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人,接旨吧。”
传旨太监从圣旨上抬起头,笑眯眯地望向深绿色官服的清隽男子。
苏源双手捧过明黄圣旨,高举过头顶:“微臣领旨,谢主隆恩!”
言罢,苏源携身后一众官员起身。
传旨太监在御前伺候,熟知陛下对苏大人的看重,再有临行前福公公的敲打,对苏源的态度甚是和善。
“打今儿起,苏大人可就是知府大人了,万不能让陛下失望呐。”
苏源郑重其事道:“请陛下放心,微臣定克己奉公,焚膏继晷,以百姓心为己心,以百姓事为己事。”
传旨太监两眼笑眯成一条缝:“两位通判还有一位同知已在赴任的路上,要不了多久就能上任,在此期间还望诸位大人辛苦些,稳住府衙大小事宜。”
以苏源为首的官员们忙不迭应声:“此为分内之事,公公尽管放心。”
传旨太监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又提起银矿:“银矿将由工部的人接手,但也请苏大人帮忙多盯着些。”
苏源自无不应。
传旨太监一挥手:“好了,诸位大人且都去忙吧,不必把时间浪费在咱家身上。”
众人齐声应和,作鸟兽散。
苏源刚转身,又被传旨太监叫住:“苏大人留步。”
苏源脚下一顿:“公公有何吩咐?”
眼前的传旨太监德公公乃正四品,与苏源同级,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德公公指了指门内,压低声音:“陛下有话交代苏大人。”
苏源意会,带他去了办公点。
不远处,夏同知扭头看了眼苏源的身影,脚步欢快地哼着小曲儿。
旁边同僚见状,颇为好奇:“夏大人可是遇上什么喜事了?”
夏同知一脸高深莫测:“你不懂。”
不是他不愿说,而是这些人又怎知他被苏大人委以重任的痛并快乐着的感觉。
只要一想到不久后会有三人承受与他同等的公务与痛苦,夏同知就兴奋不已。
那人也没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咱们之前还真猜对了,知府就是苏大人。”
夏同知乜他一眼:“苏大人破案有功,又有大功劳在身,舍他其谁?”
“我只是感叹苏大人年轻有为罢了。”
夏同知哼了声:“别感叹了,赶紧回去处理公文,难道你想摸黑下值?”
他这一说,周围几人立马小跑着回屋了。
夏同知咧嘴笑,一扶官帽,去西山巡查。
......
二人先后踏进屋里,苏源顺手关了门:“可是陛下有何差事?”
德公公点点头,神色凝重:“那位在吉祥山的私兵有部分窜逃,陛下命苏大人协助暗部将其捉拿归案。”
那位=庶民赵进。
赵进藏在深山中的私兵约有几千人,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皇子豢养私兵毕竟是皇家之事,苏源为人臣子不便掺和,索性将捉拿私兵的任务交给了暗部,本人全程未曾插手过。
纵使暗部能力超群,但到底寡不敌多,还是让几百个私兵趁乱逃走了。
好在这些私兵的相关信息全都记录在册,任他们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暗部的追捕,不过时间问题罢了。
弘明帝现在是听到赵进就胸闷气短,索性当起甩手掌柜,那这件事塞给了苏爱卿。
苏爱卿素来温和宽厚,有手段有智谋,定能圆满完成任务!
苏源沉默一瞬,还是应下了。
手头又多一件差事而已,待补缺的官员上任,又将多出三个工具人,问题不大。
苏源如是安慰自己,笑意未改分毫。
德公公见苏源这般干脆,又夸赞几句。
饶是苏源早已磨炼出一张厚脸皮,被伶牙俐齿的德公公这么一夸,也禁不住面热。
“对了!咱家在来的路上瞧见好几处屋子正在施工,瞧着忒奇特,咱家活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式样的。”
苏源指腹轻点:“公公说的可是公共茅厕?”
他将公共茅厕的构造描述一遍,德公公不住点头:“就是它。”
“听苏大人的意思,您建这公共茅厕是为了让百姓出门在外也有个方便的地儿?”
苏源颔首:“如今尚在试行阶段,效果如何还不得而知。”
德公公眯眼笑:“倒是个新奇的,回头若有成效,可一定要及时将这东西上达天听。”
好东西可不能只松江府的百姓享用。
德公公在宫里待了二十来年,眼光自是毒辣,一眼就瞧出公共茅厕的裨益,索性隐晦提醒了句。
这好歹也是功劳一件,也算是他给苏源卖个好。
有朝一日苏源有幸成为天子近臣,说不准会记得今日微薄恩情,在陛下面前替他美言几句。
苏源一眼看破:“这是自然。”
德公公很是满意,提出告辞。
苏源起身相送,回来后没多久就再见到当初的暗部小头领。
虽小头领依旧黑衣黑面罩,看不清模样,熟悉感却扑面而来。
苏源眉梢轻扬:“又见面了。”
小头领一板一眼:“属下曾参与捉拿私兵行动中,对他们也更为了解,陛下便派了属下过来。”
苏源轻唔一声,简单的打招呼后进入正题:“那几百人的名册呢,拿来我瞧瞧。”
小头领呈上名册,苏源一目十行看完,心里也有了大致计划。
思忖片刻,他提笔速写:“咱们这样......”
