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来集市?我听着咋这么耳熟?”
“就是朝廷开办的那个。”
“话说这集市关了几年了,那时我才十来岁,一大早起来跟我爹去摆摊,现在都已经当爹了。”
“你们年纪小不晓得,在顺来集市摆摊的那批人可赚了不少银子。”
“可不是,俺们村刘大胆跟他媳妇儿在集市上摆了个摊,现在已经在府城开了间铺子,数钱数到手软。”
有一垂髫小儿抱着天铃啃得欢快,摇头晃脑:“既然这么赚钱,为啥又关了?”
稚儿的语气里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却让在场的知情人闭口无言。
为啥关了?
还不是因为那年恰逢冰雹暴雨,农户的庄稼被毁得七七八八。
他们听风就是雨,认为天灾是上天在对陛下某些行为表示不满,一个二个站出来声讨陛下。
后来啊,陛下下罪己诏,承认了自个儿的错处。
他们心得意满,自以为只要陛下停止对新政的尝试,上天就会收回责罚,降下福祉。
然而现实狠狠给了他们一巴掌。
他们的田地并未因陛下的罪己诏而穰穰满家,反倒是出自顺来集市的天铃力挽狂澜。
有时候他们在想,若当年顺来集市不曾关停,胡商源源不断地进入靖朝,是否会有更多类似天铃的好东西如春笋般出现。
带着这一丝微末的期盼,一晃过去六年。
顺来集市得以重启,他们深藏多年的心虚与愧疚似乎有了着落点。
他们混于人群之中,大肆夸赞顺来集市的种种好处。
几个满脸皱纹的老人互相对视,羞愧的同时,心底希冀更甚几分。
“你管这么多干啥,总之顺来集市重启是好事儿,咱们老百姓都得大力支持,能赚一点是一点,日子也能好过不少。”
众人纷纷附和,这时又有人提起新式记账法。
“不愧是状元郎的料,总能想出新奇玩意儿。”
“听说这新式记账法好处多多,元华楼已经开始用了。”
“唉唉,要是我家那倒霉孩子能有苏大人一成聪明就好了,也不至于整天被先生打手板。”
“你家那个整天跟猴儿似的,就差上房揭瓦了,你还是想想怎么让他老老实实坐着读书吧。”
“好你个牛二花,我儿子我可以说,你不能说!”
那妇人一脸气势汹汹,作势要掐牛二花。
牛二花见势不妙,拔腿就跑。
诸人见状哈哈大笑。
“不跟你们聊了,官府不是说过几天集市就要开了,我可得赶快回去准备着,早一天摆摊,就早一天发家致富!”
“咱俩正好想到一处了,到时候咱俩摊位挨一块儿。”
“那成,咱们可说好了......”
人群逐渐散去,有关顺来集市的言论却经久不散。
另一边,苏源正在城门口送别友人。
在松江府待了一个月,唐胤和方东提出告辞。
虽说有苏源在旁指导,每日不间断地出题,他们的文章明显精进不少,但他们到底还是府学的学子,能请这么长时间的假还是方教授看在苏源的面子上。
这做人呐,就得自觉。
心中万般不舍,也还是得笑着辞别。
方东轻拍对方肩头:“源弟曾说过,短暂的离别是为了更好的相聚。即便我们将要分别三两年,这期间我们都在进步,不断朝着目标努力......”
唐胤铿锵有力道:“待日后相见,我们都将是更好的自己!”
苏源表示这碗鸡汤他喝到了,喝得很饱。
“我给你们的那些书,多少对会试及殿试有帮助,闲暇时可看上一看。”
“当然亦不可全盘照搬,下次会试的出题风格定然会有所变化,须得灵活变通,墨守成规不可行。”
唐胤笑嘻嘻:“源哥儿尽管放心,我现在可是拿出当年考入乙班甲班的劲头准备会试,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方东一捋衣袖:“我也是。”
三人又说了会儿话,在苏源的注目下,唐胤和方东登上马车,转身同他挥手道别。
苏源于寒风中目送马车驶远。
朱红官服被风卷起,袍角猎猎。
直到马车彻底变成一个小黑点,他才不缓不急回到马车。
矮几上摆着三个茶杯,屈指触碰杯壁,仍有余温。
那两杯茶的主人却已不在。
再抬眸,眼底一片波澜不惊,淡声吩咐:“去府衙。”
外头陈正一甩鞭子,驶往府衙。
途径苏家点心铺,苏源习惯性撩起车帘往外看。
客人络绎不绝,即便另招了三个帮工也依旧忙得团团转。
“给我来一斤蛋黄酥,要最新鲜的一批!”
