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请闭眼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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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人渣,值得么?◎

林循有点懵, 没明白他在问什么。

什么值不值得的?

是指他们俩高中没毕业跑回一中怀旧,还是指几乎跨越半个城区、路上还堵了半小时来这里吃刀削面呢?

她看了眼沈郁碗里还剩不少的面条,以及他盘子里一口没动的鸡爪和猪脚。

觉得他说的应该是后者。

“……”

林循不由得有点赧然, 这顿饭倒是满足她的口腹之欲了, 但显然这路边小店并不符合大少爷的口味。

她有点不死心,拿了双新筷子,把他盘子里的猪脚剔了骨头,夹了一块放他碗里。

“你要不尝一口?说不定吃完就觉得值得了。”

“……”

对面的人没接茬,却也没解释什么, 好半天后重新拿起筷子,夹起炖得酥烂的猪脚,细嚼慢咽着尝了一口。

“还行。”

林循是见过他高中两年里每天吃着米其林三星饭盒,还无比挑剔嫌弃的样子的。

所以这评价从他嘴里说出来,几乎可以说是对食物的最高赞赏了。

“是吧,”她又给他剃了点肉扔碗里, “好吃就多吃点。这家店看着不显眼,但这么多年做学生的生意, 用料很干净,不用担心吃坏肚子。从前我奶奶的烧烤摊就开在这附近, 她说这老板的儿子和孙子都在一中读过书,从小就吃自家面馆长大的。所以他们买原材料很讲究, 都是挑好的买。”

林循想到这, 觉得这大叔跟她奶奶是一类人。

会为了几毛钱会在菜场跟人辩论一上午, 但真的做起生意,赚的都是良心钱。

“嗯。”

沈郁没再提刚刚的话题, 坐在风里吃完了她给他夹的猪脚。

口感绵密软烂, 确实不错。

吃完饭, 林循觉得有点撑,便带着沈郁沿着坡道散了会儿步。

这一带没什么路口,不用担心车来车往。

半山腰风很大,林循拢了拢头发,双手揣进风衣口袋里。

她走到某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停下,倚着半山腰的栏杆,有一搭没一搭地感慨着这周围的变化。

“……变化真大,这一片现在都是学区房,都有二三十层高吧。刚刚那个刀削面店之前是座平房,现在也搬到了商厦的一楼,要不是招牌没变,我差点找不到……那边新开发了个人工湖,我查了一下地图,叫天鹅湖……也不知道有没有天鹅。”

她絮絮叨叨,他的回答却漠不关心:“或许有吧。”

林循突然意识到,沈郁从十七岁开始失明,到现在正好十年时间。

社会发展最快的这十年,日新月异般的变化与更新换代,在他眼中是停滞的。

昼山这些年接踵树起的高楼大厦也好,新派设计师设计的奇形怪状的体育场、桥梁也罢,在他的大脑里应该没有任何影像。

他感知不到任何变化。

脚下这崭新的柏油路,十年前还是灰突突的水泥。

围栏的红漆也是新刷的。

山道上几辆自行车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上头的学生校服也换了个样式,以前是红底白条,现在成了白底红条。

这些他都看不到。

那么在他的脑海中,这个世界是什么模样呢?

还是和十年前一样么?

她心下好奇,便随口问了出来:“我没有冒犯的意思,就是有点好奇。沈郁,你还记得这周围是什么样子么?”

“我的意思是,你现在走在这条路上,脑子里想象的画面是什么样的?”

盲杖轻轻点着颗粒粗糙的柏油路面,沈郁在她身边站定,漫不经心道:“没有想象什么画面。”

十年过去,脑海中封存的视觉印象已经逐渐模糊了,现在他只关心眼前的路是否平坦,有无障碍。

至于别的,一米之外、触碰不到的东西,在脑海里只有一片虚无。

林循“哦”了一声,没再问。

忽然觉得有点可惜他看不到,她也没办法把看到的图像传递给他。

其实这里风景真的很好。

从这个角度往下看,山下的昼山城已经亮起了万家灯火。

郁郁葱葱的森林如墨一般黑,天空里挂着轮安静的圆月。

今天好像是中秋节来着。

两个人继续慢步往上走,重新找了点别的不痛不痒的话题。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的关系比高中坐前后桌的时候更加熟稔。那会儿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没什么共同语言。

