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春在老安家吃了一頓地道的甘州午飯, 這一家雖然窮困,卻還是拿出了最高級別的飯菜來招待蘇小春。
她再沒心沒肺,也能看出擺在自己麵前用小碗裝的酸辣嗆腰花和洋芋排骨, 跟他們一大家子吃豬雜少配菜多的菜之間的區別。
蘇小春不好意思一個人享用, 把酸辣熗腰花和洋芋排骨分給了幾個孩子。
老安一直攔著她,“你吃你吃,這些孩子跟我們吃就行了。”
蘇小春麻利的給自己舀了勺放了好多辣椒的豬雜湯,笑嘻嘻的喝上一大口。
“我就喜歡吃豬雜。”
她這個樣子,老安也沒得辦法,老安媳婦也就是那個奶奶一直嘰嘰咕咕說著那些孩子, 然後又焦急又慌忙的從鍋裏把不多的豬雜翻出來給蘇小春吃。
蘇小春各種推辭,還是一直比劃著要給蘇小春。就連老安回來的幾個兒子媳婦, 也都用並不標準的普通話勸蘇小春。
於是蘇小春吃了一碗豬雜拌飯, 其他人則樂嗬嗬吃著剩下的素菜。
吃過飯,蘇小春主動問起老安是他哪個孫子得了怪病。
她觀察了好一會, 吃飯的時候那些孩子都健健康康, 沒什麽問題呢。
老安歎了口氣,對其中一個兒子說道:“去把阿梁帶出來吧。”
蘇小春坐在椅子上問老安,“你可以先跟我說下具體怎麽回事。”
“蘇醫生, 等會你看就知道了。”
話音剛落, 蘇小春就聽到了一陣憤怒的嘶吼聲, 伴隨著各種器皿砸在木製地板的聲音。蘇小春快速的眨了眨眼睛,神情也嚴肅下來。
她看向聲音傳來的走廊,隻見老安那個兒子,半拖半拽的拉著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出來。而這個男孩麵容扭曲, 齜牙咧嘴的用盡了力氣去掰他爸鉗製住他的手。
整個人,就像一個暴躁的瘋子。
屋裏坐在角落就是給蘇小春拿蛋的那個女人已經開始抹眼淚了, 邊上兩個妯娌都勸著她。
而在這男孩出來後,老安另外兩個兒子熟練的搬來一把椅子和一把繩子,將這個男孩直接捆在椅子上。
男孩瘋狂掙紮,拿腳踹拿手抓,逮著空就用嘴去咬。
他爸爸剛開始還能耐住脾氣,後來實在是忍不了,連續幾個大巴掌抽上去,要不是蘇小春撲上去阻止,他能一腳踹這個男孩身上。
就算沒踹,男人也非常大聲的用土話罵著,聲音又重又響,嚇得邊上幾個孩子都縮在角落裏,眼神驚恐的看著眼前的一切,老奶奶也用蒼老的手不停擦著眼淚。
整個場麵充滿了混亂和無可奈何。
蘇小春眉頭已經皺成了一團,如果不是老安拿鞭子甩上了牆麵,這個男人還能罵上很久。
男人情緒仍然沒穩定下來,他怒氣衝衝走出去,對著門哐就是一腳,重重的聲響嚇得幾個孩子都抖了下。
蘇小春眼神收回,望著被捆在椅子上氣喘籲籲,麵容仍舊扭曲的男孩。
“蘇醫生,你看到了,剛剛那是我大兒子,這是他們夫妻倆第一個孩子。剛生出來時,這孩子還好好的,長到五六歲都是正常的,又聰明又講禮貌知道我們辛苦,成天去地裏幫我們幹活。可到了七歲那年,不知道怎麽回事,他的脾氣越來越暴躁,砸東西摔碗罵人打人,大吵大鬧,甚至想點了房子。”
老安眼神恍惚的看著孩子,隨即不忍再看般撇開視線。
“我們這麽對他,也是沒有辦法。你也看到了,我們生產隊所有房子都是木頭做的。他點了我們家都好說,可要是把其他人家都燒了,那我們一家拿命都還不了。所以他那時候開始,就隻能把他關在房間裏,出來也隻能用繩子捆著。”
這是他第一個孫子,那時候另外倆兒子都會結婚,一家人都把他寵著。這孩子也懂事,剛會說話,就是喊爺爺奶奶,會走路後,看到他們上工回來,用不穩當的小手給他們端水。三四歲開始,就知道用小手給他們捶背錘腿,奶聲奶氣的說爺辛苦奶奶辛苦,爸爸媽媽叔叔辛苦。
誰也沒想到,他會得這種怪病。
換成尋常人家,可能直接把孩子扔出去自生自滅了,可他們不舍得啊,看著長大的從小伶俐乖巧的孩子,他們怎麽舍得不管。
這個家庭,本來壯勞力很多,日子不應該過得這麽苦的,就是因為經常帶孩子出去治病,一家人著節衣縮食的,才會這樣。
生產隊不少人說,這是犯了瘋病,就是個瘋子。
