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韩志平刻意大嗓门的缘故,甲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韩志平脸上有一瞬空白,直勾勾盯着梁源,半晌说不出话。
这上面的文章加起来至少有几万字,他全部誊写一遍,估计手都废了。
梁源眨了下眼:“若是韩兄不愿,我也不勉强。方才韩兄也说了,是我突然弯腰,没关系,我再重新写一遍就好。”
比起县试那几日,韩志平明显变聪明了,会装无辜,还会先发制人了。
但是没关系,梁源向来喜欢用魔法打败魔法。
果然,此言一出,向来正直端方的同窗们逐一表达了不满。
“梁弟你也没想到韩兄会突然从旁经过,不知者无罪,况且你才是受害者啊。”
“韩兄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上面可是梁弟辛苦写出来的文章,就算梁弟生气也是情理之中。”
“韩兄你还迟疑作甚,梁弟都已经如此大度了,你不会还不答应吧?”
韩志平强挤出一抹笑:“怎会,我自是愿意的。”
同窗们抚掌,连声赞叹:“梁弟宽厚大度,韩兄知错就改,善也。”
梁源两指捻起作业本,递到韩志平面前:“辛苦韩兄了。”
墨水从书角滴落,不慎落在韩志平衣摆上,瞬间洇开。
黑漆漆一团,难看又刺眼。
一时间,竟分不出到底是墨水更黑,还是韩志平的脸色更甚几分。
韩志平被高高架起,骑虎难下,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尽快誊写好,还与梁弟。”
梁源摆摆手:“无碍,我不急的,只是烦请韩兄随我走一遭,向先生道明缘由。”
韩志平脑海中浮现出季先生严肃的脸,心尖颤了颤。
回想前几日,他在灵璧县与梁源打赌的事情在私塾传开,季先生还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他鼻子一顿训斥,又罚他在站在外面反省。
丢脸的同时,让韩志平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被季先生支配的恐惧之中。
韩志平不愿,梁源可由不得他:“韩兄?也罢,你若是不愿,我就一个人......”
韩志平急忙打断:“谁说我不愿,咱们走吧!”
梁源冁然一笑,拱手假意道谢:“多谢韩兄。”
转眸间对上方东暗含担忧的目光,梁源隐晦又快速地眨了下眼,狭长的眼尾睫毛卷翘,透着狡黠。
方东险些笑出来,那点忧虑尽数消散。
他险些忘了,源弟看似纯良,实则腹黑,寻常人很难从他手上讨到便宜,是他多虑了。
如此,两人一道去了季先生书房。
道明缘由后,季先生淡淡瞥了韩志平一眼,韩志平忙不迭垂首作愧疚状,眼跳心惊。
先生那一眼,好似将他内心所有肮脏龌龊的念头都看穿了。
季先生见状,暗暗摇头。
韩志平原先也是个勤奋用功的好学生,不知何时开始,这心思越来越左,只想着与人争锋,甚至开始搞起了小动作。
思绪流转,季先生只道:“我晓得了,韩志平你且先回去,梁源留下。”
韩志平作揖后走出书房,凉风拂面,惊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刻,他对梁源的痛恶到达了顶峰,同时也对季先生产生了不满。
县试落选后,他成了所有考生口中的笑柄。回到家中,又被对他寄予厚望的父亲狠狠打了一顿,他娘也对他深感失望,这些日子一直无视他。
这一切的源头,多与梁源有关。
韩志平站在墙角背风处,低垂着头,用力擦拭着衣摆上的墨水,手背上青筋凸起。
凭什么梁源可以轻松拿下县案首,得到所有人的艳羡讨好,还霸占了季先生所有的关注。
所以他恨,恨不得梁源就此消失,永远沉沦落魄下去。
梁源对韩志平的恨意一无所知,正绷紧神经回答季先生的提问。
提问结束,季先生合上书本,勉强满意:“下旬你和方东几人便可去府城报名府试了。”
梁源恭谨道:“学生知晓了,届时还要劳请先生为我们几人作保。”
季先生捋须,面色欣然:“这是自然,等会儿该上课了,你回吧。”
梁源作揖:“是。”然后退了出去。
回到课室,梁源扫了眼韩志平,他正奋笔疾书,嘴角向下耷拉着,苦大仇深的表情。
梁源一撩袍角,正身坐下,捧着书放声朗读起来。
......
农历三月,白日开始变长,梁源放课时,天色尚且大亮。
时隔数日,梁源再一次在铺子上见到黄翠花。
她正和苏慧兰说笑,见梁源回来,才意识到时候不早了,连忙拿上篮子:“我得赶紧家去了,源哥儿好好读书,给咱们福水村争光啊!”
