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侯府, 林知雀照例在巷口下了马车,从侧门跟着仆从进去。
守卫早已认得她,恭敬地问安, 不再像从前那般阻拦盘问,低着头行礼。
林知雀不大习惯, 客气地应声点头,提着裙摆跨过门槛,总觉得有目光偷瞄她。
往前走几步,蓦然回首,恰好撞见身后的小侍女,直勾勾盯着她发髻上的金钗, 眸中满是艳羡赞叹。
“咳咳。”
林知雀轻咳几声,打断小侍女的注视,心绪莫名凌乱起来, 像是做了亏心事, 解释道:
“这是体己钱买的, 近日刚取来呢。”
小侍女没想到她会理会,一时间愣在原地, 不明所以地笑了笑,细声道:
“林姑娘同我说这些作甚?我不问来历, 只觉得它与姑娘绝配。”
林知雀这才回神,讪讪笑着谢她美言,扭头就快步离开。
她越走越快,脚步慌乱, 最终小跑起来, 心底一团乱乱麻,双颊泛上羞恼。
方才不知怎么, 她发现有人盯着金钗,下意识就开始解释。
仿佛生怕被人知道,这东西是裴言渊送的,而她却戴在身上。
明明是那家伙硬塞,她勉为其难收下,全当好友相赠罢了。
无人会认出来,他们清清白白,哪怕光明正大戴着,也无甚要紧。
然而,她越是想得条理清晰,就越是心虚,好似藏着掖着什么事儿,没来由的见不得人。
林知雀跑得气喘吁吁,坐在凉亭内喘息,兀自想了良久也不明白。
她烦闷地轻叹一声,抬手拔下金钗,小心翼翼收在怀里,这才好受些,大大方方走在路上,回了倚月阁。
*
往后半旬,日子安逸悠闲,侯府上下待她脸色极好,无人再来找茬。
千帆还隔三差五来问候,说是侯爷牵挂她身子弱,叮嘱她好生调养,千万别省这几两银子。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所有人都看得见,包括隔壁屋的殷惠儿。
纵使她眼巴巴瞧着,但情势所向,说不得什么,只能闷闷不乐地关上门窗,眼不见心不烦。
桂枝终于扬眉吐气,围着她家小姐说个不停,却听得一声淡淡的“嗯”,再无其他。
这段时日,林知雀忙着琢磨上次所学,压根儿没工夫想其他的。
况且,她从未想过与殷惠儿争什么,更谈不上深仇大恨,只是之前说话难听,口舌互不饶人而已。
这些小节都不要紧,要紧的是学好裴言渊的教导,把终生大事定下来才作数。
她仔细回忆张家姑娘的故事,研墨执笔,把能想到的要领都一字一句写下来。
每当这时,脑海中不禁浮现台上伶人水袖翩翩,台下那家伙悉心教导,依照话本里的有样学样。
画面交叠,亦真亦幻,都快分不清谁才是戏中人了。
思及此,林知雀弯了弯唇角,托着下颌发愣,神思飘去了那日的雅间。
桂枝在屋内收拾东西,拿出首饰匣子,打算重新归整。
她打开收得最好的锦盒,诧异地“咦”了一声,探头问道:
“小姐,这匣子不是放了沈公子的平安扣么?您何时换成金钗了?”
说着,她好奇地掏出金钗端详,喃喃道:
“这么好的东西,之前未曾见过,小姐哪儿来的?”
林知雀端着茶盏的手微颤,温热茶水撒了几滴,支吾道:
“我不记得了,兴许是金陵带来的吧。”
“是吗?不像呀......”
桂枝较真地举起金钗,对着阳光仔细辨别,大有不想起来不罢休的架势。
林知雀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告诉她,这是裴言渊的东西,惴惴不安地喝了好几口茶。
恰在此时,千帆跟着一位嬷嬷进来,吸引了桂枝的注意。
她长舒一口气,与桂枝一同上前,客套地问道:
“侯爷是有什么吩咐吗?”
“回姑娘的话,侯爷让属下问问姑娘,这几日是否经常出门?”
