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定江王刚回来这日, 半下午时候雪就停了,正是南地最冷的时候,早早就掌了灯。
傅绫罗不会故意刻薄人, 有她管着,仆从们干活儿都轻松些。
定江王府如今外松内紧, 各处都很老实, 这时候便没什么仆从走动。
等到晚膳后一个时辰左右, 府里各处不必要的灯笼都熄了几盏。
墨麟阁寝院也早早就熄了灯火,除了偶有扑簌簌的雪落声音, 可称得上是万籁俱寂。
纪忱江身为南地战功赫赫的战神, 从偏院翻墙进入寝院,落地时, 踩在雪上, 都没惊起任何人的主意,实是采花大盗之才。
他还跟以前一样的想法, 去偏院那么痛快,自然是因为钻床,他纪忱江是专业的。
直到无声无息通过窗户进入寝殿之中, 纪忱江唇角一直都勾着有些无赖的笑, 他答应住在偏院, 可没答应半夜不来爬床。
只是,刚在温暖如春的寝殿内站定, 还未曾踏出去半步,纪忱江突然就感觉到了不对。
这是属于武将的直觉,四面八方而来的森然煞气和诡谲地被束缚感, 令纪忱江额角青筋鼓了鼓,眸光瞬间就犀利起来。
若非记得这是哪里, 纪忱江怕是立刻就要凭着直觉动手了。
好在他没忘,只在心里哭笑不得,他们家阿棠比他想的还要厉害,短短几个月功夫,就已经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狐狸了。
他不动声色迈上前几步,心里已经决定好,若是一会儿女卫偷袭过来,他会比以前切磋时动手轻一些。
放放水,省得傅阿棠面子过不去。
对,定江王他就没有不能对女子动手的想法,对他来说,他最想杀的那人是女子,女卫与铜甲卫也没什么区别。
对他而言,天底下女娘大致只分傅阿棠,祝阿孃,和傅阿棠以外的女子。
但令他惊讶的是,女卫并没有动手,他刚走几步,突然就听到脚下‘咔嚓’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屋里角落还燃着宫灯,普通人看不清楚,纪忱江目光却不受阻碍,再加上头顶突然变动的气流,他唇角抽了抽,利落翻身躲过机关算计。
仍然没有任何人出声,屏风后的床榻上也没有任何动静,纪忱江越靠近越觉得后脖颈儿汗毛直竖,心底已经了然今夜要遭。
但他偷偷咧嘴,能叫傅绫罗消了气,别再拿岳者华折腾他,就算是五花大绑他也甘之如饴。
所以他毫不犹豫仍然往床榻前走,只是等靠近床榻后,他突然感觉腿上一软,脑袋直直冲着床沿就要栽下去。
纪忱江:“……”竟然下毒?傅阿棠,果然够狠。
他无奈闭上眼,已经做好了受伤的准备,
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没摔在床沿上,而是在腿越来越软的瞬间,感觉脚下一紧,整个人被倒吊了起来。
纪忱江:“……”
“阿棠……”他哭笑不得出声,“你还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我留。”
他刚才就发现了,屋里至少有五个女卫,两明三暗,还有个不太明晰的呼吸声在碧纱橱。
床榻上没人,傅绫罗简直时将他当敌营里的细作来对待了。
意料当中的甜软嘲讽没有出声,屋里六个呼吸声都没发出动静。
纪忱江因为中了毒,脑子转的有点慢,但到底是运筹帷幄的定江王,他很快想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
“放我下来。”纪忱江突然冷了脸,沉声吩咐道。
这才有女卫的声音响起:“王上见谅,夫人吩咐,任何不经夫人允准,夜探墨麟阁寝殿的人,都要严加惩罚,等夫人处置。”
纪忱江闭了闭眼,甚至在倒吊的情况下自如捏了捏鼻梁,傅绫罗不可能对他用真正的毒,也就是软筋散、蒙汗药一类的轻微毒素。
身为武将,他耐毒性本来就高,背后还有五十军棍的伤拉扯着,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力量。
他也没再跟女卫废话,直接运起内力猛地挣开脚上的绳索,大大方方往门口走。
“王上!”明着护卫的女卫气都要喘不过来了,却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拦人,“夫人吩咐了,没有她的允准……”
纪忱江没耐心跟人废话,只淡淡打断她:“我知道,我这就去找夫人处置。”
女卫:“……”好,好像也没毛病?
