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云箫韶, 最是一等一周全的人,自打去岁中秋听徐茜蓉提过一句画春,哪有不找去问的道理。
不仅找去问, 一五一十讯问出来两人如何编排, 且落后使些手段, 无非言语棒槌外加银钱, 画春哪个有不从,一心一意当起耳报神。
也不由得她不愿意,她先前虽然恨上云箫韶, 可如今见过自家王爷主子的失魂样儿, 再看看表姑娘和主子爷过夜时半死不活样子, 哪个是受怜惜的?心里头认定, 说不得将来她主子还得是云箫韶。碧容又能说会道,把冯氏如何身死的场景说得真真儿的,看把画春吓出个好歹,哪敢再和云箫韶作对, 服服帖帖唯命是从。
头两月前李怀雍打建州回来, 徐茜蓉夜访隐王府, 王爷如何醉酒,表姑娘如何稀里糊涂过一夜,画春有头有尾报过云箫韶。
今日一见徐茜蓉,看她身上丰臃样子, 时不时人多喧闹, 她自不觉着手要抚在小腹上, 坐下起身也显笨拙, 旁人看不出来,云箫韶上辈子生养过的人, 能看不出来?
再用谢酒试一回,又用杏仁酥试一回。
须知杏仁酥这项,南杏仁与北杏仁,一字之差却天差地别,寻常杏仁蒸酥搁的南杏仁味甘无毒,性稍凉,北杏仁则不同,要凉上百倍,于有孕妇人而言就是毒。
当然云家灶上没甚怪癖,例来的南杏仁没换成北杏仁,今日的杏仁酥是南杏仁制成,只不过让如意儿错以为是北杏,她不护着她主子?有个不告诉的。
徐茜蓉,没碰果儿酒,也没碰据说是北杏仁制成的杏仁酥,云箫韶冷冷看在眼里,知道有八分准儿,日子也对得上,她有身子了。
鸾筝儿对不住,看要大闹你的生辰宴,这一节不捅到大庭广众眼睛里,你姐姐我要背污名,咱家也要背污名,没听么,口口声声说的,咱家囫囵飞不出一只鹣鸟。
“这位娘子是遇喜了!”
医婆这嗓儿石破天惊,众人哗然,原来她是有孕!怪不得整张绣垫染红的血,看着就不像是月信。可是,她还是个姑娘,怎会有孕!座中众女,甭管先前是徐茜蓉这边儿的还是云箫韶那边儿的,抑或是不沾事儿高高挂起的,都惊住,面面相觑。
徐茜蓉耳畔一点漒紫,整张脸孔血冲的,骂道:“张嘴呲风的老虔婆,老杀才!老寅妇!甚么看鬼的蹩脚医术,云氏贱人予你多少钱财,要你这么着诬栽于我!”
她边上小娘懦懦看一眼血染的坐垫,颤声劝道:“徐丫头,你、你,你这是不好了?”是小产么?看着又不像,好似她衣裙上一丝儿血也没有?
云箫韶哪容旁人看个仔细,当即脱下比甲把她周身围住,口中道:“这样的事,即便她是个庸的,我也做不得主,徐大姐,你且屋里坐,我去回禀太太。”一壁冲画晴等使个眼色。
画晴、画晚立即围来,主座上云筝流也不躲闲,扑上来攥住徐茜蓉一只胳膊:“正是说的!即便我家婆婆看不好,也要多请几人来看你,没得说我家的宴害你病不好了!”
一旁秦玉玞等都围上来,徐茜蓉双拳难敌四手,她丫鬟如意儿让桂瓶儿缠住,助不得她,眼睁睁看见她给带进偏厅屋里。
初时还听几句“让我出去”、“休动我”,落后静谧无声落针可闻。
不一时杨氏请来,云箫韶出来迎,立在阶上答话:“母亲,是我的不是,与徐家大姐口角几句,没想她身上出血。”
杨氏望屋内走:“决撒了?”
屋外众人听见云箫韶道:“不曾,又说胎气还稳……”
旁的,娘儿两个进去看徐茜蓉,门掩上听不真切,可“胎气”二个字明明白白传出来,众小娘谁是聋的,都听个一清二楚。
“哎呀,徐大姐果真遇喜了?”
“如今没事罢?”
“听着的,说胎气还稳当。”
有个说:“真是,好没意思,她好大脸面说一句云大娘子不守妇道?好歹云大娘大大方方与隐王和离出来,这过去年余才又谈婚论嫁,她可好,没出阁呢身子先揣上。”
这么说来说去,早前的传闻勾出来。
话须从头,理论分明,从前在东宫时候,这两人不和睦,当时是什么圭角来着?似乎是徐大姐一心倾慕她表哥,她表哥又不拿正眼瞧她,心里眼里只有太子妃云氏,不是整治的恁大一院子红芍药给庆生?可惹着徐大姐的眼,当席就说出好一篇甚么乌皮鸡子的好听话,不成体统。
众人恍然,这怎么看,今日同是寿宴,这情景实在似曾相识?
隐王爷先前还背着黄荆条日日登门,黄荆条与红芍药,说不得哪个更刺徐大姐的眼,因此她今日横竖没个好声气,云大娘子当中至少认小敬酒,算是平息,要她没个消停,闹到如今这地步。
方才帮嘴说闲最欢的几个小娘闭口不言了。
这时又有人猜:“你说她肚儿是谁的种?”
有一个答的:“她不是乌眼鸡似的盯着她表哥?莫不是……?”
