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定江王宴请群臣, 实则纪忱江刚慷慨激昂请辞了王位和将军位,老宅的匾额都摘下来了,谁也不敢来触霉头。
宴会换成在边南郡郡守府举办。
这等宴会宁音是进不去的, 由乔安护送傅绫罗去郡守府。
马车行至侧门,傅绫罗一下车, 就见卫明笑吟吟在侧门边上等着。
见到傅绫罗站定, 他笑着紧上前几步, 压低声儿急促道:“阿棠,林郡守请了些助兴的花娘入内, 只怕是为试探王上, 厅里乌烟瘴气,王上还不能走。”
傅绫罗心知怕是有人看着这边, 表情不变, 浅笑着问,“要我做什么?”
卫明张了张嘴, 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道:“进去后你坐在王上身边,听王上吩咐便是。”
傅绫罗心窝子乱了一拍节奏, 莫名有种不安, 却说不出是哪里不安。
身为定江王下属, 她于情于理,都该竭尽全力保护王上安危。
她只在心里劝自己, 应当是头一次出门遇上这种场面的缘故,再不多想,冷静沉着由卫明和乔安引着, 进了宴会大厅。
她习惯了悄无声息,进来时低垂着脑袋, 没引起人注意,只有纪忱江第一眼就看到她,眸中瞬间绽出熠彩。
即便纪忱江现在不肯认定江王和车马大将军的尊称,他也不是会委屈自己的人,依然高高在上,其他人只能在两侧仰望。
“傅长御来了?”纪忱江看见坐在自己身侧的傅绫罗,肆意笑着靠近她脖颈,酒气滚烫吹在她颈侧。
傅绫罗紧了紧手指,垂眸柔婉应声,“王上,我来伺候斟酒可好?”
“哈哈哈……好好好,没得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我身边来,心里有什么算计的,也该照着傅长御的模样先掂量下自己。”纪忱江冷哼了声,常声道。
底下喧闹的声音顿了一息,才又如常。
傅绫罗脸颊位烫,有些不大适应他这股子轻狂劲儿,却似是被酒气醉了心神,微微眩晕。
她余光扫过这嚣张肆意的俊美郎君,与平日里相比,几乎像是变了个人。
惫懒的姿态变成了冷怒挑剔,却又会在底下人战战兢兢时,与人含笑对酒,大口饮下,酒液不讲究地顺着下巴落入脖颈,也只随手一擦。
他嬉笑怒骂,又随性恣意,厉眉怒目,却又带着不经意的洒脱不羁,引得所有人,包括傅绫罗,目光都不得不胶着在上首,由着这南地的天翻云覆雨,忐忑了他们的心肠。
顺带的,悄无声息从侧门进来跪坐纪忱江身畔的傅绫罗,也引起了各方打量。
边南郡多武将,好些人看清傅绫罗低垂的容貌之盛,都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忘了酒还端在唇前,吸了几口酒,咳嗽伴着惊艳直入肺腑。
“乖乖,王上真是好福气,怪道王府里就这么一个女官,这莫不是天上的仙女儿,刚下凡尘便入怀?”
“啧……刚才还觉得那几个行首形如洛神,对上这位,怎的寡淡起来?”
武将们大咧咧的窃窃感叹,总归在他们印象里,王上是不会介意他们些许言语不当的。
蝴蝶一般只盼着往王上身边翩跹的花娘们,都自惭形秽,不敢再上前妖娆着身姿斟酒。
以颜色侍人的花娘,最明白淡然垂首的傅长御身上,蕴藏着多少璀璨,峨眉螓首,秋水映朱唇,抬起的手腕都漾着白皙柔美。
纪忱江大口喝掉武将敬过来的酒,侧首与傅绫罗说话,“谢阿棠救我一命,回了府我定以身相许报答!”
傅绫罗被溅在颈上的酒滴烫得微微心颤,依然柔婉平静为王上斟酒,不甚在意他此刻言语里的不正经。
从进门起,她就看到纪忱江不拿酒的那只手垂在膝头,扳指都捏出裂痕,鼓起的青筋似是要破皮而出。
他大口吞酒时,脖颈上都是勃发的青筋,看着就痛苦。
卫明说的乌烟瘴气,其实是脂香杂乱浓郁,还有花娘的软语吴侬,这些对纪忱江而言,更像鸠毒,每一刻都是折磨。
能令他放松些,傅绫罗是愿意的。
纪忱江借着跟傅绫罗说话的功夫,闻着她身上浅浅的香气,总算是续了命,眸低杀意渐深。
边南郡郡守,姓林,是京畿北翼郡世家那个林,更是大睿天子的看门狗。
林郡守这是替某个行将就木的恶臭老儿试探他,一上来就下重锤,让他戏都唱不利索,明显是活得不耐烦了!
