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两人规规矩矩躺下, 两个长直身条儿,一时半刻竟然谁也没挨着谁。
这人,云箫韶暗撇眼儿瞧李怀商, 为她除去鞋袜、抱上榻来, 都好好儿的, 紧着把她安置好, 衾被盖上,他也自躺下铺盖好,不言语了。
这怎说的, 谁家洞房花烛夜这过的?
忽听李怀商道:“你闺中双名箫韶, 小字也有, 你心里愿意听我如何唤你?”
小字也有, 小字是凤儿,与筝流的鸾儿一对,云箫韶沉默不语,他一定听过李怀雍喊她凤儿, 因此不愿点明。
可这话说回来, 李怀雍平日也喊箫娘的, 唉,颠来倒去就俩字儿,你却想翻出什么花?云箫韶低眉顺眼儿:“随王爷拣着喊罢了。”
榻上一时没动静,忽地李怀商调个身, 侧撑起身望云箫韶。
看你就看, 谁又不是无盐女, 只是他看就罢了, 眼角还一味耷拢,还一个劲儿眨巴。
咱是骂你了?还是打着你了?
伸手, 手背蹭蹭他眼皮,云箫韶问:“怎了这是,谁还给王爷委屈受不曾?”
李怀商在她手底下哪个安之若素,半边身子麻的,讷讷只道:“你左一口王爷又一声王爷,有些见外。”
喔,是为着这个,云箫韶从善如流:“六郎。”
!这一下李怀商另半边身子也动不得了。
又抬眼看见,云箫韶松泛仰在枕上,发堆乌云,香腮欺雪,青皎皎眼睫是井开露桃,红馥馥嘴唇是枝生樱桃,不自觉一缕心神乱飞,两缕目光轻摇,上下没个主意,屏息吸气一时没答。
云箫韶见他不吱声,当什么,称呼这项又不急,日久天长总能叫出一声好听的,又见他一时半刻没有安置的意头,便问:“我母亲都惊着,你的大聘好是引人注目。”
李怀商眼睛速即睁得老圆:“你不喜欢了?”
人也撑呆不住,一气坐起身,慌得没脚样子,云箫韶伸手拉他袖子,笑道:“那个有不喜欢的?我知你是看重我。”
“不仅仅是看重你,我还不愿意旁人觉着你削价,”李怀商一一说明,眼巴巴的,“你从前是两副整聘的,没得嫁我就要减省?那个道理。”
这话说完,改换云箫韶呆愣。
这说的是从前她嫁去东宫,那时候仁和帝格外降恩给赐的两副聘礼,李怀商意思,二嫁又怎的?他不愿意旁人议论云箫韶价贱,他明晃晃整六十四抬的礼抬出去,宣彰于世:云箫韶在他泰王眼中,一如既往改不得的珍贵。
真是,云箫韶心思胡乱,这人真是,会拿着湿漉漉眼睛盯着人看、讨可怜罢了,还会拿着沉甸甸心意不经意透出来,不防就要勾得你落泪。
不过云箫韶不是没历过事儿的人,好歹克制,主动抻手要李怀商握,李怀商哪个不接?连忙双手捧过,云箫韶道:“你的心思我知道了,我谢没谢你,只看往后日子。”
李怀商忙不迭点头,又张张嘴,像是有话,又到底没说,云箫韶问他:“想说什么?”
他仍没说出口,云箫韶锲而不舍问几次,他只扮锯嘴的葫芦,又踅摸半晌,云箫韶假意着恼他的,他方屈屈巴巴地道:“我、我也是一般说的,口头说的都不算,只看往后的日子。”
云箫韶把眼儿觑他,暂没说旁的,两个你捏我的指头尖儿、我弹你腕子,顽一会,冷不防云箫韶热突突开口:“还有什么?”
李怀商惊一惊:“什么?”
“你肚儿里还有旁的话,说来我听听。”云箫韶笑道。
她实在料得,李怀商确还有一句话,她也不催促,只静静看他独自窝在榻角儿上闹红脸。
约摸又半刻钟,外头梆子敲过三回,云箫韶打一个呵欠,李怀商张嘴:“我想说,你穿红的,好看。”
哎呀,憋来捣去就这句?
哎,那个要你说了。
没提防生捱这一句,云箫韶也把脸蒸上,甩开他手,脸朝里躺下:“先前没看出来,你是个油嘴滑舌的。”
她把脸挝过墙去为着什么,自然为着李怀商来哄,没成想这个人,只磨磨蹭蹭在她身后替她将被子掖好,又闻动静要下榻熄烛火,她扭过身儿拉拽住他:“就歇了?”
原本三分嗔七分羞,可背着火光这么打眼一瞧,他面上撑红,没想眼睛里也一样,强按捺的幽焰似的,哪是要歇,意兴全涌在眼里。
他眼中燃着火,声气却小心翼翼捧化着寒冰成春水:“歇罢,明日卯正就要到景阳门外头候着,寅时就得起,还几个时辰可稍闭闭眼?”
他从捻起一撮儿她头发,说的:“才说呢,往后日子还长,你今天也多劳累,咱歇宿罢?”