仅用了两刻钟,两人共同制定好追捕计划。
苏源合上名册,抬手轻揉眉心:“这几天我都在府衙,你若有什么事直接来这找我。”
公务繁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他不想再被暗部看到他撒欢的样子,他真的会脚趾扣地。
小头领对此一无所知,只收回名册:“是,大人。”
......
经苏源统计,逃窜私兵共计三百零八人。
根据暗部追踪显示,他们不是藏在松江府区域内,就是藏身于周边几个府城。
苏源做事素来不喜拖泥带水,更没打算派暗部私下里去周边搜寻,费时又费力,而是直接给周边几府的知府去了信。
那几位知府都很配合,当即表示会全力配合搜查行动。
仅半个月,在暗部设下的天罗地网中,潜逃私兵被逼入绝境,退无可退。
盐商凭盐引领取到第一批带有编号的官盐那天,三百零八人悉数落网。
暗部完成任务,同苏源告别,押解着私兵回京复命。
当天傍晚,苏源下值回家。
途径官盐铺子,发现门口站了不少百姓,像是都来买官盐的。
苏源回想起初来松江府的时候,官盐铺子里不论掌柜还是伙计都在浑水摸鱼,遂定睛往铺子里头看去。
掌柜的在柜台后奋力吆喝:“一个一个来,大家都能买到官盐,不要抢不要闹......”
伙计们衣着整齐,面带微笑地穿行于客人之间:“客官您要几两盐,我给您称。”
“客官您尽管放心,咱们家的官盐绝对保质保量,里头绝不会掺杂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您买回去要是发现什么问题,大可以再送回来。”
“客官您稍等了,我这就来给您称盐!”
伙计的高亢嗓音传入耳中,苏源勾唇一笑,这才是理想中的官盐铺子。
赴任官员于草长莺飞时节抵达松江府,苏源派人同他们做交接工作。
这样一来,府衙二通判二同知皆已齐全。
等他们熟悉府衙事务,苏源干脆利落地分出一部分公务给他们处理,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闲。
夏同知闻言狂喜,当天多吃了两碗米饭。
积压在肩头的繁重公务于一夜之间挪走,苏源轻松许多,也好腾出时间整顿建设松江府。
在一众官员的不懈努力下,半年的时间足够被吴立身等人毁得千疮百孔的松江府缓慢走上正轨。
西宁寺建成,恢弘殿宇矗立在西山之上,引来不少僧侣尼姑入住。
每日更有香客络绎不绝,初一十五更是香客暴涨。
公共茅厕逐步在府、县及以下广泛普及,在潜移默化之下,甚少有人顶着被周围人痛骂的风险当街方便。
苏源还拨了一笔银款,在府城各大主干道两旁栽种树木。
待来年春日,枝头繁花盛开,也算是一处美景。
府衙更是雇佣一批清扫员,每日早晚清扫街道,再无往日臭烘烘的嗅觉攻击。
百姓对官府的好感度直线上升,也都积极参与到松江府的整顿当中,除去个别反对的声音,称得上一派和谐。
苏源也成为百姓交口称誉的好官,逢年过节甚至有不少百姓拎着青菜鸡蛋送去府衙门口,表示给各位官老爷尝尝味儿。
事业上获得成功的同时,苏源和宋和璧的感情也还算稳定。
经过半年的相处,虽不能日日想见,但只要有时间,双方总会排除万难见一面。
譬如天色初晓时,宋和璧会起一大早,骑着马送苏源上值,下值亦是如此。
譬如夏季休沐日,苏源会带着宋和璧爬山看日出。
如此种种,在不断磨合的同时也可生出更深厚的感情。
双方家长意外地都很开明,不曾做什么棒打鸳鸯的恶事。
在双方家长的默许下,苏源于金秋时节登门提亲。
苏家请的媒人是夏同知的娘,一个面相和蔼的老太太。
老太太带着彩礼——苏源费老大劲儿猎来的大雁登门,表明来意。
宋备夫妇也不曾故意拿乔,双方客套几句后便同意了。
之后就是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这些年苏源凭着与唐家的合作,还有名下的火锅铺子赚了不少银子,纳征时也不吝啬,比当下男女议亲时的聘礼还要多上两成。
走完聘礼,苏慧兰又找人算了良辰吉日。
下半年宜成婚的吉日共有五个,两家人经过商讨后定下十月初二。
苏慧兰抚掌而笑:“十月初二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天气又不算太冷,到时候和和穿嫁衣也不至于太冷。”
在她对面,宋备和宋夫人相视一眼,眼底俱是满意。
能考虑到成婚当日小阿和冷不冷,不仅苏源,苏慧兰这个未来婆母也是极好的。
三人一拍即合,就按照十月初二来准备婚事。
......