就在此时,林郡守还苦口婆心起身劝:
“王上,外头那都是谣言,您若是将罪己诏呈送御前,只怕会引起京都忌惮,稍有不慎,满盘皆输,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寄于您一人,还请您三思啊!”
监军御史也跟着摇头晃脑,“左不过就是些小人,让铜甲卫抓了杀个干净也就是了,王上何苦要拿自己开刀,万一叫那口蜜腹剑的小人得了机会,怕是圣上要怪罪您,拿御赐的封地和尊位不当回事儿啊!”
傅绫罗蹙眉,听得一肚子火,贼喊捉贼不外乎如此,这听起来比内宅的斗法恶心太多。
纪忱江于矮几下悄悄捉了傅绫罗的手,轻抚柔荑,面上大气凛然,还带着些桀骜的残怒。
“我纪家的一切都是真刀真枪拼出来的,难道是为了富贵荣华,才将脑袋别裤腰里上战场?”
“只要百姓和南地文人安稳,我就舍了这条命去,左右这也是纪家人的归宿!”
“老宅里的牌位我都起好了,绝不令圣人为难,也不刺了你们的眼,最后一滴血保证洒在南蛮的土地上。”
他这话说的太过情真意切,堵得那些别有心思的脸色涨红,接着就泛了青。
艹你纪家十八辈儿祖宗,你那是为了百姓和文人气节吗?
你那是在在我们坟头洒酒!
纪忱江怕不怕死他们不知道,可要真特娘死了呢,就是死遁对他来说也不难啊!
到时候,南蛮知道纪家军群龙无首,能老实得了?
不等皇庭砍了他们,南蛮人就能让他们坟头长草!
偏偏还有忠心纪忱江的武将,被纪忱江这话感动的‘痛哭流涕’,激动嚎哭。
“王上!我这条命是您从蛮子手下救下来的,到时候我跟王上一起,多杀几个蛮子,死也痛快!”
“就是,王上您去哪儿,我老于就去哪儿,黄泉路上我也替您开路!”
“王上带我一个,反正我无儿无女,早死早投胎,说不准还能混个父母双全的人家快活一回!”
……
林郡守和那位常御史脸色越来越黑,二人恨恨对视一眼,心知这事儿不能按照他们所想善了了。
他们也没想就此将纪忱江拉下马,只是想给南地多添些麻烦,好让皇庭有时间想法子拿下南地。
谁知纪忱江反将一军,用这么无赖的法子逼他们善后,俩人心里止不住地骂娘。
不得已,林郡守占了花娘的地儿,跪在厅中,泣求:“王上,罪己诏真的不能轻易呈送,都是臣的错,是臣没管好边南郡,才传出去谣言。
南地百姓受您庇佑,视您为战神,绝不会信这等无稽之谈,还请王上给臣些时日,查出造谣之人正法!”
花娘们都急急退开,瞧着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郡守一把鼻涕一把泪,“臣年纪不小了,再有几年就能致仕,上有老下有小啊!
家慈老迈,襁褓中的婴孩无辜,求王上给臣个恕罪的机会,若被皇庭知道王上受了委屈,必定要臣满门的性命啊王上!”
常御史也僵着脸,跪在林郡守身旁,之乎者也不起来了,“王上,文人骚客自来唯恐不乱,他们不知王上的艰难,我等心中清明,回头我定让人约束他们,不叫他们再仗着王上仁慈,胡言乱语。”
“求王上宽限些时日,您今日掷地的誓言,臣等必会竭尽全力,拼上性命也为王上捡回来,送还您手中,绝不叫王上的威望有一丝一毫玷.污!”
也有二人安插在军中的武将,拿军功替二人求情,一时间,厅内女娘倒是都只敢捂着唇哆嗦,不得不看着满屋子儿郎哭天抹地。
忠心纪忱江的武将,再次拿酒堵住唇角的讥笑,既知王上不好惹,早干嘛去了?
