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 向陽生產隊家家戶戶的壯勞力都拿著鐵鏟出來,昨天夜裏下了一晚上的雪,屋頂厚厚一層, 院子裏的積雪也深到了腳踝。
房頂蓋的是普通的瓦, 雪厚了容易壓壞,得先把屋頂的雪掃下去,再把院子的積雪清開。
鄰居兩戶的男人碰到一起,得無奈搖搖頭。
“你也出來掃雪啊?”
“是啊,不掃就在家裏罵,還不如出來躲清淨。”
說完, 倆人又相視一笑,家裏婆娘要求的, 誰敢不幹啊!
蘇小春一個人住, 當年她爸媽做的房子不算特別大,就四間房一個廳帶個小廚房廁所和院子。
她自己搬了把梯子, 用笤帚把房頂的積雪掃下去, 成塊的積雪撲簌簌砸到地上,像碎掉的白玉盞件。
隔壁李秋萍聽到動靜探出半個身子,見蘇小春一個人顫巍巍的站在梯子上, 本來雪天就滑, 這要是摔一跤可不得了。
“春啊, 別動別動,盧國華,快快快,別攤**跟撅了一樣, 趕快出來幫忙,小春房頂的雪還沒搞下來呢。”
她邊喊邊往蘇小春這院子來。
盧國華披著大棉襖就出來了, 一開口就是白煙。
“小春你下來,叔來給你弄。”
蘇小春樂嗬嗬的蹦躂下來,看得李秋萍心驚膽戰的,忙用手扶著她胳膊。
“要弄屋頂咋不叫你叔,自己瞎弄什麽?別大過年的摔了,這麽好的日子可不興出事。”
“沒事沒事,我晃了好幾下,穩得很,就是我胳膊短了點,再往上一點我弄不下來在,還是要麻煩叔。”
蘇小春笑眯眯的晃了晃梯子,確實很穩當。
李秋萍見她這樣,心裏一酸。以前她哪裏會搞這些東西,就算是和劉愛紅他們一起,也沒幹過這種活啊!
現在就她一個人,什麽都得自己來,大到掃雪,小到起爐子燒炭。
“小春,你今年一個人過年,這多孤單啊!”
她眼神中溢出來同情,看得蘇小春不由自主的低下頭。
“不孤單的,總比以前跟我嬸他們好!那頭兩年,我早上還得提著一家子的衣服去河裏洗呢,手都給凍傷了。”
蘇小春不覺得孤單,也不覺得苦,至少比跟劉愛紅他們一塊生活好太多了。
過去兩年,到過年邊上都是這樣的大雪,劉愛紅故意在大年三十這天收拾一堆要洗的東西,使喚她去河裏洗。
那時候她基本是一整天蹲在河邊,到晚邊回來吃年夜飯了,劉愛紅可不想讓她多吃一口好吃的。往往就是鍋裏剩點菜湯,叫她拌飯吃。
他們一家四口坐在她爸媽打起來的四方桌上,吃著年夜飯,自己隻能蹲在灶膛後麵,就著一點點餘溫,勉強吃個飽飯。
所以過去兩年,蘇小春是極討厭冬天的,冬天意味著冷和難受。
不過現在她可不討厭了,這麽大的房子,都是她的。
就在她自己房間裏燒著炭盆,自己穿得厚實又舒服,坐在炭盆邊上看書吃糖片,餓了就烤點糍粑紅薯或者乳扇,渴了再來一杯溫熱的**茶。
蘇小春覺得,這簡直是她近兩年最快活的日子了,和他們說的神仙日子也沒啥區別。
李秋萍覺得蘇小春心態可真好啊,不過她說得也對,總比跟劉愛紅他們過日子強多了。
倆人聊著天的功夫,盧國華已經把屋頂都搞好了,還順手把可能要漏雨的地方翻修了下。
至於院子,原本李秋萍要盧國華順手再把院子搞幹淨的。蘇小春沒讓,說她要堆雪人。
什麽雪人?
李秋萍沒搞明天這什麽玩意兒,在隔壁跑出來看好幾天,就看到蘇小春跟不怕冷似的,在院子裏團雪球,再把一個小雪球壘到大雪球上頭。拿出她自己夏天用的藍底小白花頭巾將小雪球裹著。
接著用兩個黑色石頭子和一根長得細細長長的紅薯,做出了眼睛鼻子。
別說,確實挺像個人了。
李秋萍笑著搖頭,小春還能給自己找樂子,那確實也沒啥好操心的了。
反正他們倆家挨著,真有點啥事她一個女孩做不來的時候,就去幫忙好了。
上午九點,文茂華挨著生產隊一路敲鑼打鼓。
“殺年豬咯,殺年豬咯!”