等到纪忱江离开,明着和暗着轮值的女卫凑在一起面面相觑。
王上没为难她们,问女君的去处,也没要逃跑,还主动送上门给夫人处置,这……这应该算是完成夫人的任务了吧?
傅绫罗在原本居住的偏房内,都已经快要睡着了,突然感觉有人进了幔帐,不待她清醒,腰上就出现一只熟悉的大手。
而后,是夹带着风雪气息的熟悉身影,伴随着浅淡的木质沉香。
这是她特地让杨媪给制出来熏衣香料,离得稍远一点就闻不到,气味暖而淡,越近这香越叫人沉醉。
她今日要带着众人迎定江王回府,起的太早,这会儿困得不轻,声音含混着像是撒娇一样,“你太讨厌了。”
纪忱江轻笑,灼热的吻落在她睁不开的眼睛上,“你又是叫人偷袭我,还给我下毒,还把我吊起来,我主动送自己过来给你处置,哪儿讨厌了?”
“你答应我什么,总有狡辩的说法,阳奉阴违说的就是你。”傅绫罗喃喃道,有气无力锤他几下,“我好困,你出去。”
纪忱江轻轻搂着她,力道适中拍着她后背,像是哄孩子一样,“阿棠,这真不怪我,你只说让我睡偏院,不喝甜汤,可没说不许我来找你。”
傅绫罗闭着眼,在昏昏欲睡中弯了弯唇。
他愿意为她妥协,将她捧在头顶上,她即便是有脾气,也不会真折辱他,不给他靠近的机会。
有再多问题,只要不分开,解决需要时间,他们彼此有情,自然是忍不住靠近的。
傅绫罗也想他了,柔顺靠在他怀里,白皙莹润的脸颊在他身前蹭了蹭,轻哼,“我困了,今晚你老实些。”
“好,你睡,我今晚保管不惹你心烦。”纪忱江压着被蹭出的火气,在她额角眉心亲了又亲,力道轻得羽毛一般,让傅绫罗顺利陷入香甜梦境。
梦里先是在老宅的刺玫花海中,傅绫罗是真的很喜欢刺玫,喜欢它们娇艳动人的模样,更喜欢它们清雅甜蜜的味道。
她在花海中,闻着温软香甜的气息,慢条斯理给刺玫浇水,被那秾艳的朱色包围着,心情特别好。
只是没等她享受够休闲时光,很快有只皮毛黝黑发亮的恶狼疾驰而来,快到令花海毫无抵抗之力的从两侧分开,让这恶狼顺利跑到她身边。
那双碧绿锐利的眸子,盯得傅绫罗心里起了战栗,她想逃,转身却已是来不及。
恶狼从背后将她扑倒在地,带着倒刺的舌几乎要剐掉她一层皮子,傅绫罗身上起了似疼非疼的酸痒,闷哼出声。
她自不量力的挣扎,却被柔软的爪子死死钉在足下。
“呜……纪长舟!混蛋!”傅绫罗莫名笃定,这恶狼就是纪忱江。
恶狼并不回答她,利齿撕碎她才新做的云锦霞光缎面的薄袄,棉絮飞扬中,深粉色的牡丹花缓缓绽放,成了恶狼的盘中餐。
傅绫罗被踩得喘不过气,眼角噙着泪被迫清醒,愕然发现,她竟然真是趴在柔软被褥上。
背后,混账恶狼的毛发刺得她皮肤生疼,利齿已经撕咬到脏腑后,离圆月只隔半寸,刀已经穿梭在月亮之上。
外头,夜还黑得深沉。
傅绫罗深吸了口气,羞恼至极,“纪长舟!你到底还记不记得君子何所为何所不为!”
