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李怀雍下衙回府, 没回书房,分付晚膳设到中路第二院。
隐王府中路院子是哪个住着?没人,是云箫韶旧时住所。
原本云箫韶和离家去, 这院子李怀雍只是命人勤加洒扫, 不许积灰纳垢, 桌子椅儿案, 凡有落漆损坏者,立时就要处置,紧着修缮换新, 连榻上锦帐被褥也要时时浣洗, 一分一厘不许显出无人居住样子。
后不成了, 李怀雍每日自携笤帚、水盆洒扫, 屋前屋后花圃也要亲动手。
?土掏水浇洒,这处的花不能败。
云箫韶生辰时他寻人不至,哪个又是孤例?正经下帖,不见, 暗中递话, 不理, 后头他心中也明了,飞鸟投林,鱼游入海,佳人难再得, 好梦难依旧。
七夕宫中晚上, 又……
万事难言, 只一日不落徘徊在她的故居。
今日他分付灶上, 说在王妃居所用夕食,又点名要画春伏侍。
画春战战兢兢打帘子进屋, 低着头不敢看她主子的面,连声气都屏着,生怕一个不在意吃主子恼。
没想她主子爷十分和颜悦色,招呼她道:“麻利设箸摆盏,仔细耽误你娘用膳。”
?画春一个激灵,谁?这屋里、这桌旁,哪还有旁人?
两分狐疑八分惊惧,画春哆哆嗦嗦自箧橱里取出盘盏摆上,给紧挨着摆在近旁一席。
但见李怀雍斟茶倒水十分殷勤,面前杯儿斟满还不消停,径直又往边上杯中添茶。
手上忙的,嘴里也不歇,他道:“箫娘,说你好饮鹤岭白露,只是如今不当季了,这一饼我遍寻京中茶贩才典来,你尝尝?”
一旁画春心窝里一捧寒气,顺贴脊梁骨蹿上天灵盖,要死,这屋里哪来的箫娘!
李怀雍犹自不觉,只是用膳,席间神色平常,只是画春把眼儿觑着,见他屡屡给空座儿上的空盘盏添食夹菜,三不五时还对着身边温存一笑。把个画春唬的,心说王母娘娘后土娘娘,俺主子莫非撞邪。
饭毕,李怀雍箸撂下,神情恹恹不乐,叹道:“你身上还是没好利索,胃口不开,怎能养好身子呢?”
又问画春:“王妃素日晚间歇宿安稳么?”
问谁!画春战栗不止,答道:“尚且安稳。”
“嗯,”李怀雍若有所思神色,忽地喜笑颜开,“如此,本王晚间来陪她罢了。”
又说:“不便进来打搅,更睡不好,只在外头看两眼罢了。”
遂细细嘱咐,几时掌灯,几时点热水,几时挂帐,几时熄灯,都说一遍,画春有什么法子,只有答应。
比及晚夕,她照吩咐忙一通,点灯时撑开轩窗的缝儿望外瞧,她主子爷恰站在窗外花圃后头。
黑灯瞎火,花影潦草,负手披发,形影相吊。
面上却见笑影儿,无比欣慕神色,仿佛看的这屋里住着甚仙妃神女。画春瞅一眼,无端五内里直发毛,赶着合上窗子。
七夕采桑阁案过后月余,这一件似乎终于尘埃落定。
也不知和公公押着徐燕藉讯问出什么话,总归安一个犯逆大罪,又历数作歹伤人、嫖宿伎女、不忠不孝等罪状,判一个斩立决。
这一个定罪,那头冯贵妃,不是了,是庶人冯氏,终于发丧。
明眼人都知道,说甚么病逝发丧,不过是过明路、敷衍内史撰舍人,要不的好端端有名有姓妃子,好歹还当过贵妃,还育有皇子,荣宠一时,人没了怎么也得有个说法不是?都则急病,陛下“怜惜”,太医院“尽力”,看拖这十来天也像样子些。
说冯氏发殡,有宫女儿跑去看一眼,哕,七月的天儿,本没有很凉飒,冯氏身上早已乌黑发腐,气味那老大,哪里还有从前尽态极妍、艳冠六宫的影子?
又说根本连一副板材没有,一张草席囫囵铺裹,驾泔水车的太监一道给抬出宫,胡乱扔到乱葬岗喂野狗。
原本冯太后有心想要知会家里,再薄、年份再浅的板材好赖置办一副,半道上拦住太监予些银钱,草草下葬也好,总归是有个坟茔,奈何没成事。
一则是奉差事太监怀揣和公公嘱咐,和公公的嘱咐那就是圣旨,就是陛下的嘱咐,谁的脸面也不能给。
二则是知会家里,知会谁?
太后亲信还没出慈居殿就被拿住,再说家去,打量还是贵妃在时的冯家呢?
原本父兄给保举在五寺当差,说来不是皇帝的舅哥就是皇帝丈人,谁不捧着趋着?
如今贵妃获罪身死,太后、九皇子幽居,冯家眼看日落西山,即便一时半刻还没发落,那不早晚功夫?