老安怎麽都不信,他們家沒人有瘋病,孩子長到五歲都沒問題,為啥突然就犯了瘋病。
蘇小春聽老安用一種無奈到極致的聲音把整個過程告訴她,其實她能聽出來,老安對她的到來,也沒抱多大希望。
“蘇醫生,你就幫忙看看,能治不能治,直接說,實在沒法子,我們也不會怨你。”
老安看著蘇小春,這女娃太年輕了,比他大孫子也沒大多少歲。讓一個這麽大的女娃治好他大孫子,實在沒多大可能。
蘇小春收回觀察著這個男孩的視線,轉頭對老安一笑,充滿了安撫之意。
“安爺爺,我也不敢說我真能治,來都來了,讓我試試吧。”
誇下海口說一定能治,那是不可能的,但蘇小春就剛剛觀察的情況來看,心裏稍微有了點數。
隻是需要再確認確認,如果真是她想的那種病,也確實有些棘手。
男孩叫阿梁,老安取的,取自頂梁柱的意思。因為他是孫輩中最大的一個,希望他作為老大能撐起這個大家庭。
可惜頂梁柱還沒長成,就犯了病。
下午老安他們都去上工了,隻留下劉春花也就是那個奶奶還有相靜喊美幾個小孩在家。
原本老安說把阿梁關進房間的,蘇小春沒讓,隻讓他們把阿梁搬到後麵,老安家後麵就是山林,這裏沒有別人進出,又安靜,正方便蘇小春觀察阿梁。
“阿梁,你覺得這裏風景怎麽樣?”蘇小春搬個小馬紮坐在阿梁身邊。
他手腳仍然被捆著,為了固定椅子,椅子腿和椅背也用麻繩死死綁在房子邊的欄杆上,這樣就算阿梁想靠挪動椅子掙脫,也沒有任何辦法。
阿梁一直很焦躁,被搬到後麵時大吼大叫,放到麵對著山林的角度時也一直在掙紮。
老安等人雖然不明白蘇小春為什麽要把他放在這裏,但配合度很高,什麽也沒多問,隻按蘇小春的吩咐做事。
阿梁沒有回答蘇小春的問題,他看都不看蘇小春一眼,對於家裏出現的陌生人也毫不關心。那雙眼睛隻是警惕的觀察著四周,一雙被捆著的手也一直想要扯繩子。
蘇小春仰著頭,整個背放鬆的靠在木牆,山林裏的空氣帶著濃濃水汽,彌漫著清新又美好的香味。
她自顧自跟阿梁說著話。
“我覺得這裏風景非常好,氣溫也很舒服。阿梁你知道嗎,我們那不像你家這四季如春,那裏有春夏秋冬,春天呢,就跟你們現在的風景差不多,綠樹抽出嫩綠的枝葉,小草悄悄探出頭。”
她說著說著,又哼唱起了一首歌,“春天在哪裏啊?春天在哪裏?春天在那……”
蘇小春聲音很甜,脆嫩脆嫩的,唱起歌的時候仿佛加了蜜糖,伴隨著樹吹過的颯颯聲響。
在蘇小春沒注意到的地方,阿梁一直扯繩子的手漸漸停頓下來。
整個下午,蘇小春就一直陪阿梁坐在後麵,渴了就一人喝點水,蘇小春不停的說,從春天講到冬天,再從冬天講到小時候吃過的橘子糖有多酸。
這期間阿梁依然會有突然爆發性的喊叫吵鬧,每到這時候,蘇小春就輕輕拍著手,哼著各種兒歌。
這些兒歌都是21世紀的‘蘇小春’從小聽到大的,相當於也是蘇小春從小聽到大,每一首兒歌的音調都歡快悅耳。
一首首兒歌唱出來,阿梁會漸漸變得安靜,蘇小春也會停止,繼續講。
這一個下午都是過去的,當老安和兒子兒媳婦回來,悄悄躲在窗戶後麵,看見阿梁居然安安靜靜坐在那,一動也不動,隻是頭歪著。蘇小春站在邊上用手托著他的頭,讓他睡得更舒服些。
老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大孫子,不能接受自己睡覺時有人在身邊,更不接受有人觸碰他。他會瘋狂砸東西,大喊大叫,就算睡著了,有人進房間他也會突然驚醒發瘋。
可現在,蘇醫生居然站在他身邊,甚至不是在房間,而是在外麵,還能用手托著他的頭。
邊上傳來低低的啜泣,老安側頭看過去,是他大兒媳婦,正捂著嘴,難以置信的看著眼前的一切,眼中滑落的淚水更表明了她此時的心情。
是高興,是感激,是看到了希望。
阿梁沒睡多久就醒了,劉奶奶和幾個媳婦也把飯給做好。
在蘇小春的陪同下,阿梁被他爸抱進吃飯的地方時仍然抗拒,卻沒有像之前那樣表現得那麽明顯。
他隻是用手推,用牙咬。
這期間阿梁爸爸嘴裏罵罵咧咧,表情也充滿了不耐煩,如果不是老安嗬斥了幾句,他估計又會上手揍阿梁。
蘇小春凝眉看著阿梁爸爸,很認真的問他,“您一直以來就是這種脾氣嗎?”