纪忱江唇齿都忙,话语有些含糊,“放心,不叫你喝甜汤。”
傅绫罗:“……”这个合该被乱棍打死的混账,她还没把脾气发出来,那惩罚就已经先落到了她身上。
岳者华的事情估计叫他气得不轻,长卷上傅绫罗想来不同意的样式,也被他一一描画。
这人无耻又上了新高度。
“昨夜你吩咐我不许乱来,我听从夫人吩咐,但你没说今日不许我做什么,子时都过去许久了,我都还没接到吩咐,自然只能凭着本能伺候夫人。”
傅绫罗隐忍着吟哦,咬着银牙在心里骂,无耻之尤!
果然她就不该心软,女娘对男儿的每一次心软,都只会害了自己!
不是不想骂出声,实在是骂不出囫囵的话来,只会叫自己气势更弱咦呜呜……
待得晨光熹微,恶狼仍不知餍足,连圆月都想啃噬的时候,傅绫罗趁软声求着叫这混账将她翻过身的功夫,用尽了吃奶的劲儿——
脚狠狠一踹,手使劲儿去推,想让这人再摔个四仰八叉。
只是暗色中,她看不清楚,纪忱江却飞快反应过来,傅绫罗差点踹刀上,惊出他一身冷汗。
且不说她会伤到自己,这地方要是受了伤,往后俩人就都废了。
纪忱江冷汗涟涟躲了下,正好躲到了要推人的巴掌下头。
傅绫罗确实没省着力道,屋外值夜的阿彩和阿云都清晰听到了‘啪’的一声。
屋内原本的暧昧声响都消失了,好半天没动静。
再出声,就听到傅绫罗带着哭腔低低喊了声:“你出去!”
然后,纪忱江顶着巴掌印出来了。
过来等着伺候梳洗的乔安和阿彩倒是还好,反正在去边南郡老宅祭祖的路上见过了。
阿云只惊得瞪圆了眼,若不是阿彩扶着,她差点都跪下了。
谁见过定江王挨打?
阿云在心里颤巍巍地感叹,她们家祖坟可能冒烟儿了,真真是见了鬼。
说实话,勤政轩内,有文武官员跟阿彩差不多的想法。
他们目瞪口呆看着纪忱江,甚至连原本要禀报的事情都忘记了,浑然不知自己今日到底干嘛来了。
纪忱江见底下都是一副没出息的样儿,斜靠在王座上睨下去,语气自然而冷淡,“活似你们没被家里夫人收拾过一样,一个个别跟见了鬼似的,说出去丢本王的人,赶紧的,有事儿就说,没事儿就滚,年根子底下,别给本王添晦气。”
众人:“……”很好,还是他们熟悉的定江王,没见鬼,还那么毒舌又暴躁。
祈太尉眼神复杂看着纪忱江的脸,好一会儿长吁出一口气,转头看了王府丞一眼。
眼神中有释然,有反省,也有恍然大悟,还有同病相怜的讥讽。
感情,绫罗夫人和他家里那母老虎也没什么区别,所以王府丞昨天有什么脸得意?
不过祈太尉也想明白了,在家他想过安生日子,都只能听老妻的。
王上又怎能算得上是色令智昏?不过是跟寻常人家的夫妻一般罢了。
好歹绫罗夫人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南地和定江王府考虑,至于她是不是讲规矩,也没那么重要,起码不该他们这些臣子咸吃萝卜淡操心。
王府丞原本还觉得脸有点疼,他刚夸了绫罗夫人温柔贤淑,这位夫人就赏了王上巴掌,原来这天底下被敬重被捧着的夫人们……都没啥两样啊。
幸亏他是个聪明的,也会看夫人脸色,从来不会主动找抽,就算找抽,也不挑小朝之前,才能保留脸面到这把年纪,这不禁叫他有些自得。
正得意着,王府丞扭头就看到了祈太尉想明白后,同情又鄙夷的目光。
祈太尉跟王府丞并排站立,他唇角不动,小声问:“我记得有几回,你说去临南郡访友,我夫人上香看到你家马车在落山别庄,还有你说你去给你老子修坟,坟茔竟然跟以前一模一样……”
王府丞脸黑了,看破不说破,他就活该让这老匹夫得罪绫罗夫人。
*
小朝上人心浮动,谁看到顶着巴掌印的定江王,都没办法将心思放在正事儿上,好奇心几乎要突破天际。
众所周知,王上礼贤下士,运筹帷幄,虽然易怒,却从不会朝底下人乱发火,是个好主君。
他在军中威望也高,令敌人闻风丧胆,堪称是南地所有儿郎的表率。
他们不知道纪家的贱骨头,怎么想怎么纳闷儿,这般几乎被人敬畏到骨子里的男儿,到底是怎么得罪封君,能得罪到挨了巴掌呢?