从前趋炎附会同僚、嘉奖看重上司,哪个还有好脸色,不过不上不下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
这一起子变故凌乱不堪,加之总算她贵妃新丧,这年中秋好佳节,宫中京中,谁家也不敢大办。
若说追忆哀思?真没有。冯氏生前飞扬跋扈,在世时六宫都暗道不是,还真没结下甚善缘,大家怕的什么?怕只怕一个张风露脑,万一惹着陛下的眼,一举给你打成贵妃党。
慈居殿太后还好端端活着呢,人没走茶已凉。
说这中秋,虽说是不好张灯结彩大宴宾朋,可各家节上随礼等一应礼数总还要循,几望这日,云箫韶陪着杨氏收理礼单。
旁的倒没什么,秦玉玞娘家送的礼隆重,惯有的描金扇历日、果盒鲜食等不消提,只看当中一座半身白玉观音像,白玉浑凝古朴,雕刻宝相庄严,小厮搬进来一路啧啧称奇,谁看见不满口称赞。
品色已属上乘,更说是南朝梁武帝宅中遗物。
这一下把杨氏惊着:“耶嚛,等闲送这等大礼,即知我送他的薄了。”
又拉过云箫韶:“明儿你去她大姐府上走动走动,也问个清醒白省,看是忠勇伯有事儿找你父亲说,抑或是有用得着你外祖家之处。”
云箫韶笑道:“他家和咱家甚么交情,真是天大的这等事,早明言罢了,若是为难,也不会开口。”
“不是这等说,”杨氏忽地眼睛一张,瞧着云箫韶目露古怪,“她家里是有个小郎罢?”
母亲这眼风打来,云箫韶速即听清言外之意。
这事儿怎说的,多少令人哭笑不得。
自打四月里云箫韶生辰,许是瞧她好人材,又没请隐王爷,分明交情已断,各路保山媒人如同雨后春笋,一个排一个地接茬冒尖儿,有事没事,打一个相看走卖丫头厮儿的由头,就要来杨氏跟前饶舌。
有的也说是给二姐看,实则眼睛瞟的、嘴上探的,都是云箫韶再嫁的风声。
即便是宫中风云骤变,各家婆子照样络绎不绝,没听说么?乞巧宴上是云家大娘子攒得喜蛛儿最多,可见好事将近。她人品相貌哪里挑,兼之家里父母又宠爱,不会给少陪妆,说不得就是近来京中第一等的好妇人。
二嫁怎的?她哪个行差踏错,赖都赖即要问斩的那个,那个徐家的不成器子孙,做下勾当,坏人家美满姻缘。听闻襄国公家里还护短,母家这样子,闹得隐王爷里外不是人,云大娘子也把心怀伤了,心灰意懒,这才一拍两散。
近来风头如此,杨氏今日看见秦家厚礼,免不得就在这上动疑问,云箫韶则笑得打跌:“她家是有个幼弟,可才几岁?弱冠没有?小我好几岁呢,我惯常只当多个兄弟,玉玞姐姐怎不知道?万万没这个心。”
那是何意?杨氏再三要她去问,她应下,这头暂搁下不提。
转头张罗其余人家的礼。
正说呢,翻着一件,九缎锦盒两大座,杨氏扯过礼单看一眼,不吱声了,只堆到云箫韶跟前。
云箫韶接过一看,好么,先头秦家的礼,或许果真与她无关,这一单,她却推脱不掉,致礼人红纸黑字,隐王李怀雍。
第一只宽面锦盒中是六匹湘椴,料是一模似样的好料子,颜色各有不同:头上二匹绛烟深色,沉蕴大气,是送给杨氏;另二匹长春花色,鲜嫩轻盈,合筝流年纪打扮;其余二匹天水碧,清淡淡、净淩淩,好个水近天青,不是云箫韶素日心头爱是什么。
杨氏念一念礼单:“另一只装的两匹云鹤金缎,稍一匹大红荣彩蟒,是上覆你父亲,通是用心思。另一些金币礼物、摆件鲜果,”叹一口气,“小定也不是这排场。”
鲜果?甚么鲜果,云箫韶问了,杨氏道:“这上说的,大宛红葡萄,两大金箩送来。”
大宛红?云箫韶爱吃不假,去年还好生折腾一番,酿酒、制汁头,忙得不亦乐乎。
可那是她鏊子街自己院中摘得,要你李怀雍忙什么?
画蛇添足,滥竽充数。
杨氏觑她神色:“怎说,实在不乐意看,赏发各处铺子,教伙计下人吃罢了。”
赏人?赏咱家人,那不还是等同收下么?收下就是承他的情。中秋的礼,即便看着面子,总是不好原封不动归还。
云箫韶在厅中起身又坐下,如此踅摸两回,忽然冲杨氏伸手:“礼单予我。”杨氏递她,她倒好,抄起窗前案上剔灯的梅花小铰,唰唰两下,好好一张齐整撒金大红纸,看她给剪掉一截。
杨氏道:“你这孩子,要你说话,你要剪人家单目,这一下还回去都不好还。”
云箫韶狡黠一笑:“还回去?谁说要还回去。”
“东西都装上,我自有好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