麵對這個年紀輕輕女醫生的質問,阿梁爸爸難為情的搓搓手。
“我,我……”
此時阿梁媽媽小聲說道:“他爸脾氣一直不大好,不過他沒壞心思,人很好的。”
老安則瞪了阿梁爸爸一眼。
“是我沒教好阿梁爸爸,就跟阿梁媽媽說的那樣,他脾氣是不好,但人踏實能幹,也很疼愛這個阿梁。隻是阿梁每次打他爸打得最凶,所以……”
“所以阿梁爸爸也生氣是嗎?故意這樣子打回去,對不起 ,我沒看出來他有多疼愛阿梁。”
蘇小春眼神清淩淩的,看得阿梁爸爸在心虛的同時著急忙慌的解釋。
“他是我有一個孩子,我怎麽可能不疼他。從小就是我抱大的,我去趕集都要給他帶零嘴吃。誰知道他犯病後就把我當仇人,醫生你不知道,以前他還說要打死我,我心寒啊我。”
他聲音很大,哪怕是解釋都像在罵人吵架。
“他什麽時候說要打死你,幾歲?”
蘇小春不動聲色的拍拍因為爸爸說話情緒又變得格外激動的阿梁。
“七,七歲。”
“七歲?”蘇小春揚了揚眉,嘴角扯出一個嘲諷的笑,“他七歲的時候,你應該已經快三十了吧。然後你就記住了,覺得這孩子養了沒用,所以你每次跟他說話,都是這樣大吼大叫,他不聽話掙紮,你就這樣拳打腳踢對嗎?”
“不打他他更不聽話,他這麽不懂事,非要得這種病,給全家添負擔,不罵不打怎麽行。”
阿梁爸爸仍在辯解,他有一套自己的理念。
孩子不打不成器,孩子剛開始犯病時,大吵大鬧,他一個巴掌扇過去,孩子哭了。他以為有用,第二次就打得更厲害。從此反複這樣,鬧就打,打完更鬧得厲害,那就打得更厲害。
蘇小春表情冷淡的注視著這個看起來很痛苦的男人,他確實愛自己的孩子,但他的方式錯了。
“你有沒有想過,你越打,他就病得越厲害呢?”
“不可能,不打他才病得厲害,別人家的孩子都挨打,怎麽就他打不得。”
阿梁爸爸矢口反駁,看向蘇小春的眼神也充滿了懷疑。
蘇小春不再看他,隻是坐在椅子上問老安。
“安爺爺,我記得中午你和我說過,阿梁是你第一個孫子對嗎?也是這個大家庭裏第一個孩子是不是?”
老安不知道她為什麽問這些,隻是點頭,“對。”
“那在他出生後長到五歲,有挨過打罵?”
“沒,他小時候可招人疼了,又很聽話,大家都喜歡他,怎麽可能打他呢。”
回憶起阿梁小時候,老安臉上爬上難過的情緒。
“那麽第二個孩子是在阿梁幾歲時出生的。”蘇小春又問。
她望著那幾個在角落裏的孩子,其中有個正捧著書看的男孩看起來有十歲,另外幾個則偏小一些。
老安遲疑了下,“五,五歲。阿強是在阿梁五歲時出生的吧?”
他不確定的問了二兒子兒媳。
二兒媳悄悄看看蘇小春,點了頭,“爹,阿強是在阿梁五歲時生的。”
蘇小春沉吟片刻,老安追問。
“蘇醫生,這有什麽關係嗎?”
“有關係,他長到五歲,一直是家庭的中心,他乖巧聽話,受盡了所有人的疼愛。”
“但有一天,突然又多了個寶寶,這個寶寶大家都會時不時抱下,大家不再隻對著他笑,還會對這個寶寶笑。大家也不會隻看到他,而是看著這個更小的寶寶。”
蘇小春的話音有些低沉,大家都停了下動作,聽她往下講。
“這個寶寶會哭會鬧,大家就去哄著他。於是有一天,他突然開始哭鬧,可他換來了一頓打。”
她看向站在陰影處的阿梁爸爸,“小小的他還不懂,為什麽他哭鬧會挨打呢?”
“為什麽弟弟哭鬧不會挨打,是他哭鬧得不夠大聲嗎?然後他哭鬧得越來越大聲,挨的打也越來越重。他還那麽小,沒人告訴他原因,也沒人告訴他應該怎麽做。大家隻會說他越來越不聽話了,越來月不乖了,還是弟弟乖,還是弟弟聽話。”
“時間慢慢過去,他的情緒越來越不穩定,人也變得越來越暴躁。砸東西,罵人、吵架,甚至口出狂言要放火燒了整個家。”
“他得了病,沒人知道那是什麽病,大家都以為他瘋了。把他綁起來,鎖在家裏,吵鬧就挨打。從七歲關到十五歲,這麽多年,哪怕是成年人都會瘋,更何況一個孩子。”
蘇小春喉嚨酸得要命,她很難過,難過得她眼淚都要流下來。
最先哭的不是她,是阿梁媽媽。
“阿梁,媽媽不知道,媽媽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