“我要半斤红豆糕,再搭半斤杏仁酥......是啊,买来送人。”
客人们安静排着队,谈笑的模样一度让苏源以为自己回到了杨河镇。
再一晃神,耳畔又是恭敬的男声:“大人,关于顺来集市,下官这边有事汇报,您看......”
苏源眸光沉静,面色淡然的模样已初见威严端倪:“边走边说。”
通判知事应是,自觉落后苏源两步,毕恭毕敬地缀在知府大人身后。
二人走过长廊,不时有官员拱手见礼。
这一刻苏源无比清醒地意识到——
这里不是杨河镇,是由他管辖的松江府,也是责任与梦想并行的地方。
思绪流转间,通判知事已道明在重启顺来集市过程中遇到的问题。
当初弘明帝在多处设立顺来集市,规模不一,占用场地自然也有区别。
与凤阳府的不同,松江府这边的顺来集市位于府城犄角旮旯的一小块地儿,撑死只能容纳几十个摊位。
现今朝廷重视起顺来集市,各地顺来集市自然存在竞争关系,其繁荣程度也与府衙官员的政绩挂钩。
巴掌大一小块地方显然不够施展,通判知事花了一天时间在府城底图上挑挑拣拣,又去实地考察,总算圈了三个位置。
“这三处不论是地段还是周边百姓,都符合开设集市的标准。下官一时拿不定主意,便来请大人圈定具体位置。”
苏源思索片刻,最终划定城南的一处。
通判知事面露诧异,久久未言。
“有话就说,不必支支吾吾。”苏源眼也不抬道。
通判知事咽了口唾沫:“大人为何选这处?”
在他原本的计划中,是最看好城东这一处。
一来靠近城门,二来与府城原本集市相邻,彼此也能带一带生意。
苏源身体后靠在椅背上,慢条斯理道:“这一片住的都是平民百姓,朴大人可别低估了百姓的购买力,在商品足够优惠的情况下,往往是他们买的更多。”
反观官员及商贾,他们更注重生活品质,集市上那些个便宜玩意儿压根看不上眼。
只有推动消费,才能让整个顺来集市快速运转起来。
“再者,这附近有两处官盐铺子,彼此也可带些生意。”
通判知事不解:“城东的集市不也可以......”
“那是你不了解市场。”苏源出言打断,言语却温和,“形成良性竞争也就罢了,若双方因为竞争大打出手,岂不是多生事端?”
“衙役各有各的差事,本官可不打算再拨出一批人防止双方斗殴。”
有本地小商小贩,再有远道而来的胡商就足够了。
通判知事恍然明悟:“是下官思想狭隘了,只想着两个集市能彼此带些生意,却忽略了双方也属竞争关系。”
不论哪一边生意好,另一边心里都不会舒坦,长此以往定会生出事端。
苏源口吻和缓:“休沐时可四处走走,多关注民生,类似的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通判知事忙不迭应下:“多谢大人指点,下官记下了。”
苏源轻嗯一声:“还有事吗?”
通判知事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了没有了,下官告退。”
待他退下,苏源捏着墨条磨墨,低语道:“陛下倒是迅速。”
九月底,弘明帝借“付老爷”之名给苏源来信。
信中,老小孩弘明帝向他大吐苦水,言明最近所遇难题。
自从崔之荣被腰斩,守旧派群龙无首,却又在短暂的散乱后迅速拧成一股绳,跟疯狗似的疯狂给弘明帝找不快。
不仅弘明帝吃了几次暗亏,好几个革新派也都遭受无妄之灾,最严重一人险些被马当街踩死。
弘明帝怒不可遏,半年内发落了不少蹦跶得厉害的守旧派官员。
双方情势处于一阵水深火热之中,叫弘明帝委实头疼不已。
苏源在松江府也有所耳闻,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他也帮不到弘明帝什么。
却不曾想,弘明帝竟不远千里差人送信来,表面看似发牢骚,深层含义却是——
苏爱卿呐,你就忍心让朕孤身一人面对成十上百的豺狼虎豹吗?
苏爱卿呐,朕彷徨朕无措,你作为朕之肱骨,难道不该做些什么吗?
苏爱卿呐,小十二时常念叨他苏兄兄,你可还记得他?
