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演结束, 赵翎没参加庆功宴，而是悄无声息出了大集体，乘坐班车, 转了好几趟, 又找老汉坐他拉的驴车。
“这位首长，您到这来做什么？”
老汉头上扎着白色毛巾，露出来的皮肤黝黑，面容虽然苍老，但精神头很好。
赵翎稳稳的坐在车后斗，望着前方的路, “老人家，不用叫我首长, 您叫我小赵就行。”
“那不行, 我儿子跟我说过，挂拐的喊班长, 挂星的喊首长, 让我别喊错了。”
“您儿子也是当兵的？”赵翎来了兴趣。
“我要有这么出息的儿子就好咯，没当兵，就在家里干活, 他也是去镇上听人说的。”
“对了, 首长, 您怎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那里全都是下放的坏分子，听说乱得很。”
老汉早就听说了那，全都是下放的人，下放的能有什么好人, 至少和首长是扯不上什么关系的。
赵翎眉一抬，眼眸划过幽光, “乱？什么意思。”
“我跟你说，你别和人家讲，那里没水，要打水得去很远的地方，送水的也不愿意送，十天半个月送一趟水都正常。所以那里的人，好多都干死了。”
说到这，老汉声音拔高了，“要我说，那些坏分子死有余辜。”
老人家什么都不懂，他就听国家的，国家说这些人是坏人，那他们就是坏人，坏人就应该被打倒，坏人死了也没关系。
赵翎眼神一凛，他低声催促老汉。
“老人家，麻烦快些。”
老汉挥舞了下鞭子，抽在驴身上，驴扯着嗓子昂了一声，步调勉强快了几步。
赵翎想了想，干脆跳下车，把之前谈好的钱塞给老汉。
“老人家，这钱给您，具体方向我差不多知道，自己去，您回去吧！”
老汉诶了声，“这不成，不说好了送你过去？那里还老远了，你怎么走得过去……”
话还没说完，他看见赵翎直接跑了起来，跑得很快，眨眼就消失在视线里。
“首长，首长。”老汉又喊几声，捏着钱发愁。
“哎哟，这不是多拿了首长的钱嘛！”
……
丹县，大西北最荒凉的地方，原本已经随政策迁出人口的村子，此时住满了人。
这里人个个眼神麻木，如行尸走肉。
赵翎踏进这个地方的同时，脚步顿了顿。
直到管理人员走过来，看见赵翎身上的军装，态度客气。
“这位同志，来这里做什么？”
赵翎掏出自己的证件，“我来找一位朋友，叫宋邺。”
“赵首长，你和宋邺是朋友？”
管理人员看了看证件，似乎不敢信，看出他表情有些奇怪，赵翎心一紧，冷下脸沉声问道：“不行吗？宋邺在哪？”
“不不不不，可以可以，主要是下放到这里的都是思想上犯了大错误的人，怎么会和您这样的身份是朋友。”
管理人员笑得谄媚，毕竟在这个地方，很难碰到如赵翎这样的大人物。
“宋邺现在应该还在种树，我带您过去。”
得知宋邺在劳动，赵翎松了口气，坦然的跟着他。身上绿色军装在这一片以黄土沙为背景的地方，显得格外耀眼。
“首长，首长，我冤枉啊，首长，我没干过坏事啊，您相信我。”
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扑倒在赵翎腿边，伸出手正想扯着他裤腿，那个管理人员直接抬脚。
“你做什么？”
赵翎高声呵止，然后一脚踢在管理人员的腿上，踢得他嗷一声，抱着腿神情扭曲。
“我，我怕他打扰您。”
赵翎冷冷看了他一眼，“不需要。”
说完，他蹲下身扶起老人家。
“老人家，您先起来。”
老人似乎神智有些不清，面上沟壑中夹着细沙，眼神呆滞，他那双手紧紧扯着赵翎的衣服，嘴里不停在喊。
“首长，首长，我没做过，我没做过。”