一个个肚儿里全是被墨水染黑了的花花肠子,就该砍个干净才好。
纪忱江半眯着醉眼,看着他们哭求,面色尚算温和,只等他们说完,厅内只余哭声袅袅,才叹了口气。
“我也不想为难你们,可你们当知道,南地百姓不容易,不知你们需要几日来还他们清白?”纪忱江面上带着些慈悲之色,和缓了他眸底的冷沉。
他声音愈发温和,“南蛮虎视眈眈,百姓们可坚持不了太久啊,我心不忍,一条命而已,黄泉路上我们也可同伴而行。”
“噗——”角落里,响起轻微声响,有武将没忍住笑喷了酒。
傅绫罗偷偷打量着,纪忱江只是无奈点了点那边,确实不在意对方的拆台。
到底怎么回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不过是东风盛,是西风重的问题。
林郡守紧咬后槽牙,“求王上宽宥臣三日,臣等必会给王上一个满意的交代!”
纪忱江似是酒醉得厉害,身子晃了晃,没言语。
矮几下,倒是没耽误他撑开柔嫩掌心,在其中清醒写字——这戏怎么样?
傅绫罗偷偷瞪他一眼,想抽回手,她手心痒得厉害,这人也别太过分了。
纪忱江不允,依然攥着柔软摩挲,总算肯给心惊胆战的那几个答复,“本王诚心写罪己诏,想来也得几日功夫,不为难林卿和常卿,你们也别太心焦,本王不在意这些名声。”
林郡守和常御史:“……”你特娘不在乎,你突然来祭祖?
俩人再次咽下满肚子骂娘声,脸色难看回去坐下,丝竹之声又起,花娘翩跹,勉强遮住了他们的狼狈。
纪忱江不在乎旁人骂,他自己都没少诅咒那个女人,也没打算就这样放过林郡守他们。
没过多会儿,卫明一脸急色进了大厅,冲得花娘都趔趄着来不及躲。
“王上,属下有要事禀报,还请您移驾。”
纪忱江捏了捏额角,露出松了口气的神色,迫不及待起身,“好,去后头说。”
傅绫罗迟疑了下,仔细打量卫明和纪忱江的神色,她对二人都熟悉,明显感受到违和。
这大概,是另一场大戏?
她心思聪慧,不动声色起身,下意识将最近的那个花娘,与纪忱江彻底隔开。
林郡守眯了眯眼,看着满屋子的花娘还有傅绫罗的动作,心底恶意又起,自皇庭而来的猜测更笃定几分。
他跟常御史交换了个神色。
常御史立刻起身,“王上且慢!看卫长史这般着急,难道南疆又有什么变故?”
同样得了林郡守眼神的武将也站出来,铿锵道:“王上,怕不是南疆以为您失势,想要作乱?我等愿意追随王上杀过去!”
卫明赶紧摆手,面露苦笑,“各位大人误会了,与国事无关,是,是定江王府的家事。”
常御史看卫明磕磕巴巴的模样,半个字都不信,“在场都是忠心于王上之人,有什么不能说的,还是王上不信任我等?”
纪忱江对外一直都是不太在意尊卑的性子,闻言也没计较,只朝卫明砸了个酒盏。
“磨磨唧唧作甚,本王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说!”
卫明涨红了脸,跪坐在地,脑袋几乎要扎进胸膛,“回禀,禀王上,刚传来消息,王府中的廖夫人,得急症去了。”
傅绫罗猛地抬起头,神色怔忪。
她下意识看向纪忱江,纪忱江没看她,只面色不耐,“左不过一个妇人,也值当得你巴巴来报!”
“属下知罪,只廖夫人是京都太常令丞之女,属下失了分寸,还求王上恕罪!”
林郡守和常御史脸色一变,太常令丞?那不是三皇子的人吗?
就是林家与廖家也有姻亲关系在。
旁人不知,常御史心里却清楚,他和那廖三娘,都是三皇子安排到南地来的。
他压着迫不及待,面色凛然:“什么急症能叫人立时就没了性命?这种敏感时期,若是叫京都误会了可如何是好!”
“哑巴了?说话!”纪忱江闻言,也生了怒,冷喝道。
卫明咬了咬牙,闭着眼无奈禀报:“是廖夫人趁王上不在府中,急着……急着带一位脸生郎君出府……赏灯,撞倒了道源茶楼前为端午搭的灯笼架子,两人当场身陨,若非被许多人看到,属下也不敢急急来报。”
哟嚯!
有武将感叹出声,“那还真是急症啊……再没有比这更急的了。”
常御史脸色铁青,林郡守面色也不遑多让,俩人都想吐血。
太常令丞可是掌宗庙礼仪的三品正官,家里女娘跟人私奔死在路上……传到京都,这太常令丞也算废了!
纪忱江太狠!
他们不过是给他泼一盆脏水,这人就直接废掉三皇子一条臂膀。
纪忱江戏瘾更甚,男子被带绿帽子是什么表现?
他一脚踢碎了矮几,咬牙怒喝:“本王去更衣!”