早在半年前,苏源正式担任知府一职时,苏家就搬去了原本吴家的四进院子。
这是弘明帝特许,是天家恩赐,苏源自没有推拒的道理。
婚嫁乃人生大事,一辈子仅这一次,苏慧兰格外重视,请期后就开始忙活起来。
苏家下人不多,加上后买的也就十来个。
苏慧兰不放心把事情交给他们,大小事宜都要从手里过一遍,以致于抽不出空经营点心铺,直接挂了停业的牌子。
点心铺早已打出名声,不仅因为这家铺子是知府大人的娘开的,更因为点心的样式、口感一绝。
一听说铺子将要关门,客人们当时就不干了,争相追问是什么情况。
苏慧兰也不掩饰,直言自家要办喜事了。
客人再一问,原来是知府大人要娶妻了!于是乎,原本只在松江府官员之间流通的消息瞬间传得人尽皆知。
不论大人小孩,在路上碰面都能提上一嘴。
“十月份我打算去省城进货。”
“十月哪一天?”
“十月初二。”
“十月初二知府大人成婚,我还要去看热闹,就不跟你一块儿去了。”
“还有这等好事?那我也不去了,十月初四也不是不行。”
本来成婚只是苏源的私事,被这么一传播,给人一种公开汇演的感觉。
苏源从陈正口中得知消息,蹙了下眉,又很快松开。
左右婚礼当日他只邀请同僚还有关系不错的亲友,有再多人看热闹也进不来苏家大门,何必杞人忧天。
苏源漫不经心想着,接过伙计递来的首饰盒,折身回了马车里。
他让陈正绕了一段路,把新出的玉簪送去宋家,才不紧不慢回了苏家。
刚进门就被苏慧兰叫到跟前,拿起矮塌上的喜服:“等会儿回屋记得试一试,有不合身的地方记得告诉娘。”
苏源掌心托着大红色的喜服,触感冰冰凉凉:“下午去了趟银矿,出了一身汗,晚上洗漱过再试吧。”
苏慧兰没意见,对着从房门涌入的光亮穿针引线。
她眯着眼睛,捻着细线往针孔里怼。
连着试了好几下,线头依旧怼不进去,苏慧兰嘶了一声,又拿得远了些,眯眼继续。
“真是上了年纪,以前穿针可从来不这样,不过缝了一个时辰的衣裳,眼睛就看不清东西了。”
苏源紧抿着唇,喉咙里哽得慌,长指下意识捏紧喜服。
几个呼吸间平复心绪,苏源放下喜服,接过针线:“娘,我来帮您。”
苏慧兰揉了下眼:“诶好,其实平日里娘也不这样......”
苏源指尖一动,线头乖巧钻进针孔。
他抬起眼帘,替苏慧兰说完后面的话:“是因为昨夜在灯下做了会儿针线活。”
苏慧兰咳了声,不说话了。
“我都跟您说了很多次,您也该明白眼睛的重要程度,怎么就是不重视呢。”
话虽是这么说,却没有责怪的意思。
毕竟是为了自己,苏源只会心生动容。
“这喜服大可以让卢氏和陈圆去做,您既要忙活婚事,还要腾出时间缝制喜服......”
苏源心绪起伏得厉害,一反常态地絮絮叨叨,说个没完。
苏慧兰忙不迭道:“娘以后绝对不会这么干了,这不是想亲手给你缝一身喜服么。”
苏源放下针线,并未再说:“辛苦娘了,这喜服我就带回屋了,试玩再给您送来。”
苏源走后,苏慧兰习惯性拿起一旁的半成品腰带,忽而动作一滞,停顿片刻还是放了回去。
轻叹一声,把针线放进盒子里,应源哥儿的吩咐做起眼保健操。
......
那日的喜服很适合身,苏源试完后让陈正送回去,转身进了自习室,练了许久的大字。
翌日照常上值,处理成堆的公文。
这样三点一线的生活约摸过了一个半月,九月三十这天,苏源早早下了值,去城门口接人。
马车停在较为偏僻的地方,苏源刚下马车,远处传来熟稔的呼唤:“源哥儿!”