赵翎看着老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心中愤怒，却又恨自己没办法做什么。
“阿翎。”
赵翎抬头看过去，宋邺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肩上扛着锄头，看见赵翎后笑了笑。
“还真是你啊！”
……
“喝吧！”
宋邺端过来一杯水，放到赵翎跟前。
看着一杯水，赵翎没动，他记得老汉说的话，这里的水非常少。
看出了他的想法，宋邺又笑了起来，“没事，你喝吧，我这有水。”
赵翎仍旧没动，他把自己扛的布包打开，掏出一个罐头。
“我没给你带很多东西，就是些罐头奶粉，这些你都放好。”
“又不是小孩，怎么带这些来？”
宋邺觉得好笑，说是这么说，仍旧感动好久不远千里过来。
他们现在在一个哪怕是开着窗也没什么亮光窑洞里，赵翎借着光打量着宋邺。
宋邺从小在北京长大，因为身体不好，没吃过苦，总是瘦瘦小小的。因为长得好看，还被人骚扰过。赵翎跟他关系好，总是护着他。不过宋邺鬼点子多，往往都是他出坏主意。
他还记得离开北京的宋邺，依然瘦，慢悠悠的。手腕圈着佛珠，一派温文尔雅的模样。
当时他问了宋邺好多次，是不是真要去西北。
宋邺都点头，说西北风沙大，荒凉得不行，想来感受感受。
但现在的宋邺，被西北的太阳晒得黑了很多，可人看着，却结实了不少，穿是穿得破了些，精神头却很好，手腕上的佛珠没了，倒也没他想的那么落魄。
“别这么看我，不然我要以为你对我有啥意思呢！”
宋邺开着玩笑，笑着打开了一个罐头，没吃，就放在边上。
“都这样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赵翎摇摇头，看他还能开玩笑，那就还行了。
宋邺唔了一声，“不是吧，咱们兄弟这么多年，我开开玩笑怎么了？”
俩人随便逗了几句嘴，赵翎不能在这里久呆，便严肃了表情，跟宋邺说。
“伯父伯母他们都还好，我找人去关照过，虽然辛苦了些，但吃得饱穿得暖。还有你叔叔舅舅他们，也都可以。他们都问你的情况，我也给你写了信，是没收到吗？”
“收到了，没回。”
宋邺眯了眯眼睛，对上赵翎不满的表情，耸耸肩道：“我哪有钱回信啊？再说你们的信都是随送水的过来，那送水的不老实，要信就得给好处，我不惯着他，揍了一顿。给你们回信，我怕他拿去做文章。你回去也跟我爸妈他们说下，不要再写信来了。”
他语气轻松，“其实我在这，比你们想得要过得好。”
赵翎不信，但他这么说，身为好兄弟也不戳破。
“之前听说有联合军演，我就在想你会不会来，结果你还真来了。”
宋邺笑着岔开话题，心里是感动的，这么大老远的地方，当初他过来的路上都后悔自己嘴硬了。
赵翎没接话，只是问他，“如果你想走……”
他可以把宋邺弄走。
“打住，兄弟，我不想走。”宋邺让他停下。
“我在这儿，其实挺开心的。”
他是笑着的表情，眼睛眯着，看不清里面的情绪，但赵翎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来，他确实想呆在这。
“你……”
赵翎想说什么，又见宋邺开口。
“你能去部队呆那么多年，还不许我在这呆了？放心吧，我没你想的那么弱。”
“而且，我有在这儿的理由。”
这个理由是什么，赵翎很快就见到了。
那瓶宋邺没吃的罐头被一个身材高挑，行动爽利的女人嫌弃的拿着，宋邺笑眯眯的挨着女人，柔声细气的说这是他自己打开的，问她自己现在算不算厉害。