今年生產隊一共養了五頭大肥豬,原本要交兩頭豬上去的,然而今年公糧全省了,這五頭豬都是向陽生產隊的。
他這麽一吆喝,生產隊所有人比過年還高興,趕忙拿著家裏的碗筷,迅速趕往殺年豬地點,
往年殺年豬都是在大隊中心,今年也不例外。
蘇小春捏著根麻花,隨著李秋萍一家一道去大隊中心。
到的時候有四頭豬被拉著扯著拽出來,嗷嗷嗷叫個不停。
“文隊長說留一隻做種,明年再去配個種,咱們生產隊就不用買小豬仔了。”
李秋萍望著那四頭肥頭大耳的豬,“往年一人隻能分斤把兩斤肉,今年多一頭豬,每人估計能兩斤打底沒啥問題。”
他們家三口人,算下來最起碼就六斤肉,六斤肉啊,這個年可以算得上她嫁過來油水最多的年了。
蘇小春舔了舔唇,她也愛吃豬肉,這會聽李秋萍說著,倒是突然想起了富貴做的紅燒肉。
肥而不膩,又香又美。
最關鍵的是,他每次都會給自己盛一大碗,叫自己吃得飽飽的。
這麽一想,蘇小春又饞肉了。
也有那麽一點點的想富貴。
……
殺豬雖然血腥,但生產隊的人卻很喜歡看,熟練的殺豬匠拿刀往豬脖子裏一捅,血就順著往地下放著用來接豬血的盆裏淌。
四頭豬,一個接一個殺完,再利落的將豬肉分起。
生產隊按家庭人口分類的,比如十口人的有十戶,這十戶就算一類,十戶分別派一個家庭成員出來抓鬮,抓到哪個就分哪一堆肉。
為了公平起見,是不能挑不能選的。
先從人多的開始分,再到人少的。
蘇小春目前就她一個人,那肯定是排到了最後。
不過蘇小春先不操心這個,她就蹲在村裏做殺豬菜的大鍋邊,隨時等菜做好了撈一碗呢。
每年向陽生產隊都會拿豬血還有一些下水做殺豬菜,全生產隊的人每個人都能分一碗。
蘇小春喜歡吃這個,放厚厚的胡椒還有辣椒,吃上一碗腦門都能冒汗。
往年她爹媽還在的時候,他們一家三口能分三碗,爸媽知道她愛吃,往往他們都不吃,讓蘇小春中午吃一碗,晚上吃一碗,大年初一還能吃一碗。
跟劉愛紅他們那兩年,蘇小春沒吃過殺豬菜,劉愛紅給端走了,到晚上就擺在年夜飯的桌上成了他們一家四口吃的。
蘇小春饞這一口饞兩年了,誰再敢搶她的她咬死對方。
她守著的這一鍋是沈淑蘭在燒,趙慧蓮幫忙燒火切菜。
都是她熟人,說好了要給她盛滿滿一大碗的。
等那邊的豬肉分完,李秋萍把給蘇小春分的兩斤半肉和另外補給她的大棒骨提過來。
“生產隊獨一人一戶的就你了,文隊長說,這剩下的大棒骨也不好加到殺豬菜裏,幹脆全給你拿著。原本富貴要是在,你們應該能分五斤肉的。現在嘛,就隻能這麽分給你,分多了其他人要有意見的。”
其實這也是文隊長特意照顧蘇小春,大棒骨燉湯加點蘿卜別提多香了,剛剛有不少人想要啊。是文隊長說富貴好歹在生產隊幹了半年活,就算人不在,也得分點東西,這些棒骨就分給了蘇小春。
蘇小春沒想到分肉也能有富貴的身影,她瞅了瞅肉剃得幹幹淨淨的大棒骨,很坦然的接受了。
“嬸你們要回去就幫我一道拿回去,不回去就先放這吧,我想等著吃第一口殺豬菜呢。”
李秋萍好笑的睨她一眼,“這麽大人了,還嘴饞,行,反正你叔也是要回去的,叫他拿回去。你回去後記得去拿就行,不然我就剁吧剁吧下鍋燒了吃。”
“嘿嘿,您燒了吃那隻要到飯點了,我天天上您家吃飯去。”、
蘇小春笑得一臉狡黠,跟小狐狸似的。
說笑兩聲,薑秀秀過來找蘇小春聊天,身邊還跟著小鹿。蘇小春從兜裏掏出塊橘子糖給小鹿,獲得一句軟乎乎的謝謝。
“不客氣啊小鹿,你的腿還疼不疼?”