说罢,他怒气冲冲离开宴会大厅,由着身后乔安和傅绫罗紧追。
卫明也赶紧告退,他可不想跟这厅里尴尬的,幸灾乐祸的恶心玩意儿大眼瞪小眼。
乔安脚程快,傅绫罗几步就不见了乔安身影,她轻.喘着追逐几步,渐渐慢下来。
她慢吞吞四下张望,郡守府不小,她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因为跑了几步,她脸颊有剧烈运动后的红,面容却格外苍白,眸中起了细密雾气,看起来可怜又迷茫,若被人看到,只怕要心疼得替她落泪。
此时,落泪的没有,病弱含笑的陌生沙哑声音却响起,“抱歉,这位娘子。”
傅绫罗心下一惊,抬头朝声音方向看过去。
旁边大概是郡守府的花园,八角亭不在花园中心,反倒在角落里,四面挂着牙白纱帐,清雅飘起时,露出里面的瘦削青衫身影。
男子起身,掀开纱帐,是一张俊秀温润的面庞,微微弯起的桃花眸子,带着几分温润风流。
无论是面庞轮廓,还是秀气鼻梁和浅色薄唇,都没有一丝攻击性。
这是个纪忱江怎么装,都装不出的那种如玉公子,看过来的目光似春末江水,乍暖还凉。
男子笑道:“是我先来的,惊到娘子,着实对不住,不如请娘子喝杯茶赔罪?”
傅绫罗蹙了下眉,她没心情应付陌生人,只平静着眉眼浅浅福礼:“多谢郎君,我还要回宴上。”
男子迈前一步扬声:“听闻今日定江王府唯一的女官也来了,某有耳闻,那位国色天香不似凡人,不知与小娘子相比如何?”
傅绫罗表情更淡,转身,“我不过蒲柳之姿,与王府女官如何相比。”
“若小娘子眉梢眼角不带着愁,我敢笃定娘子容姿胜过对方。”男子又出声止住傅绫罗脚步,“饮杯茶吧,今日才得的无根水,茶名忘忧。”
傅绫罗远去的脚步一顿,回身静静看着男子,“我面上的不虞很明显?”
男子笑了,如温柔淋透春花的细雨,不回答傅绫罗的话,反倒自夸,“我这人自小不爱听人说心事,只爱与人讲道理,道理说得多了,自会明白,这世间大多的不开心,左不过就是无法说服自己。”
“小娘子可愿与我论上一盏茶的道理?”他侧身请傅绫罗入亭。
明明身形颇高,但因病弱和那身极为和气的文人青衫,并不带任何勉强的意思。
傅绫罗仔细看了他一眼,垂眸跟着他入亭落了座。
“敢问郎君是何人?”
男子笑着烫茶盏,“不过是一介白身,念了几本书,披着青衫胡言乱语的无名之辈,着实无颜道出姓名。”
傅绫罗从他细白修长的指尖扫过,余光不经意看到他衣摆处不起眼的玉珏,心里微哂,在郡守府如同自己家的白身吗?
男子又道:“娘子也无需介绍自己,更无需跟我说会泄露身份的琐事,萍水相逢,以后大致也无后会之期,只要能叫娘子心肠开阔几分,也算是全了今日的巧遇。”
傅绫罗似被他说动了心思,面上警惕消了几分,淡淡愁色便在那张娇艳面容上明显起来。
她手里端着茶,并不喝,只是沉默。
男子也不勉强她,自在拨着亭中那把不起眼的古琴,不成曲调,幽咽散漫,不动声色勾起人心里的愁苦。
傅绫罗转头看向亭外繁花,声音轻得似是能轻易被琴声压过。
“我小时候被人救过性命,长大后遇到性命攸关的困苦,依然下意识想去那人身边,笃定他仍能救我于水火,论道理,此为敬仰,还是爱慕?”
男子拨弦的手一顿:“唔……”
傅绫罗不等他说话,又道:“他对我从厌恶到另眼,让我成了前所未有的特殊,耐心教我又时时惊我,冷眼看我又真诚待我,论道理,此为利用,还是心悦?”