苏源抬眸,待看清由远及近的两人,嘴角绽开一抹笑:“方兄,唐兄。”
唐胤率先跳下马车,冲上来给了苏源一个熊抱:“源哥儿,可想死我了!”
他的冲劲儿极大,若非苏源身量高底盘稳,说不准还真会被对方给撞翻。
唐胤分分钟化身海豹,大巴掌啪啪落在苏源后背:“你可不知道,这一路上我跟方东夜以继日地赶路,都没睡好觉......”
面前的人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叽叽咕咕说个不停,让苏源重新找回当年被话痨折磨的头疼。
较之咋咋呼呼的唐胤,方东更为沉静。
他不慌不忙跳下马车,走到苏源面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咱们可有一年多未见了。”
苏源粲然一笑:“我又何尝不是,这回来了可要多待几日。”
唐胤撒开手:“那是,我跟方东一早就商量好了,要在松江府待个十天半个月,你跟婶子......还有弟妹撵我们走我们才会回去。”
苏源失笑,打趣道:“一年不见,唐兄还是这般促狭。”
方东补上一句:“还有话痨。”
唐胤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蹦三尺高:“好哇,你们一个个联合起来欺负我!”
苏源、方东朗声大笑,惹得唐胤愈发羞恼。
“好了好了,我跟方兄只是开个玩笑。”苏源忙摁住上蹿下跳的唐胤,“我知道你们一路舟车劳顿,房间我都让人准备好了,等会儿是先睡觉再吃饭还是怎么的都随你们。”
唐胤哼哼:“那行吧,咱们坐同一辆马车回去。”
“没问题。”苏源一口应下,又没好气地说,“都当爹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唐胤理直气壮:“有句话听过没,男人至死是少年。”
苏源与方东对视,眼里俱是无奈。
三人登上苏家的马车,打道回府。
马车在城门口被拦下,苏源直接撩开车帘刷脸。
守城的士兵即刻放行,有路过百姓看到苏源那张脸,隔老远就高声打招呼。
“大人!”
“大人这是出城了?”
“大人这是地里新出的瓜,您带点回去尝尝,也不值几个铜板,就尝个新鲜。”
那老汉说着就要把冬瓜塞进车里,苏源忙出手制止:“不必了,您自个儿留着吃,拿去卖钱也好。”
老汉有些气馁,嘟囔道:“大人您真是太客气了,上次给您天铃不要,这回冬瓜也不肯收。”
苏源笑容不改,同百姓说了几句,这才放下车帘,往城中去。
一扭头就对上唐胤锃亮的眼,哑然失笑:“怎么了?”
唐胤托着腮:“松江府的百姓看起来都很爱戴你呢。”
方东深表赞同:“这其中与源弟的努力脱不开关系。”
苏源抬起双手,轻拍两人的肩头:“做好本职之事,你们日后也能如此。”
唐胤目露憧憬:“真的?”
苏源语气笃定:“做好官做清官,为百姓谋福,百姓自然敬你爱你。”
二人所有所思,似乎在消化苏源这番话。
马车内安静不过片刻,唐胤一拍大腿:“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一直以为源哥儿会是咱们仨里成婚最迟的那个,不料剩到最后的竟是方东。”
实在是苏源以前表现得一副无心男女之事的样子,唐胤一度以为苏源会孤独终老。
天知道一个多月前他收到苏源即将成婚,邀他们前往松江府参加大婚的消息有多惊讶。
吃惊程度不亚于他每天用脚趾头读书作文章,却在会试时一举夺魁,成了会元。
做梦都要吓醒的程度。
方东笑道:“能找到相伴一生之人总归是好的。”
有二位好友的先例,方东并不打算将就着娶一位妻子。
虽然他会担起身为夫君的责任,但往后的日子里也只会相敬如宾。
在他的规划中,等正式考取功名,才有资格谈及婚假。
苏源清楚方东的想法,也没打算劝说,转而问起他俩的学习情况。
距离会试还有不到两年,四五百天眨眼就过去了。
方东迟疑片刻,厚着脸皮道:“不知源弟可否考校我二人一番?”
毕竟苏源是上届科举优秀毕业生,有他针对考校,对会试的把握也能更准确几分。
苏源二话不说便同意了,翌日一早就把两人从**拔出来,好一番严厉考校。
结果意外很不错。
有方东日复一日的督促监管,唐胤一刻不敢懈怠,连睡梦中都是在背书。
考校完毕,大家围桌而坐,热热闹闹用了早饭。
苏源换好官服,正准备上值,有人送了封信上门。
展开书信,落款竟是“付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