蘇小春見他腳下穿著的是薑秀秀特意給買的厚實棉鞋,問了一句。
小鹿奶聲奶氣的說不疼,“一點都不疼了,小春姨的藥可管用了。”
“管用就行,你去玩吧,我看大毛哥哥就在邊上玩打老虎呢。”
小鹿一蹦一跳的走了,薑秀秀滿目慈祥的喊他慢點,注意腳下。
……
到了中午,也沒人回家吃飯,都等著殺豬菜煮好,好好吃一頓。
沈淑蘭在煮好的第一時間,舀著底下煮好的豬血還有豬下水給蘇小春盛了一大碗,衝她眨眨眼睛。
“快吃快吃快吃,等吃完了再來,我悄悄給你再盛一碗。”
掌勺的是有這點特權,蘇小春心領神會的趕緊端著碗去邊上蹲著吃起來。
殺豬菜還跟她記憶中的味道一樣,又香又辣,豬血滑嫩,下水滋味醇厚。吃完了再把湯喝下去,一腦袋細密的汗都逼出來了。
蘇小春悄悄又挪過去,果然再次收獲一大碗。
她打算端這一碗回去,晚上再拿大棒骨煮湯,切點土豆蘿卜,整點肉菜,直接用湯煮火鍋吃。
哦哦,還得配上從甘州拿來的糊辣椒,調一碗蘸水。
想到今晚又能有口福,蘇小春樂得見牙不見眼的,連邊上古裏古怪打量她的眼神都不在意。
她不在意事小,有人倒是非得站出來顯擺兩句討人嫌。
……
蔡素芬從得知蘇小春一個人回來,富貴沒要她之後,就樂得直拍巴掌。
有事沒事就在家裏高喊有報應啊有報應啊。
雖然之前蘇小春讓她躺在**別動,然而蔡素芬是個什麽人,怎麽可能真在**一直躺到生。
她還覺得蘇小春是故意折磨她,才叫她那樣的呢。
自己試探著爬起來,覺得沒啥事就不管了。
現在也是,端著碗殺豬菜挺著高高的肚子,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瞅著蘇小春。
“我就說有人命不好吧,到手的團長夫人都能不見了。”
“其實也怪不了別人,那團長夫人可不是一個傻子能當的。”
“人剛開始是沒了記憶,被騙啦!結果一恢複記憶,就知道了好賴,某些人就算成了村衛生員,也改不了滿腦子的傻氣。”
她句句不提蘇小春,句句都是蘇小春。
蘇小春本來樂嗬嗬的,她非要找不痛快,那這大過年的她也別想好過了。
“我還以為誰家糞坑炸了呢,差點給臭暈過去。哦,原來是你嘴張著啊!”
她一下來個狠的,直接把蔡素芬的嘴比作糞坑,邊上準備開口幫忙罵蔡素芬的朱玲噗嗤一下笑開了。
別說她一個人笑,四周或蹲或站吃著殺豬菜都笑了。
“確實確實,我說怎麽這麽臭呢。”
“給我熏得差點吃不下去。”
“這誰吃得下去啊,我聞著可吃不下。”
蔡素芬連著被擠兌,臉上表情變幻,直說大家都拍蘇小春馬屁。
“那小春可是村衛生員,不拍她馬屁難道拍你馬屁?指望你撅著個臭嘴給我們治病嗎?”
“朱玲你少在這瞎叫喚,我又沒說你你插什麽嘴。
“再說了,我說的還能假話。她再能耐,人家團長不要她。虧她還巴巴跑那麽遠找人家。”
“這要是我閨女,我把她腿打斷,丟人現眼的東西。”
蔡素芬翻起大大的白眼,不管別人怎麽說,反正她是覺得出了一口惡氣。
你蘇小春也就在生產隊裏算點東西,出去又算什麽,人家說不要你就不要你呢。
蘇小春氣得直吸氣,她是知道肯定有人在背後搗鼓的,也知道嘴長別人身上,說兩句自己死不了。
但是呢,這真說到自己跟前了,她手就發癢,不甩幾個熱光扯幾把頭發說不過去。
把碗往朱玲手上一塞,蘇小春挽起袖子凶神惡煞衝向蔡素芬。
蔡素芬挺著個大肚子,還想拿肚子威脅蘇小春。
蘇小春扯著嘴角笑,“我抽你臉又不抽你肚子,識相點把臉伸過來,我盡量讓巴掌印對稱點。”
蔡素芬跑也不能跑,肚子疼啊,想伸手撓蘇小春,被她輕輕鬆鬆製住。
幹脆利落倆巴掌,對稱又工整,蘇小春還怕她站不穩倒地上,特意給按在大隊中心的牆上扇的。
這動靜大,愣是沒人出來攔,就連蔡素芬婆婆男人,都不吭聲。
蘇小春打完就走,幹脆利落收手。
朱玲把碗遞給她,“幹得好小春。”
“嘿嘿,小意思小意思。”她神清氣爽的笑開了,正打算回家。
人群外頭傳來叮叮車鈴鐺的響聲。
“蘇小春在不,蘇小春在不?甘州軍區有人給你寄了好多好多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