他凑近枕边,凑近她的耳边喊她:“箫箫。”
阿。
要说箫这个字,不好,赖它怎样的,万不该是个平声字,打他舌尖嘴里这般扬出来,似咏似叹,如慕如诉,云箫韶似乎回到先前坐喜轿时候,满头满脑熏熏然、飘忽忽。
他要忍耐,他要体贴,云箫韶旁的或许没有,一等一的体贴愿意拿出来酬他,领他的情、趁他的意,叫画晴进来点茶与夫妻二人吃了,脱衣解带好生安置。
茶水侍弄完,画晴领一名头发才齐眉的丫头出去,云箫韶左思右想,觉着那丫头恁地眼熟。
可是这倒奇了,哪来的道理,她哪个见过李怀商王府里的奴婢?要不的是从前温娘娘身边的?稳重老持的可靠人儿,因此拨出来伺候李怀商。
那也不是这理儿,她年纪不合,十一二岁哪里就显出稳重人品。
悄着声儿,云箫韶问李怀商:“方才那丫头叫什么?”
“你说跟画晴顿茶那个?”李怀商答,“她叫晓儿,是我府里家生女儿,贴心肺的人,你放心,旁人我不许她们进你屋里。”
晓儿?晓儿!
晓光浮野,朝烟承日回,清晨谓之晓;擅弹琵琶,素晓音律,通慧谓之晓。
却是这个字么?
云箫韶声气轻得仿佛发梦:“哪个字,从日,尧声?”
李怀商只当她闲聊,答是。
他没当回事,在云箫韶心里可是惊涛骇浪。晓儿,上辈子那头不离不弃守她到死的画晓,竟然是李怀商的人,冥冥之中,独见晓焉。
李怀商见她愣神,赶忙问:“怎么?不合眼缘?”
云箫韶真正感触目来,他是如此坚定地、各途各样地守她那么多年,她竟然半点不晓得。
不过好在,今生总算鸾枕不孤眠,琵琶不空响,两人总算得成眷属。
旁的男人嘴里说日子还长,云箫韶要打量是空头的飞钱票子,是唬弄人,唯李怀商说这一句,她信,不光信,还信得慰帖,信得心里烘烘融融地暖,况且这句还是她打头先说,她做下的好例子。
她说那的话,怎么不合眼缘?合得很。
又小小声儿说一句,多谢你。
李怀商听她一句喜欢,他也喜欢,伸出手臂予她枕了,两人相拥入眠。
日子还长。
仿佛只是眼睛一闭一睁,外头丫鬟叫起。
他夫妻两个各自漱口匀面,落后各自拾掇,云箫韶正坐在妆台前画晴给梳头,冷不丁李怀商打帘子进来,她看叫唬一跳:“怎了?”
李怀商手张开,手心里是一截红绳,是昨儿合卺诸礼最后,最后的一项是解缨礼,做亲事新妇发间要服红,婚庐里夫君亲手解开,云箫韶昨晚上发间就是这枚。
她伸手要去接,李怀雍又给收回掌中,掖在袖中收好,她一下摸不清头脑,好笑道:“到底怎了?”
李怀商张嘴,瞧瞧画晴,云箫韶道:“她是个不张嘴的,你只管说。”
“我说,”李怀商只着里衣,长手长脚没地儿腾给他似的,“我解你的缨,往后朝梳头、暮解钗,不该都是我的活儿么?”
画晴掩口笑道:“奴婢当是什么打紧事儿,原来王爷是来抢奴婢手中这篦子。”
“你这个丫头,”云箫韶拍她胳膊,“让你答应,你要取笑人。”
再看李怀商,果然经这句打趣耳朵框发起红,云箫韶遂说:“是,是你的活儿,只是你会梳头么?你要说会,我可要问一句,和谁学的?”
李怀商实话实说说不会,云箫韶嗯一声:“今日要进宫,落后回来我教你,好不好?”
“好。”李怀商答应,人却还杵着,要看云箫韶做髻,云箫韶问他:“不穿戴打选衣裳?”
李怀商道:“从前是望鸿伺候,他今日在前头没往你院中来。”
那你?怎的,不让没经我点头的奴才随意进我的屋是尊敬,我记你的情,那怎的,望鸿不在,你还不穿衣裳了?
云箫韶道:“昨日那晓儿呢,或者画晚,她几个伺候你罢了。”
李怀商不言语,巴巴儿瞅着镜中的云箫韶,眼睛又湿乎乎地把人张望。哎,云箫韶福至心灵,试探问:“这丫头与我梳头,梳完了我与你更衣?”
“好。”李怀商眉开眼笑。
……真是,没完了,几岁的人,活像没手儿。
不过她肯惯着,落后给李怀商搭理襟子佩带,没个不乐意。
穿戴好,李怀商心满意足扯她的手指尖儿,晨光里,他笑得活像朝阳初升,云箫韶鬼迷心窍了,竟然允他一路牵着走到外头,到车驾上安坐好也没一定叫他松开。
两人儿黏黏糊糊牵着手,望宫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