千帆面无表情地问道。
“是......我不该坏了规矩。”
林知雀与桂枝对视一眼,如同做错事的孩子,心虚地抿唇低下头。
她记性不大好,特别是这种只可意会的教导,时常想了一半卡壳。
死活想不起来时,她都会溜出去故地重游,以此增添感悟。
本以为守卫不拦着,也没多说什么,是侯爷默许的意思,未曾想还是没逃得过。
林知雀懊恼地捏把汗,正想着如何求情,却见千帆善意地扯动嘴角,规矩道:
“姑娘不必自责,侯爷想着,姑娘或许是闷了,特邀姑娘三日后同去马球会。”
话音未落,千帆便恭敬弯下腰,双手呈上厚实的洒金请帖。
林知雀意外地掩唇,怔了一下才接过,草草扫了一眼后才敢相信,愈发觉得不可思议。
侯爷不计较,她就已经很开心了,竟然还如此体贴,主动带她出去见人。
毕竟他们身份悬殊,关系特别,若非她想履行婚约,在外人面前理当避嫌才是。
侯爷什么时候开始,对她这么好了?
“多谢侯爷,此事我谨记在心。”
她欢欣地勾起唇角,亲自送千帆到院门外,边往回走边打开帖子。
在金陵时,她去过许多马球会,但大多是跟着爹娘去,远远坐着谈笑风生,与三五好友玩闹。
于她而言,这同筵席之类无甚区别,连马球场都没靠近过。
京城勋爵贵族的马球会,她还从未见识过,不知会有什么规矩,怎么做才能不出差错。
林知雀的目光迅速划过,瞥见请帖落款处,赫然写着一个“容”字。
她心头一紧,顿时阖上帖子,若有所思地伫立原地。
容家,想必是那位容大小姐,容景枝了。
那次在街市上,裴言渊帮她射箭,破了摊主的把戏,把大聪明赢回家,便是抢了容景枝的先。
这位大小姐出了名的倔脾气,性子直,加之家世显赫,人人都有些避讳。
虽然那日戴了面纱,但不知她会不会认出来。
万一当场戳破,又该如何?
林知雀忍不住担心起来,心里打起了退堂鼓。
但她记得上回的教诲,要抓住机会接近心上人,切莫瞻前顾后,错失良机。
侯爷一片心意,她若推辞,便是不识相了。
林知雀咬紧牙关,下定决心,让桂枝替她准备着,那日一定谨言慎行。
*
三日过得很快,她刚打点好,侯爷就请她过去。
她与侯爷同坐一辆马车,一路拘谨地闲谈,到了东郊的马球场。
绿草茵茵,马匹昂扬,赛场上插着各色旗帜,场地边搭着长长的凉棚。
各家夫人们说笑寒暄,唠着家长里短,时不时眺望激烈战况,揣测谁能赢得彩头。
亦有几位少女策马驰骋,英姿飒爽,势如破竹不输男儿郎。
其中最惹眼的,当属容景枝。
她一袭紧身红杉,鲜衣怒马,熟练稳当地穿梭在人群中,不一会儿就进了球,一众公子小姐望尘莫及。
裁判把彩头奉上,容景枝骄傲恣意地高举手中,从凉棚前大步走过,大大方方接受着万众瞩目。
直到享受够了赞叹与恭贺,贴身嬷嬷一再催促,才肯去更衣梳洗。
就在这时,她走到球场外,刚好与初来乍到的林知雀撞上。
“这位姑娘好生眼熟,莫不是见过?”
容景枝顿住脚步,上下打量着林知雀,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我住在侯府,春日宴与容大小姐一面之缘。”
林知雀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紧张地绷直脊梁,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发颤,故作镇定地回答。
“不,应该不是。”
容景枝认定般摇头,没有一丝犹豫,绕着她转了一圈,仔细端详她的面容。
这姑娘,给她的感觉很熟悉,总觉得在街市上见过。
特别是背影和侧脸,还有那双纯澈懵懂地杏眸,皆在眼前不断闪现。
但是,她对这张脸确实没有印象,甚至是十分陌生。
容景枝皱起眉头深思,还是想不出来,权当是记错了。
大街上那么多人,总有那么几个,身形气质有七八分像吧。
她不愿纠结,笑着摇摇头,爽朗道:
“这么说来,兴许是我与姑娘有缘,不如比试一场?”
闻言,林知雀刚松了一口气,立刻又提了起来,诧异地睁大杏眸,连连摆手:
“容大小姐说笑了,我马术不好,定是输给你的。”
“这不要紧,输赢本不重要,尽兴就好。况且,你试都没试,怎知一定会输?”
容景枝来了兴致,命人取来马球杆,瞥见她踌躇的模样,故意道:
“你明明会骑马,却不愿同我上场,难道是不肯赏脸了?”
“不不不,容大小姐误会了!”
