“自她之后,陛下再也没碰过宫中十三以下的女子,说是不禁乐。”
许襄君:“... ...”
眸子一下便深了。
这段故事说得奇慢。
许襄君听了短短几百个字,确是位女孩子的一生,另一个女子的七十余载。
她心中反复也不知说些什么,末了李嬷嬷钝钝问了句:“娘娘,能再快些吗。”
许襄君迎风扯了嗓:“再快些。”
她们刚到含元殿门殿庭,便见张宰辅、中邑侯、安德伯等半数朝臣跪请在门前,他们面前是覆了张宰辅官袍的人形,应是夏昭瑄尸体。
几十位大臣皆麻衣素袍裹身。
张宰辅为首,双手呈信:“陛下,请绪王告罪天下,戕杀手足、诬蔑太子,其母秦贵妃买通秦贵仪下毒、公然刺王杀驾,还将此罪嫁祸孝懿皇后,污她清白,以致孝懿皇后自绝而薨。”
“诸等罪行还请陛下明断。”
所有人一起叩首玉殿前,振声高呼。
张宰辅手上呈得便是黎至从夏昭瑄手上取的信,夏昭瑄亲笔写了自己冤屈,写了皇后委婉让十一位妃嫔下毒乃是被嫁祸。
其中各项证据都是她让黎至递出去,辗转一圈便成了秦宣匀跟绪王的项上刀。
此刻太子被绪王所杀,更是天下难容。
许襄君莞尔,此事闹成这个地步,陛下还如何包庇绪王。
天一亮这便要满城风雨,继而天下震**。
她摆手,示意将李嬷嬷放下来,走过去倾身:“嬷嬷,你且再等片刻,里... ...”
她突然睁大眼睛,嗓子僵住。
许襄君颤悠伸手,她鼻下没呼吸。
李嬷嬷死了。
含元殿内突然高喝声:“绪王下毒,绪王下毒,陛下驾崩,陛下驾崩了!”
“本王没有,不是本王,是你,是你陷害本王!”紧接着里头发出一阵阵瓷碎声。
殿外震惊,所有大臣闻声起身。
一个绿衣内侍挂着半身血撞出门,只见绪王满脸狞色,提着脆瓷朝他头上劈去,长明在众目睽睽之下倒地。
他远远瞧见许襄君,目瞪这边。
含元殿门前哄闹起来。
大臣们挤挤攘攘进殿,忽然振声高呼:“陛下,陛下晏驾。”一阵哭喝骤起。
突然殿内夹了声:“拿住绪王,拿住绪王。”
夏景立慌不择路四处逃窜。
许襄君将李嬷嬷的脸对准殿内方向,倾身附耳:“嬷嬷,您看见了吗,我应了您的诺。”
雪将李嬷嬷一身覆白,她抬指,将她眼前的雪扫开,希望嬷嬷能看得更清楚些。
白衡见状惊慌起来,拉住许襄君衣袖惊呼:“娘娘,娘娘,现下该怎么办。”
不知所措求问。
伸手所有宫人也都惊慌起来,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许襄君不慌不忙从白衡手上接过灯笼:“你们先回去,我要去制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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