梁源笑着应好,等她走远了,才取下小挎包挂在墙上,转身去厨房倒水喝。
苏慧兰跟着进来,坐在灶膛前点燃干柴,唠嗑似的:“刚才你翠花婶子跟我说,苏明坤没找着,苏老二在山里摔断了腿,他那几个孙子孙女没一个管他死活的,直接把他送去了牛棚里,任他自生自灭了。”
此前他们娘俩经历过数次危机,苏慧兰也意识到源哥儿不再是单纯无害的孩子了,早已能独当一面,平日里遇到什么事儿也都习惯和他说一说。
二房的倒霉事,苏慧兰自然要与源哥儿分享。
梁源吨吨喝完水,抿了抿湿润的唇:“使心用心,反害其身。”
苏慧兰拿火叉拨了拨柴火,橙红的火光映入她眼中:“说得不错,凡是先起了坏心的,最后都不会有好下场。”
梁源点头称是,揭开锅盖看了眼,里头炜着一锅猪脚黄豆汤,汤汁浓白,鲜香逼人:“娘,等会儿加一两滴醋进去。”
醋不仅可以促使钙从胶质中分解出来,还能让蛋白质更容易被人体吸收,好处多多。
苏慧兰一口应了,探出头来:“这里油烟味大,你赶紧出去,等会儿就能吃了。”
菜都烧好了,梁源见确实没自己的事了,回屋整理书本。
将今晚所需的书本放在床头,以便带入自习室,再出来苏慧兰已经盛好饭。
吃饱喝足,精力十足,梁源一头扎进自习室,学到亥时方罢休。
五日后,韩志平将重新誊写的作业本交给梁源,眼下青黑,语气也不算好:“给你。”
梁源翻开,不是他自夸,韩志平字写得确实不如自己,笔锋软绵,缺乏力道。
不过梁源并不在意,这上边儿的文章他基本能背出来,之所以让韩志平誊写,是为了小小报复他一下。
指尖落在略显粗糙的宣纸上,梁源含笑:“辛苦韩兄了,想必这几日韩兄都没休息好吧。”
韩志平无声冷哼,仗着课室里没几个人,不咸不淡道:“这跟你没关系,你就看有没有问题吧。”
梁源快速翻了几页,一目百行:“没问题。”
韩志平:“……那就好。”
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背影透着股寒意。
三月下旬,梁源一行人前往府城,报名府试。
府试报名的流程与县试差不多,填写姓名、籍贯、年龄以及三代履历,确保身家清白。
五位通过县试的考生互结,再有廪生作保,相关信息填写完毕,府试便报名成功了,只等四月廿二这一日开考。
回到私塾,又是一月一度的考核。
梁源早已准备妥当,在一众为了月度考核急秃头的同窗衬托下,显得格外悠闲。
手捧一本书,不时在上面写写画画,眉目稳静,似沉浸其中。
这一幕落入韩志平眼中,就是梁源不把月度考核放在眼里,笃定自己能考好,目中无人。
不知想到什么,他眼神微闪,趁着中午休息时间,出去了一趟。
再回来,手里拎着个食盒,一进门就扬声招呼:“方才我家人送了糕点过来,太多了我一人吃不完,不如诸位与我一同品尝?”
甲班有一部分出身清寒,在读书的高消费之下,能吃饱饭就不错了,一听说有美味的糕点,在短暂的迟疑过后,三三两两围了上去。
“这糕点可真好看,应该很贵吧?”
“又香又甜,入口即化!”
韩志平满脸带笑,十分大方地每人分了四块糕点:“这糕点是我家厨娘做的,你们若喜欢吃,下次我再让她做。”
众人连忙摆手,吃一次尝尝鲜也就罢了,再惦记着下次,就是他们贪得无厌了。
韩志平也没再说什么,低头看了眼食盒,对那边与方东讨论问题的梁源道:“方弟,梁弟,你们先别讨论了,快来吃糕点。”
梁源思路被打断,有些不快,抬头望去,韩志平正一脸殷切地看着自己。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梁源脑海中无端冒出这一句,面上笑容浅淡:“来了。”
梁源在桌底下扯了扯方东的袖子,两人一并上前。
食盒里摆放着三层糕点,最上面一层已经空了,第二层去了大半,第三层自然是满的。
好几样品种,看起来挺精致。
韩志平指着其中一个:“这是梅花糕,甜而不腻,梁弟可以尝尝看。”
梁源想说这不是梅花糕,转念又想,认错点心和他又没什么关系,索性闭了嘴,和其他同窗一样,拿了四块“梅花糕”,回到座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