说完,她抬起几乎被雾气遮住的漂亮眸子,定定看着侧首垂眸的陌生男子。
男子一抬眼,话竟堵在嗓子眼。
第一次,他见到一个女子面容如此平静,眼里下起了雨,却一滴都未曾溢出。
准备好的话,莫名被他咽回肚子里,他歉意摇摇头。
“小娘子原谅则个,小子轻狂,原这世间,也有我说不出的道理。”
想了想,他又轻笑,“但我愿与娘子交换个前尘往事,小时我最喜狸奴,恰巧遇上个鸳鸯眸的白色狸奴,爱不释手。”
傅绫罗垂眸,冷静思忖,是恰巧,还是旁人以巧为名,送他手上?如他现在这般的巧。
“怕它逃跑,我令家奴时刻看着它,未免它抓伤了人,我亲自替它剪去了指甲,想它能卧在我膝头受我轻抚,旁人欺它饿它,我只当不知,细心照料。”
傅绫罗手指绞在一起,青白渐显,这道理太过熟悉。
“它无一处不合我心意,却仍拦不住我时时在外,更拦不住谆谆叮嘱我进学的家慈,怕我玩物丧志,将它淹死在井里。”
男子说话语气轻缓,柔和,甚至连追忆和难过都带着淡然。
明明没有任何冒犯之处,却叫傅绫罗眼中的雾气迅速凝集成晶莹,露出她恍然惊惶的目光。
“娘子……我只随口说说,你莫要当真。”男子着实见不得如此貌美的女娘在他面前落泪,面上歉意更甚。
到底没忍住多说一句,“长痛不如短痛,娘子看起来是个心思清明的,若无法确保自己能一直守住心爱之物,不如从开始就别拥有,只做能确保自己快活的事,免得伤痛入骨。”
傅绫罗有些失神,却坦然擦掉腮上的水珠,慢吞吞起身,“多谢郎君的胡言乱语,我早明白,男子口中没有几句实话,今日得见郎君,倒是令我更加笃定。”
男子冷不防愣住,抬头看她。
傅绫罗表情依然沉静,她慢条斯理福礼,“与狸奴不同的是,人长了嘴,没有利爪,却生了手脚,总不会任由人欺辱。”
她行至亭子边缘,回首浅笑,盛色衬得周围繁花都颜色黯淡,“下次,这位白身郎君大可养狼或者狼犬试试,即便遇上危险,还能给它多添一份饭食。”
说罢,她缓步离开,纤细身姿如同茁壮白杨,分毫不乱。
男子沉默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撑着脑袋细细咳嗽几声,而后摇头失笑。
这小娘子是在骂他狼心狗肺?
没想到这位定江王府的傅长御,看起来柔弱得不堪一击,却连难过时,都张牙舞爪,不肯叫人占到一点便宜。
着实有趣。
*
傅绫罗没再回宴上,只漫步片刻,遇到仆从时,表明身份,找到属于王府的马车,回了纪家老宅。
宁音在门口候着,表情奇怪,傅绫罗心有所感,顿住脚步。
果不其然,一进内宅门,就见纪忱江大马金刀坐在上首,面容冷沉。
夜色已深,各处灯火摇曳,她与纪忱江四目遥遥相对,目光畅通无阻,心底却渐渐起了壁垒。
“阿棠,你去见了谁?”纪忱江蹙眉声沉问道。
傅绫罗恭敬福礼,“王上,若绫罗没分辨错的话,怕是在郡守府,遇到了此次谣言的祸首。”
纪忱江略有些诧异,林郡守竟如此愚蠢,将人藏在自己府里?
他思忖片刻,令卫喆带暗卫去查。
他声音温和下来,“过来叫我瞧瞧,那里毕竟不是自己家,你怎敢不带人随意乱走?”
傅绫罗听话走上前几步,依然离纪忱江四尺距离,也不辩驳有暗卫的跟随,只道:“绫罗往后再不会如此。”
纪忱江目光敏锐,看出狐狸不高兴了,没关系,山不就他,他可以就山。
纪忱江起身到傅绫罗面前,轻叩住她下巴,仔细打量她,“我今晚不是故意孟浪,着实是身上太难受,阿棠想让我如何赔罪都行。”
“至于廖夫人,你既不想看到她,也免得脏了你的手,我替你处理了她,连她家里人都不会幸免,只是想给你个惊喜,才没说。”
傅绫罗没像以前那般,躲他锋锐又灼热的目光,只微微眯起眸子,想看的更清楚。
不远处灯芯炸开,发出啪嗒声响,惊醒傅绫罗的轻痴。
她由着纪忱江拥她入怀,声音柔软:“若我想让王上对我言无不尽,王上可应允?”
纪忱江顿了下,“自然允。”
“王上何时知道,是廖夫人算计我?”傅绫罗靠在他身前,目光冷幽,又起了雾。
“是我划破自己手心的时候,还是我回傅家逼问的时候?”
纪忱江心尖又起了陌生的不适,似酸似涩的颤了下。
运筹帷幄多年的定江王,一时竟不敢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