不过,经此一事,对定江王过于敬畏从而战战兢兢有话不敢说的官员们,倒是对定江王有所改观。
王上跟他们也没甚两样嘛,好像也不必那么害怕。
纪忱江不知道他们心里大逆不道,打得全是想上天的蹬鼻子上脸主意,给他们片刻适应时间,立刻就将人心都给收了回来。
“大皇子和三皇子夺嫡失败,京都却没传来封王消息,你们怎么看?”
“幽州一直对京都虎视眈眈,先圣驾崩说不准有小怀王的手笔,爱卿们觉得,我们是否该跟幽州合作?”
“边南郡如今官位空悬,京都还没来得及安插人手,是时候该将边南郡收回来了,你们可有章程?”
官员们倒吸口凉气,来了来了,定江王带着他的问题来了!
他们一个个都低下头,赶紧绞尽脑汁开始想该怎么回话。
事实证明,定江王就是顶着巴掌印,他们也不一样咦呜呜……
在小朝上,自然是没讨论出个所以然,纪忱江把事情拿到小朝上说,只代表一个态度——
南地和京都不可能和平共处,哪怕有先圣留下的遗旨,也早晚要有冲突。
若不从现在开始就把控好各郡下州县的情况,待得风雨飘摇时,南地定会出乱子。
官员们也都明白纪忱江的意思,负责个州县的官员都非常自然领了差事,保证在年前会来一次清查,以保证定江郡和边南郡都在定江王的掌控之中。
等到散了小朝,纪忱江留下了祈太尉和王府丞,依然是书房里说话。
卫明也在,他和卫喆昨日从落山别庄去了临南郡,才刚回来。
新圣临朝,临南郡离定江王封地最近,绝不能出任何差池,原本安排好的钉子都得动一动。
待得进了书房,卫明一抬头,就看到了纪忱江脸上的巴掌印,感觉牙有点疼。
上回只听卫喆说了,卫明没有看到,这回亲眼见到了,只能说……啧,阿棠的手,比他印象中还要小巧哩。
卫喆早听兄长调侃过,说因为贱骨头主动招致挨打这种事儿,有一就会有二。
卫喆以前太相信王上不信兄长,惨遭打脸的时候也太多,又见过王上下跪……历经沧海,卫喆再掀不起任何情绪波动。
与其想王上又咋了,还不如想想,刚被送回来的宁音一路为何没跟他多说几句话是为啥。
至于乔安,那就更不可能惊讶了,她们家主君更贱骨头的事儿也不是没做过。
可能是一屋子人都太淡定,令祈太尉和王府丞都有种感觉,是他们在小朝上太大惊小怪了。
于是,不等纪忱江出声,两人就严肃了神色,开始禀报政务。
祈太尉:“大皇子虽然出身低,到底占了长,脾气又是三位皇子中最好的,在朝中最爱咬文嚼字的那一排老学究那里还是有些分量,应该会被封益州。”
王府丞:“二皇子地位微妙一些,可新圣不可能清空一半朝堂,很有可能封王不就藩,留二皇子在京,徐徐图之将陈氏一族拉下马,再收拾二皇子。”
他捋着短须感叹:“现在臣怕就怕,二皇子封地会是汝南郡或者临南郡,若离我们太近,新圣想要利用南地来消磨二皇子一脉,这坐收渔翁之利的好事儿,正是新圣擅长的啊。”
卫喆沉声肯定王府丞的担忧,“临南郡郡守与林子安交好,探子在他府中见过京都来人,若无意外,他应该是二皇子的人。”