女人坚毅的眼神闪过一丝笑意，纤细手腕上缠着的，正是宋邺的佛珠。
实在懒得看自家好兄弟装模作样捏着嗓子说话，赵翎觉得自己就不该来，太辣眼睛了。
……
杨建强又把门摔得哐当作响，苏小春盯着门看了会。
得加固一下，不然要摔坏了。
她不怕杨建强，哪怕蔺云君说了那么多，她也不怕。杨建强是个什么来路什么水平，她已经完全清楚了。
这样的人最好是把事情闹大点，她也好把人从医院弄出去。
不然以后还要和这样的人共事，那才是倒了大霉。
至于杨建强放的狠话，她也不是很在意，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现在治安有多严，到处都是红袖章，普通男女连小树林都不敢钻，他能拿自己怎么样。
更何况，她现在觉得天天回去不方便，住的医院宿舍，都没有落单的机会。
所以苏小春完全不担心，杨建强能耍什么乱七八糟的阴招。
苏小春沉下心做事，因为没人替班，她只好把义诊取消。
她能想到杨建强会无耻，但接下来几天，她真正认识到了杨建强能有多无耻。
首先是开药拿不到药，问就是没有。
知道是杨建强捣鬼，苏小春憋着火开好药方，让病人去其他医院抓药。麻烦是麻烦了些，但她不能让病人发现里面的蹊跷，本来名声就不好了，要病人知道这些事，怕是又要传得乱七八糟。
苏小春不是怕人知道，纯粹是怕以后更没人来市医院。
接着就是自己的接诊室被人撬开，之前整理好的病历全毁了。
苏小春气得骂了杨建强一上午，还好一直以来病人不多，她记忆不错，还能复原。
杨建强手段低级，纯粹就是为了恶心苏小春。
又不知道跟儿科这边的护士说了什么，导致她这边没人来帮忙。还是蔺云君几个，顶着压力偷摸着帮苏小春做事。
“太欺负人了。”任颖气呼呼甩了甩手。
“苏医生，他这么做，你怎么办啊？”
苏小春冷着一张脸，原本稚气未脱的脸蛋，经过这几天便得越发成熟稳重。
“不怎么办！”
杨建强的手段对苏小春来说不算，反正来的病人都拿了药方，她能治也都治了。
顶多也就是麻烦一些而已。
“惹事的一直是他，可不是我。”
刁灵看向苏小春，“说是这么说，但没法子对付他啊！”
苏小春嗯了一声，刚开始她还不信杨建强能有多厉害，这几天她倒是确定了，杨建强确实能在市医院一手遮天。
嚣张无比。
他嚣张的根源，是那个外出开会还有几天才能回来的院长还有……
苏小春眼睛眯了眯，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大概是看苏小春不为所动，杨建强使出了更恶心人的法子。
首先是她等了一上午，发现没有一个病人过来。
觉得不对后蔺云君急匆匆跑进接诊室。
“那个，那个杨医生让人在医院门口拦着，说市医院取消儿科了。”
“他脑子有病吧？”
苏小春忍不住爆了一句脏口，依仗了多大的权利，居然在医院门口说取消了儿科？
她冲出去，果然有几个穿后勤服装的站在门口，但凡是带着孩子进来的，都被拦下。
而杨建强则杵在一旁，得意看向冲出来的苏小春。
苏小春捏着拳头，打算冲过去的时候人事部过来几个人。
“苏医生，我们有事要请您过去谈一下。”
“什么事？不能在这谈吗？”苏小春眼神盯着杨建强，却看见他正往这边走。
“来了，一块去吧，苏医生。”
苏小春懒得看杨建强恶心的嘴脸，脚步跺得很重一块去了人事部。
哪知她刚进门，人事部王昌兰递过来一份解除聘任通知书。
“苏医生，不好意思，杨医生举报你不配合工作，恐怕你不太适合呆在市医院。”
“什么不太适合，那是根本不配。”
杨建强在边上幸灾乐祸的说道。
苏小春看着那份解除聘任的合同，冷笑一声，不搭理杨建强，只看着王昌兰。