“哎,这你敢乱说!襄国公可是皇后的娘家,哪就乱癫成这样子。”
“我瞧不像,隐王爷不是那样式人儿。月前我兄弟在外头青梧轩遇着过隐王爷,问他要来跪到几时,王爷满口说非卿不娶。那总不能,这头来跪云大娘子,背后转头就划剌上自家表妹罢?”
就是,应当不能够。
不能够罢?
又有小娘灵机一动:“不消说,出这等事,惊动云夫人,总不能大事化了小事化了,总要请徐家来人,说不得落后奸夫家里也要请来,咱慢走一步,且看看是谁家。”
有一个笑嘻嘻:“我说,别是你家兄弟,我听见你家兄弟说过她好模样呢。”
“胡说!”不愿意,“小油嘴儿,看我不撕你!我家谁做得来这等事!”
这等事,哪等事?不正经请媒人、告父母、办亲事,私自苟合落下根蒂,这等丢人现眼事。
这一下倒好,众小娘没一人率先告辞,都等着瞧徐大姐这枝花儿擎是落在谁家。
果不其然,没一刻就见着,云夫人身边嬷嬷亲自出去,回转时请的国公夫人,急匆匆进去屋里,再一刻,国公夫人带来的小厮急急往外奔,各家纷纷遣人去跟,看看是望哪家请人。
可得看清楚,这家人不成,往后做亲交游都得避着,养出儿郎单门祸害人家姑娘,可想而知家里都是什么货色。
明追暗随的,好么一路跟到隐王府。
登门的自然轮不到李怀雍,是阚经儿带领一名姑姑上门,小娘子们哪个不是惊得下巴颏儿合不拢,观音娘娘老天爷,还真是隐王爷啊!
刚说完不能是他,没成想还真是他!
后头的事儿,就与她们无关,云箫韶陪着杨氏亲自一个一个送客,说贱地慢待了,闹出这等事端,落后上礼赔不是云云,给好好送走。
再往后徐茜蓉也让徐夫人带回去,看去面上有些白,旁的倒没再大吵大闹,也是奇了。
她为何默许如此?
屋里时候云箫韶只对她说一句:“今日京中数得着的人家姑娘都在,不少父兄朝中为官者,都看着,你怀他的身子,他还能不娶你?”
又说:“你多番找事,我今日让你脸面落地,不算我手狠。我只告诉你,我还有更狠的,你往后心愿得成,安生罢了,倘若再起事端,你等着。”
徐茜蓉那时也知腹中无事,低声问你还待如何,她道:“你也知道如今在陛下跟前说得上话的是谁。我少不得要撺掇宫中德妃娘娘,多给你表哥说几门亲,到时候都进去和你作伴。”
三妻四妾,但凡是个男子都少不得,但寻常娘子,和云箫韶搅合牵线的娘子,总不同,说不得给塞进来几个狐媚子,那她徐茜蓉哪还有安生日子过!偏偏还无以反制,徐茜蓉自然也可如此撺掇皇后给泰王纳妾,可姑母如今说的话还真是,不比德妃管用,不一定能说动皇上。
徐茜蓉彻底息声,鹌鹑似的不再声张,云箫韶心里舒一口气,盼望今日总算做个了断,永绝后患。
只是委屈筝流,大好的生辰好日子,生生给闹成这样,云箫韶晚间另置一席,细巧果子、豆酒,寿桃寿面摆好,从新给上寿。
心事稍稍对云筝流说了,云筝流直瞪眼睛:“姐姐说的那里话,她给姐姐没脸,我脸上那个有光,总要治一治她。”
这孩子,平日咋呼闹腾,从来嘴上不肯饶人,真到事儿上如此大度。可她越懂事,云箫韶越发觉着对不住。
又想起从前在西郊也是她出头,忍不住叹息:“你喊我姐姐,却总要借你的口出头,借你的好日子发难,我真是,长姐是白当的。”
云筝流问她到底怎的,她只推说无事,再三问过,她道:“说是要为着你的,可再三只是推你出去顶事,给徐燕藉下套,也是置你于险境。”
这项上她长时心中有愧。
“姐姐可不许说,”云筝流拉她的手,“从前要不是姐姐揭开姓徐那厮真面目,说不得我真嫁去他家里,如今可还有活路?再说险境,姐姐不是陪我一道儿?咱们姐妹,蛤蟆与促织儿,一锹土上人,哪有个见外的话。”
是,没有见外的话,不该有,咱多心了,云箫韶望她笑起来。
又过几日,这事儿本没完,各家都张眼仰头看着,隐王府给国公府下帖,也不等甚正日子,也不操办宾客,至于纳采、亲迎等都没有,只一顶青幔小轿儿抬着,把国公府小姐给抬进隐王府。
可是坐实两人早有首尾,致使徐大姐珠胎暗结,这隐王爷真是,一面黄荆条背着上云府献殷勤,一面暗地里早把自家表妹糟蹋,还敢到处聒噪甚“非卿不娶”,干净是臭贼囚根子熏麝香,装什么相!
再一想,云大娘子又不是个傻的,定然早早嗅出个皂白,记得她从前在东宫上寿时就动问,问徐大姐愿不愿进去与她作伴,说不得隐王爷和这徐大姐早就有茧儿。
至此,再没人说一句云箫韶水性杨花无情无义,原来是薄情郎早早给她眼里搓拌沙子,干的这一起子不上台面的事儿,慢说她要看不上,他两个这做派搁谁能看上?真真令人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