卫明抱着胳膊冷笑,“只怕边南郡新圣也不会放弃,若二皇子封地为临南郡,到时候两郡受到掣肘,定江郡就呈被夹击之势,不反抗也不行。”
王府丞和祈太尉下意识看了纪忱江一眼,所以留下岳者华,确实是必要的。
纪忱江只淡淡靠在椅子上,阖着眸子听他们说,平时论政时,他也不是多话之人,看起来总是深不可测的模样。
只是今天,脸上的巴掌印有点格外让人出戏。
大家目光游移着,尽量不往他脸上看,可该问出口的问题,也到了必须得得到纪忱江答案的时候。
“王上,新圣登基,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王府丞低低叹了口气。
“或者说,小怀王如今还没动作,只怕是要有大动作,这天下已经开始乱了,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们都知道,纪忱江与殷氏,只能活其一,可自始至终,纪忱江从未给过他们准确答案。
那个位子,他到底想不想要。
没有臣子愿意跟随不要结局的主君,想与不想,对他们要做的事情影响极大。
纪忱江面色不变,声音也依然冷淡,“我再想想,你们先探清京都和幽州的动作,尤其是小怀王那边。”
顿了下,他睁开眼,神情恹恹地吐出几个字,“若他要动,助他一臂之力,岳者华就不错。”
卫明和卫喆刚回来,还不知道傅绫罗做了什么,闻言蓦地瞪大了眼,看见巴掌印没有的诧异,这会儿全补上了。
“天寒地冻,消息传递不易,我不着急,龙抬头之前小怀王必不会有大动作。”纪忱江冷冷扫卫明和卫喆一眼,将俩人看得赶紧低头,才继续吩咐。
“你们也是,这么多年都等了,不急于一时,我只求稳。”
“让京都的探子想办法给小怀王递话,留下岳家,就能留下国士之才,他会有决断。”
王府丞愣了下,王上这是不打算留岳御史在边南郡?
“王上,您……”王府丞咬了咬牙,还是没忍住问,“您跟夫人商量过了吗?”
纪忱江起身,“我这就去商量,你们按吩咐行事便可。”
*
待得离开王府后,祈太尉和王府丞还是约着一起到祈太尉府里吃酒,卫明也被请过来了。
祈太尉性子直,酒没吃几盏,直接问:“卫长史,岳御史是否留下,事关我们对边南郡的安排,这……你能不能给我们个准话,若是我们按吩咐行事,夫人那里能允准吗?”
卫明笑吟吟喝酒:“那自然是要听吩咐办事。”
王府丞冷笑,“你给我把话说全了,不然老子抽你信不信!”
卫明这笑面虎的模样,还是跟他学的,这小子肚儿里憋着什么屁,光看他笑得多灿烂就知道。
卫明:“……那王上也没说,什么时候按吩咐行事,咱们等等自也无妨。”
“等甚,你说清楚!”祈太尉急得不行,要不是那个巴掌印,他恨不能立刻就叫人将边南郡的官职先占了。
即便京都派了官员来,也能有时间将对方架空,省得夜长梦多。
现在留个病恹恹的岳者华不上不下的,到底叫他们怎么办!
卫明嘿嘿笑,“等阿喆跟我弟媳妇先叙叙家常吧,我未来弟媳刚从临安郡回来。”
祈太尉愣了下,没听明白,还要问。
王府丞冲他摇头,问卫喆:“绫罗夫人身边的……长御?”