现在竟然还能一起吃晚饭,一起散步,聊点生活上的琐事。

确实还蛮神奇的。

林循与人交往一向浅淡,甚至和汤欢都很少聊除了工作之外的事。

反正不知道沈少爷怎么想,她自己心里觉得,现在的他应该算是她从小到大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了。

-

回到家已经十点多。

林循洗了个澡,换上身舒服的睡衣躺在**。

和沈郁待了一整个晚上,对他声音的抵抗力直线上升——起码她现在能忍住不去点那个语音了。

恰好程孟给她发了条消息。

【玛丽莲孟露】:怎么样啊,我们家铁树今天继续绽放嘛?

林循勾了勾唇角,自信回复。

【循】:已经恢复了,小意思。

她觉得自己的定力和理智绝对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人。

不愧是程孟口中“单身了二十七年、意志如钢铁般坚硬”的女人。

林循说着,还不忘模糊现实打个码。

【循】:我今天又听了一晚上这人的音频,也就还好嘛。看来昨天只是意外,我已经克服你说的所谓声控本能了。没什么了不起.jpg。

程孟看完她发的得意洋洋的消息,一连发了两条音频过来。

【玛丽莲孟露】:不信,等你打脸。

【玛丽莲孟露】:声控本能一旦被点亮,就一定会有下一次,看好戏.jpg。

【循】:……睡吧。

搁了手机,林循躺在**准备睡觉,突然又想起今天沈郁在风里问的那句。

“值得么?”

当时她没多想,可现在安静下来,突然觉得这句话和这场景都有点熟悉。

是在哪儿听过呢?

林循翻了个身,闭上眼睡觉。

或许是因为今天去了一中的缘故,半醒半梦间迷迷糊糊地想起了高三时候的事。

-

那时候距离高考只有两个月。

一中作为重点模范高中,接待了省里领导的审查。

就在那天,宁琅和一个女孩子在体育馆附近的树林里约会,恰好被一群领导撞了个正着。

据说被发现的时候,两人正靠在某棵树上亲得难舍难分。

也是赶巧了,但凡换个场合,凭着宁家在昼山的势力,学校大概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惜当天来的是省教育局的头把交椅,一群人中还跟了几个记者,准备在高考前报道一番一中的品学风貌,以振奋全省考生。

省里的震怒可想而知。

学校也没法儿从轻处理。

好笑的是,那女孩子趁着现场无比混乱,跑了,全校都在猜她是谁——毕竟宁琅谈恋爱的事,没人知道。

宁琅被扣押在校长办公室里遭受讯问,连他父亲都被叫来了学校。

虽然当时林循和宁琅因着相同的爱好和广播剧偶尔的活动,来往比其他同学更加密切一点。

但听到这些八卦的时候,她也只是诧异了一下。

她压根没时间,也没心思去关心别人的事。

她爸的尸骨从昼山市郊的山头被发现后,并不像电视剧演的那样,是尘埃落定、坏人伏法的温馨结局。

侦查诉讼的路,很漫长,也很艰难。

林华生前在昼山市的人际关系非常简单,租住在市郊群租房里,没什么朋友,唯一来往频繁的就是工地上的几个工友。

警方经过一个月的盘查后,将嫌疑人锁定为他之前所在工地的项目经理,赵一舟——根据那些工友们的说辞,当初林华在某次加班后不告而别,是赵经理说他辞职回老家去了。

大家都没怀疑。

十六七年前,昼山对待外来务工人员的政策还不完善,连常驻人口登记都没有。

工地招人也很随意,不用压身份证,做一天工,发一天钱。至于你是谁,从哪儿来,之后要到哪儿去,压根没人关心。

工友们并不知道林华的全名,只知道他叫“大林”,是北方人,有个女儿,长得很可爱——他钱包里有一张女儿的照片,四五岁的时候拍的,戴着红色毛线帽,脸上两坨高原红,他经常和他们炫耀。