就差把一张召唤符“啪叽”贴到苏源脸上,一个瞬移把他召唤回京。
苏源当时是又好气又好笑。
气的是守旧派难缠的疯狗行径。
似野草,烧不尽吹又生。
笑的是弘明帝被帝王身份锁在骨子里,又跃跃欲试企图冒头的那股子任性,竟还把十二皇子拉出来溜一圈,企图借软绵绵的小可爱把他钓回京。
阅完全篇,苏源竟生出弘明帝将他当成忘年交的错觉。
这个想法刚一生成,就被他亲手掐灭。
许是弘明帝苦于人手不足,才会写信给他。
不过陛下注定要失望了,他目前并不打算回京。
一来松江府的建设才完成四分之一,凡事有始有终,他不想半途而废。
这二来嘛,即便他回去了又能如何。
连弘明帝都拿他们没法子,苏源可没把握在短时间内制住他们。
除非他觉醒了超能力,biubiu几下送他们去见先帝。
这显然不可能。
守旧派都是些顽固不化的老家伙,硬刚行不通。
权衡之下,苏源想出这么个法子。
顺来集市是国库收入的一笔不小的来源,算是新政的一个缩影。
借顺来集市与周边各小国形成紧密联系,可进一步促进新政的发展壮大。
户部本又在弘明帝严密掌控之中,守旧派无法渗透,六部借调银两须得经过户部同意。
国库增收,为户部增添话语权,亦有利于弘明帝收拢权柄。
一箭三雕。
当然苏源也有私心。
集市重启,胡商入境会带来更多稀罕物件。
万一他运气好,或许能再碰上土豆辣椒之类的稀罕物。
只是未料到弘明帝会顺带着推广新式记账法。
在苏源看来,弘明帝这一行为倒像是在对他赖在松江府不肯回京的行为表示不满。
苏爱卿听懂朕的暗示,却装作不知,朕不高兴,所以朕坑你一把,罚你为朕承担一部分火力。
苏源:“......”
就很无奈。
“大人,有人击鼓鸣冤。”
通报声打断苏源的思绪,他利落放下毛笔起身:“知道了,这就来。”
前来击鼓鸣冤的是一位年轻妇人,她状告赘婿瞒着她将表妹养作外室,并企图毒害她,好私吞她家中钱财。
苏源最看不起三心二意的男人,当即差人将那一家人唤到公堂前。
这期间,苏源从妇人口中得知女子娘家也算是松江府富户,只是子嗣不丰,膝下只妇人一个女儿。
爹娘相继离世,妇人苦苦支撑着家中产业,并在族人张罗下招赘夫婿。
令苏源深感诧异的是,这赘婿还有功名在身,是个秀才。
秀才一家在公堂上得知妇人状告之词,当然死不承认,还反咬妇人一口,说她背着秀才与人有私情。
如此一来,原本极为简单的一桩案子变得棘手起来。
妇人冷笑:“大人,民妇有证据!”
言罢她从袖中一个油纸包,里面裹着□□。
更有□□铺子的掌柜出堂指证。
秀才一家吓得面无人色。
苏源于“明镜高悬”牌匾下正襟危坐,居高临下看着妇人:“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们一家?”
没等妇人开口,原本一脸倨傲,见了官也不曾跪拜的秀才扑通跪地,朝着妇人“咣咣”磕头,不住求饶,企图让妇人回心转意。
苏源手持惊堂木,无声注视着这一幕。
方才堂前对峙,妇人的表现异常出彩,现在他倒想看看妇人该如何抉择。
下一秒,只听妇人语调坚决而笃定:“大人,民妇希望大人按律法处置他们。”
秀才娘失声尖叫,扑上去对妇人又抓又挠:“朱蓉你个贱人,你敢!”
然指甲还没碰上朱蓉的脸,就被衙役拉开,强行摁到地上。
衙役手中杀威棒齐动:“威——武——”
秀才一家瑟缩了下,再无半点嚣张。
秀才表情狰狞了一瞬:“蓉娘你可得考虑清楚,若我入了狱,还有谁愿意入赘,让你诞下子嗣继承家业?”
苏源悄然握紧惊堂木,暗骂一声恶臭男。
堂下,朱蓉嗤笑,口不择言:“真当你是什么紧俏货不成,我可不愿与一条毒蛇同床共枕。”
秀才面色骤变,难掩阴毒。
朱蓉不予理会,膝行上前,重重一叩首。
“大人容秉,民妇之所以招赘,乃是遵从爹娘遗愿,民妇愿将一半家业捐赠官府,百年之后选族中子弟继承家业,民妇只希望大人能秉公处置。”
这个走向简直出人意外,苏源却很满意:“你的家业与继承人如何安排和本官无关,陈实甫一家本官定不会轻饶了去。”
秀才陈实甫手脚发麻,艰难发声:“大人您可别忘了,我尚有功名在身......”
“功名在身又如何,陈实甫你是在挑衅靖朝律法?”苏源厉喝一声,面覆冰霜,“来人,将陈实甫一家各打二十大板打入大牢,待本官上书革除他的功名,再作处置!”