封君也是能有女官的,身为傅绫罗最亲近的女婢,封宁音个七品长御,一点都不为过。
宁音知道,就代表傅绫罗会知道,她和王上反正会有决断的,就看谁更彪了。
王府丞和祈太尉对视一眼,俩老狐狸都听懂了,便再不着急,等着呗。
*
三人说话的时候,纪忱江在寝殿找到了傅绫罗,她腿还酸着,再加上今日有人临朝,她也就没去。
见纪忱江进来,她继续在矮几前翻看年节礼单,不理他。
“好些了吗?”纪忱江顶着巴掌印,凑到傅绫罗面前笑问。
在外头人面前,他就是挨了巴掌也还是高贵冰冷的主君模样,可也没多久时间,在傅绫罗面前,他竟习惯了没脸没皮,看见傅绫罗就要笑。
冷白俊美的高大郎君弯腰在面前,脸上还带着被自己打过的痕迹,任傅绫罗再心狠,也不免心虚些,不想再叫他没脸。
“小朝上,可有言官说我?”她先吩咐让人上早膳,才拉着纪忱江坐下,拿出准备好的药膏子替他涂抹,早没了清晨时的脾气。
纪忱江轻哼,“我都为夫人赏赐骄傲,他们敢说什么。”
阿彩她们捂嘴笑,王上就这么光明正大让人知道自己被打了,还被打得特别开心。
这谁不得高看夫人一眼啊,言官也不是蠢到头铁好吗?
傅绫罗脸颊微微泛红,嗔他一眼,纪忱江不要的脸面,她还得要。
这会子外头那些臣子们,指不定以为绫罗夫人是什么夜叉了。
她给纪忱江涂完药膏,毫不犹豫推开他靠近的脸,换了话题,“华嬴回来了吗?”
纪忱江挑眉,以前也没见阿棠这么关心那个弟弟啊。
“他如今是千夫长,还在军营,我不打算叫他回来,省得傅家又闹妖,等他什么时候成为车马校尉,什么时候再回来。”
车马校尉算是从五品武官,是傅翟在进入铜甲卫之前在军中的官职。
傅绫罗恍了下神,轻声道:“还是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只要他能立得起来,早早晚晚该为他说一门亲事,替傅家传承子嗣的。”
她认下这个弟弟,就只是为了让傅家不至于毁在两个老人和二房手里。
“放心,我心里有数。”纪忱江摸摸她发心安抚她,拉她起身,“先用膳,用完膳我跟你商量点事儿。”
可能是快过年了,每年除夕她都会带着傅华嬴去给阿爹阿娘上坟,今年只有她自己去,傅绫罗心里有些惶然。
也许,早在阿爹死的时候,傅家就已经散了,她也没了自己建一个家园的想法。
傅绫罗向来会掩饰自己的心思,尤其是关于纪忱江的事情,她不会让他发现自己的妥协。
既然决定要信任彼此,她心甘情愿被困在风月里。
纪忱江没发现她心情不好,等用完早膳,就将自己的想法跟傅绫罗说了。
“所以,你是要给小怀王送个军师?”傅绫罗怔忪看着纪忱江问。
她第一个念头竟是小怀王不是不能有子嗣?那岳者华的才华岂不是可惜了。
稍稍反应过来,傅绫罗偷偷吸了口气,压住自己心头的火,冷静问:“你如此相信小怀王?”
超过信她?
他确定那位封王不会在登顶宫阙后,转过头来要灭掉他纪忱江吗?
纪忱江面上带着独属于定江王的自信,“我能将人送给他,能送他坐上那个位子,就能保证全身而退,退一万步讲,若小怀王真成了咬人的蛇,我也知道他的七寸在哪里。”
傅绫罗心思细腻,也许还不能很好的融会贯通江山大事,却已经能浅浅揣摩几分纪忱江的心思。
她心里冷笑,面无表情问:“这七寸里,包含了岳者华吗?”
或者说,七寸包含要利用她,来让岳者华倒戈吗?
纪忱江定定看着她,有些受伤,在她眼里,他会用伤害自己心爱的人来达成目的?
傅绫罗避开他的眼神,“先前我与你商量,要留下岳者华,现在你与我商量,要送走他,到底是因为送走他对南地更好,还是……”
“我吃醋!你身畔就是养了小子,也会争风吃醋吧?”纪忱江沉声打断傅绫罗的话,他不想让这小女娘一次次用刀子戳他的心窝子。
“阿棠,我不是圣贤!”
傅绫罗深吸了口气,努力压制拱到嗓子眼的火气,她不想跟他吵架。
可惜纪忱江不懂见好就收,他火都憋了两天了,“你敢说他对你毫无情意?我不杀了他已经是仁慈,你推己及人,若我身边留一个对我有心思的女娘,你会如何?总之,留下他绝无可能!”