“王昌兰同志，你知道特聘的意思吗？”
王昌兰不敢看苏小春的眼神，但她也没办法，医院谁敢得罪杨建强啊？现在不把苏小春处理了，等院长回来，杨建强告状的话，她肯定是落不到好的。
至于苏小春特聘，她只知道这份特聘是上面送来的，但关于苏小春的履历，只有村卫生员和进行了一年的研究，毕业于北大医学院，别的她不清楚。
“医院用人也是要挑选的，有合适也有不合适，不合适的我们有权利辞退。”
王昌兰低着头解释，她觉得苏小春要后台硬，也不至于只来干一个小小的医生。
苏小春都气笑了，别以为她不知道，特聘是走了卫生局的，可不是随便能辞退。
“我去卫生局。”
她扭头就要走，王昌兰喊住她，眼神中露出一丝怜悯。
“已经去过卫生局，就是那边开的。”
苏小春抿唇，果然在下面看到卫生局的章。
她冷冷一笑，抬起眸子看向王昌兰。
王昌兰心里一惊，这个苏医生，刚来的温和有礼，说话还带着稚气。可现在这个眼神，却很有压迫感，根本就不是普通人拥有的眼神。
她越想越慌，也不知道自己找卫生局的朋友盖章对不对。
又在心里安慰自己，就算苏小春有后台，真为难她的不是自己，而是杨建强。
杨建强笑得特别嚣张，他走到苏小春身边，贪婪的注视着她那张因为生气而更加动人的小脸。
“苏医生，卫生局那边盖的章诶，就算你是特聘医生，也没办法哦。”
“如果你还想进医院，可以求我啊，我能帮你。”
苏小春扯了扯唇角，脱下身上的白大褂，放到王昌兰桌子上。
“求你？”
她睁大了眼睛，看向杨建强。
那双眼睛真漂亮啊，像湖水一样，水汪汪的。
杨建强几乎能想到她流泪无助的样子，那让他格外兴奋。
“对，你求我啊。”
苏小春抿唇，在杨建强期待的眼神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手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她手劲大，啪的一声，直接把杨建强打得撞到墙上。
王昌兰惊呼一声，“杨医生。”
苏小春笑眯眯的望着靠在墙上捂着脸疼得龇牙咧嘴的杨建强。
“早就想打你了。”
她也不管杨建强如何，自己抬步走出去，并且加快了脚步，直接跑出医院。
这会没班车，可她必须要走。
蔺云君推过来一辆自行车，“苏医生，快。”
苏小春跑过去熟练的跨上去，脚一蹬丝滑前行。
“谢啦。”
蔺云君正想笑，瞥到医院里面追出来的杨建强带了好几个人，她又为苏小春捏了一把汗，快速跑到后面不再出来。
苏小春记得回部队的路，自行车叮铃铃穿过街上的人群，听到身后也有自行车的声音时，回头看了看。
好家伙，这追她的场面，可比当初在向阳生产队蔡素芬带人追她热闹多了。
都是红袖章嘞。
杨建强坐在一辆自行车后头，他一边脸肿得老大，看见前面骑着自行车的身影，使劲催促。
“二哥，快点追啊！”
在革委会做事的向东没好气的啐他。
“我带你这么大一个人怎么快？”
还以为要抓多大的人，结果就一小姑娘。关键是他们一票人盯着，都能让她跑了。
杨建强不敢惹他，只讨好笑笑，指着前面一个拐角。
“没事哥，我知道她住哪。”
“住哪，快说。”
“复兴大队往里走五百米，就在那。”
向东总觉得复兴大队好像在哪听过，但这会骑着车，没法思考。
“行，你坐稳了，这死娘们，骑得真快。”
杨建强用力稳住自己，高声喊，“这娘们长得可好看了，哥，抓了咱们有得乐。”
一听这样，向东就来劲了。
“嘿，再抓稳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