立刻有衙役上前,押着陈实甫一家三口及涉案的外室表妹行刑。
四人挣动不止,失态叫骂着。
板子落在屁股上,骂声又转为惨叫,回**在公堂内。
苏源眼眸漠然,直到二十大板结束,四人死狗一样被拖下去,方才出声:“朱蓉,陈实甫有功名在身,须得上报方可处置,你且先回去,结果出来本官定会派人通知你。”
朱蓉郑重地叩了三个头:“多谢大人。”
如此烈性女子,当今很是罕见,苏源将惊堂木推至一旁:“本官职责所在,不必言谢。”
退堂后,苏源将剩余公务处理完,下值回家。
苏慧兰去铺子上巡视了,家中只宋和璧一人。
她正靠在矮塌上看书,侧颜姝丽,纤长的眼睫在下眼睑落下暗色的阴影。
橙红色的夕阳跃过窗台跳进室内,洒在她的身上,构成一幅静谧美好的画卷。
苏源一手托着官帽,信步上前:“在看什么书?”
宋和璧正看得入迷,冷不丁这一声,抬眼苏源已到跟前:“你回来啦。”
说着把书捧高,好让苏源看清。
苏源凑近,是一本诗歌方面的典籍。
顺手把书放到一边,挨着宋和璧坐下:“下午判了半场案子,把公文处理好就回来了。”
宋和璧懒洋洋地靠着,捏着苏源的手指把玩:“怎么还有半场案子?”
苏源垂眼,看着二人手指交缠:“妄图谋人性命的人身份有些特殊,要上报才能处置。”
随后他将事情经过讲述一遍。
说话间,两人姿势更替,变成宋和璧半坐着,苏源枕在她的腿上。
额头紧贴温暖柔软的小腹,叫人忍不住多蹭了两下。
“我没想到朱蓉会这么果决,令人刮目相看。”
这还是头一回听苏源夸赞一个女子,宋和璧眸光微暗,凝在苏源双眼上。
漆色眼瞳清澈如波,不见丝毫狎昵。
细白手指轻抚着苏源线条分明的下颌,宋和璧心情极好,桃花眼笑成月牙状。
“这两日我正想在府城建一处抚育院,专门用来收留被抛弃的婴孩,若那朱蓉真如阿源你所说,倒是可以让她参与进来。”
苏源奇道:“你怎么想到这个?”
目光所及皆是苏源俊美的面孔,宋和璧有些招架不住,低头贴贴。
面颊突然一热,苏源瞳孔微睁,故作镇定:“说正事呢,怎么还......”
“因为喜欢阿源,忍不住。”
成功见到苏源红了耳廓,宋和璧见好就收:“前两天我回去见爹娘,看到公共茅厕旁有个被丢弃的女婴。”
苏源已经猜到下文,眉头紧蹙。
“那孩子瞧着才满月,瘦瘦小小,只裹着一层布,若不是我发现,下场多半是冻死在外头。”
“我让人将她送到陪嫁庄子上,回来的路上突然发奇想,生出建抚育院的念头。”
“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你,是我还未想出具体章程。”
苏源捉住宋和璧的指尖,浅啄一下:“阿和真聪明,我甚至都没想到这一点。”
也不是他非要往宋和璧脸上贴金,在他的松江府建设计划中确实没提到抚育弃婴。
宋和璧指尖微蜷:“我派人前去调查,民间重男轻女现象只多不少,为了生男孩,有些人家要么把女儿卖了换钱,要么直接摁在水盆里淹死,还有一种就是丢到外面,任其自生自灭。”
苏源眉间折痕加深,良久无言。
在很多人的固有思想中,只有男子才能传宗接代,若一辈子只有女儿,死后都没人祭拜,四舍五入就是成了孤魂野鬼。
这些人宁愿累死累活给堂兄弟家养孩子,也不愿重视自己的女儿。
一句“弃婴塔中无男骨”,便可窥见其中残忍真相。
一抹温热触上眉心,宋和璧抚平他眉头的小疙瘩:“所以我想尽我所能,帮助那些不被期待的孩子,给她们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庇护所。”
苏源环住面前的纤细腰身:“这点是我的疏忽,咱们一起努力,争取救下更多的孩子。”
宋和璧语气轻柔,似一股微风:“我们?”
“对,等用完饭咱们就先罗列个大致章程。”苏源坐起身,眸中蓄着惊人光亮,“此事宜早不宜迟,我会争取把抚育院挂在官府名下,算是由官府名正言顺地收养她们。”
宋和璧:“极好。”
这天晚上,直到月至中天时两人才磨出初步章程。
翌日,苏源刚到府衙就把二通判二同知召到跟前,谈及抚育院一事。
待苏源说完,现场一片鸦雀无声。
夏同知第一个站出来:“下官以为此事可行。”
其他人静默片刻,也都应声表示赞同。
苏源大喜,对最为看重的夏同知说:“这是初步章程,夏大人看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明日本官就要看到详细章程,夏大人加油!”
夏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