林知雀进退两难,承受不起这顶高帽,惊得赶忙否认。
她确实会骑马,但只会骑着小马驹溜达。
从不会策马奔腾,更别说打马球了。
硬着头皮上场,恐怕会出岔子。
她求助般望着侯爷,想让他说句话,替她挡一挡。
虽然容家权势大过侯府,但不至于为了一场马球,当众仗势欺人。
侯爷好好说句话,容家多少会看在他的面子,通融一下放过她。
谁知,裴言昭生怕惹人不悦,冲着容景枝赔笑,忽视她湿润的目光,蹙眉道:
“林姑娘,难得容大小姐有兴致,你陪她玩一回又如何?”
话都说到这份上,再拒绝就是没有分寸,失了礼数。
容家会觉得侯府胆小推脱,而她娇气忸怩,于名声大有弊端。
不仅以后的日子不好过,还会连累整个侯府,更别指望履行婚约了。
林知雀张了张口,终究无奈闭上,强颜欢笑地点头答应。
*
此时,上场刚结束,众人皆在歇息,无人与他们组队。
容景枝拉了自家兄长,那位高山冰雪般矜贵孤傲的嫡长子,容景舟。
为了两两对峙,裴言昭不得不上场,与林知雀一起。
哨声一响,容景枝挥起球杆,策马接球,想传给兄长。
四人靠得较近,马球从裴言昭面前飞过,轻而易举就能抢过,再传给队友便能进一球。
但是,于裴言昭而言,无论接不接,都是个问题。
若是第一球赢了容家兄妹,下了他们的脸面,兴许会惹得他们不悦;
若是不接,又太过刻意,很明显放水,显得无趣又谄媚,落人口舌。
他举起球杆,眼看着马球飞来,心跳随之加快,一直犹豫不决。
直到近在眼前,他还是想不到完全的法子,索性拉住缰绳,轻呵一声。
马匹调转方向,避开马球,这个难题抛给了身后的林知雀。
这时候,林知雀连马都骑不稳,尽管选了小马驹,娇小身板仍然随着颠簸摇晃不已。
她全部精神都放在马匹上,努力想骑得快些,全然没看到飞来的马球。
“林姑娘,小心!”
裴言昭未曾想她这般差劲,终于看不下去,高呼一声提醒,坐在马背上打手势。
示意她要么接球,要么躲开。
然而,林知雀后知后觉地回神,听到声音才抬起头,猛然间发现马球飞到面前,眼看着就要砸在她身上。
刹那间,她脑海一片空白,气血陡然上涌,眼前开始发花,不知如何是好。
“我......”
她左顾右盼,找不到人帮忙,只能一甩缰绳,让马驹快些往旁边跑开。
但她马术实在太差,马儿不听话,动作依然慢悠悠的,根本赶不上飞速靠近的马球。
林知雀思绪彻底乱了,手脚找不到地方安放,发红的眼眶紧盯炮弹般的马球,狠狠心挥起球杆。
她被迫临时变了策略,鼓起勇气迎上马球,想一杆子打飞。
随便打到哪里都好,被人笑话也认,总比砸在脸上好吧!
她蹬马起身,还未碰到马球,就发觉马驹躁动起来。
像是被她不小心踹疼了,脾气一下子上来,嘶鸣一声甩动身躯,动作与力道越来越大。
“啊——”
林知雀刚刚直起身子,重心不稳,登时被它甩下去,整个人向下坠落。
幸好马匹不高,她人也小,并未摔伤,只是在地上滚几圈。
可她肩膀着地,疼痛席卷而来,晕乎乎地找不着北,只看见眼前又出现四条马腿。
而她视线模糊,浑身乏力,任由身躯扫了过去,下意识伸手拽住。
倏忽间,耳畔传来侯爷的惊呼,马儿的嘶鸣,还有众人的关切.......
一切都乱成一团,裴言昭的马本来好好的,他看见林知雀摔倒,也从未想过,她会滚到他的马匹之下。
这下好了,他的马匹受了惊,冷不丁也发起疯来,愣是把他也甩下去。
二人相继坠落在地,裴言昭脸着地,更为不忍直视。
林知雀受不住强劲的力道,浮萍般昏天黑地向前滚动,与侯爷撞在一起。
两匹脱缰之马互相碰撞,不受控制地向前冲,眼看着就要从他们身上踏过。
裴言昭满头满脸的泥巴,眼睛都糊住了,未曾发觉命悬一线。
反倒是林知雀,懵懂地揉着眼睛,强撑着爬起来,隐约看见飞奔而来的两匹马。
她反应出乎意料的快,大抵是求生的本能,迅疾往旁边躲闪。
奈何裴言昭一尊大佛,挡住了去路,她来不及绕过去,只能推着他一同往旁边滚。
容家兄妹根本来不及赶来,场外众人追着马匹狂奔,被远远甩在身后,无人能上前拉他们一把。
林知雀眼看着马蹄靠近,一想到她二八年华,竟要死于马蹄之下,顿时千万个不甘心。
她还未拥有安稳日子,还未完成爹娘遗愿,还未找到真正的心上人。
哪怕天上能与家人团聚,也太不值得了!