傅绫罗想了想,有些难过的发现,若他身边真出现这么一个女娘,她觉得……挺正常,甚至会松一口气。
她有些仓促闭了闭眼,遮住气红的眼眶,这人始终不改自己的掌控欲,而她恨极了被人捏在掌心。
气到极致,她反而有些心灰意冷,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自私,她也许没那么……爱这个人,起码是爱自己更多,多很多。
她不想话赶话吵起来,再次尝试沟通,“你知道的,我只是欣赏他,对他毫无任何男女之情,他也清楚明白我对你的情意。”
“王上难道要因为吃醋,不顾南地安危?”
纪忱江冷笑,心悦到要留个别有心思的短命鬼在身边?
“所以你很清楚岳者华心悦你,你是打算用个短命鬼气死我,往后好多养几个小子在身畔?”
傅绫罗叫他这久违的毒舌气得不轻,脾气实在是压不住了。
傅绫罗淡了表情,“王上不也是利用他心悦我,叫他欠下人情,成为小怀王的七寸之一吗?心知肚明的事情,何必要反复提起。”
纪忱江气笑了,站起身,身上气势凛然,“傅绫罗,你哪怕信我一点点,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说罢他就要离开,生怕自己怒急之下,说出什么伤情分的话来。
只是等他迈开脚步,傅绫罗也跟着起身追了几步,“是谁说‘夫人的命令,长舟竭尽全力,必不会叫它落空。’,心情好的时候叫我夫人,心情不好就是傅绫罗,你到底将我当成什么!”
“你非得叫我从温室里的芙蓉,变成高高在上被圈养起来的牡丹?”
纪忱江胸腔剧烈起伏片刻,扭身恶狠狠走回来,吓得傅绫罗眼圈泛红,后退好几步跌坐在软榻上。
“我将你当什么?当祖宗!”纪忱江恶狠狠抵着她脑袋。
“什么岳者华,刘者华还是周者华我也不在乎,只要你能永远留在我身边,我至于跟个妒夫一样吗?”
傅绫罗红着眼眶瞪他:“若是不愿留下,我为何要接受封君的称号!非要我天天三柱香对祖宗发誓你才肯信?”
“纪长舟,你自作主张叫我喝甜汤的时候,问过你家祖宗同意不同意吗?”
纪忱江:“……”艹,好样的,真是好样的,给他怼没词儿了。
他沉默片刻,实在见不得她那通红的眼眶,抹了把脸,“我知道问题不在他,我吃醋是因为我总怕留不住你。”
傅绫罗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纪忱江自嘲笑了,“阿棠,不如这样,我们都让一步,这次让岳者华离开,下一次,要是有什么刘者华,周者华,就让他留下。”
顿了下,抬起傅绫罗的下巴,再看到她眸中水光潋滟的时候,他心底一疼,咬了咬后槽牙,“或者,留下他,其他什么人你也都可以留下,你也永远留在我身边。”
纪忱江替她擦掉眼角的泪,将她揽在怀里,冷凝变成了颓然,“我知道你的心结是什么,我会尝试着不再自作主张,你给我时间,你不会成为被圈养的牡丹,你是老宅的刺玫,即便长在后宅,也可漫山遍野。”
更能伤他,岳者华他不……可以不在乎,可他怕外头的野花太特娘的香,他还是个混蛋花骨朵呢,总得给他时间开一开啊!
傅绫罗不喜欢哭,莫名的,这次却忍不住任泪水从腮畔滑落,她突然感觉出,纪忱江喜欢她,比她喜欢纪忱江更多。
这样的偏爱叫她更委屈,她抱住纪忱江的腰,气得直锤他,“我刚想信你,你连阳奉阴违都不肯了,呜呜……你才是要气死我。”
纪忱江被她哭得心又软又愧疚,得,错还是他的,他却不想分辨,满心肠只想认下。
他抓住这恼人小东西的手,带着股子狠劲儿亲下去,贱骨头没治,常府医是开不出方子了,还是继续煎甜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