刹那间,她不知哪儿来了力气,猛地踹开挡路的裴言昭,再赶紧咕噜一圈躲闪。
身侧传来猎猎风声,两匹骏马飞驰而过,踏过之处坑坑洼洼,草屑飞扬。
她堪堪从马蹄下逃脱,连带着让侯爷也逃过一劫。
马匹跑到尽头,终于被控制住,众人蜂拥而上,嘘寒问暖,生怕二人两命呜呼。
郎中穿过人群,急忙满头大汗,当场就开始把脉。
容景枝自觉理亏,被兄长数落一顿后,难敌心底愧疚,不顾肮脏尘土,扶林知雀起身。
幸好二人都是皮外伤,去场外各自更衣梳洗,包扎伤口,歇息一会就能走动。
容家人亲自赔礼道歉,好生送他们上了马车,此事才算作罢。
回去的路上,裴言昭凝视着林知雀,目光久久没有移开。
方才他两眼一黑,什么都来不及想,还以为必死无疑。
现在回忆起来,情急之下,有一双纤细娇弱,却坚定有力的手,毅然决然把他推开。
而那双手,近在眼前。
林知雀心有余悸,神思恍惚,揉着扭伤的肩膀出神。
偶然一抬眸,瞥见侯爷紧盯着她不放,浑身都不自在,声音微弱道:
“侯爷,您想说什么?”
裴言昭似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心底感慨万千,温柔地扬起唇角。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斟酌许久,试探地开口道:
“林姑娘,方才......你为了救我,连性命都不顾吗?”
听了这话,林知雀骤然愣住,潋滟眸光蒙上一层疑惑,一时不知如何评判。
实际上,若非她摔倒后滚了几圈,还脑子一抽拽着马腿,侯爷不至于摔了个狗啃泥,更不会两匹马同时受惊。
真要算起来,是她对不住侯爷。
她马术不精,根本不会打马球;
反应迟钝,没发现飞到眼前的马球,以至于手忙脚乱。
只要做好以上任意一点,如此简单的传球,都不可能变成现在的下场。
方才更衣的时候,她长吁短叹,容景枝以为她怕疼,实则不然。
比起伤口的疼痛,抑或是当众丢人,她更担心侯爷会怪罪。
带她来马球会本是好意,她把事情搞砸了,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事到如今,她费神思忖如何补救,直到听着话头不对。
......侯爷这是觉得,她故意舍命救他?
林知雀暗自否认,却灵光一闪,眼底亮了起来,应声道:
“侯爷性命金贵,我......我哪怕粉身碎骨,也要保您平安!”
说着,她眼眶泛红,鸦羽般的睫毛扑扇几下,泪水便顺着脸庞滑落。
鼻尖酸涩万分,长睫挂着细小泪珠,如同淋湿的猫儿,可爱又可怜。
裴言昭深深凝望娇弱可怜的少女,怜悯疼爱油然而生,甚至有几分心虚。
今日种种,说来话长。
是他不愿向容家求情,逼她上场打马球;
亦是他紧要关头退缩,把烂摊子丢给她一人。
若放在别人身上,他不会觉得对不住。
因为替她推拒,意味着扫了容家人的兴致,埋下祸患;
马球飞来时,他进退两难,理所应当丢开烫手山芋。
可她这般柔弱不能自理,满心满眼都是他,为他连命都不要,他确实应该照拂一些。
兴许他的盘算,她未必不能看出来。
但她并未说破,反而包容他的私心,仍然愿意舍命相护。
看来,她这份爱慕,已经到生死相依的地步了。
“多谢。”
裴言昭握紧她的手,爱怜地轻抚几下,忽而想到了什么,眸光沉下来。
今日马球场上,不少男人注意到她的姿容,还目不转睛看了许久。
这么好的姑娘,心意坚如磐石,不如趁早纳入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