除此之外,他们不知道这个北方男人的任何信息。

由于案件年代久远,尸骨上的痕迹几乎被时间湮没。

警方侦查了很久,凭着一些侧面证据,几乎百分百确定了犯案人就是赵一舟,却始终没有足够的证据向法院提起公诉。

奶奶也着急。

拎着鸡蛋挨家挨户去找那些工友们,想让他们帮忙作证。

去的次数多了,人家也烦,门都懒得开。

所以那几个月里,林循一直忙得脚不沾地。

每天放学后,帮奶奶出完摊,便匆忙赶去学校附近的网吧,上网翻受害者家属论坛。

浏览了很多案例才知道,像这样的陈年旧案有多难破,信息缺失,证据不全,除非嫌疑人自己招供,否则几乎很难判案。

赵一舟偏偏是块硬骨头,家里也相当有势力。

直到有一天,林循看到论坛里有个受害者家属发帖,喜极而泣地称自己妻子被害的案子,判决终于下来了,案犯被判死刑。

转折点是,他找了个非常顶级的刑事专家律师,孙源。

林循立马上网搜了孙律师的信息,得知他是检察官出身,具备十分敏锐的刑事案件审理和推断能力。

而且,他的律师事务所就在昼山。

她抱着一丝期望联系了事务所,孙律师业务能力好,报价也高,审前侦查、一审起诉加上二审的报价,一共二十万元人民币。

程孟找到林循的时候,她正趴在网吧角落的电脑桌上,死命抠着熬夜后酸胀难忍的太阳穴。

心口堵得像堆了满山的石头。

程孟的语气愤怒又惊慌。

“循循,你知道吗,宁琅那孙子居然……居然说跟他钻小树林的那个人是你,他疯了吧?现在班主任和校领导都在找你,你快去跟他对峙啊。”

程孟是知道的,林循这段时间每天在烧烤摊、学校、网吧连轴转,压根没时间搞这些破事儿。

“这傻逼,平时还说跟咱们是朋友,趣味相投,出了事儿就拉你当替罪羊,艹。”

林循当时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疼。

她愁钱的事,好几天没睡觉,刚刚在电脑上看到一则裸-贷信息,心里居然有一瞬间的动摇。

那之后鼻子就开始发酸。

心里面恨得要死,恨不得一刀捅死赵一舟,一了百了。

所以程孟跟她讲这件事的时候,林循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麻木得像是刀割在棉被上。

“哦,他说就说呗,关我什么事?”

“……你他妈打起精神啊,现在学校要严肃处理这件事,搞不好会被开除!”

程孟一股火“噌”的起来了,拎着林循的胳膊把她从椅子上拽起来,咬着牙费劲地扯着她往网吧门口走,“你别稀里糊涂替人家背黑锅了,你不是要考电影学院吗,前途还要不要了?”

林循被她拽得脑袋嗡嗡作响,挣扎了半天后,泄了力般跟着她往外走。

走出网吧的时候,她忽然觉得阳光无比刺眼,脑袋也一阵阵发昏,双腿跟着打颤。

她停下脚步,深吸了一口气,靠着程孟的肩头说了句:“孟孟,我他妈真觉得,活着好难。”

负面情绪铺天盖地。

真是不想处理了。

什么都不想做。

什么诉讼、早恋、开除,随它去吧。

如果旁边有条河,干脆拉上赵一舟一起跳下去算了。

程孟当时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像不要钱般流进她头发。

手却拽着她不肯放。

后来还是林循安慰她:“得得得,你别哭。我现在就去跟校长说,行不?这种事我没做过,脏水怎么可能泼到我头上。”

杀人案尚且需要当事人亲口供认,才能判。

更别说这种捕风捉影的破事。

可事情还真就这么荒谬。

宁家出面,这件事儿就这么板上钉钉了,不需要任何证据,也没有辩驳余地。

等林循第二天找到校长办公室的时候,处理结果都已经打印公示了。

她被开除,宁琅记大过、留校察看。

林循的嘴像是被堵住了。

不论是之前作为受害者家属,还是现在作为早恋的“被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人听。

那时候,十八岁的林循终于恍然大悟。

这个大城市,有它自己的运行规则,它比森林更复杂,比荒野更邪恶。

后来,她约宁琅在那个据说他们亲吻得难舍难分的小树林见了一面。

他低低地恳求:“林循,算我求你。她成绩好,但胆子小,从小就是乖乖女,家里又是书香门第,接受不了这种事的。如果她被开除,我怕她会想不开跳楼……你成绩本来就一般,而且你性格好,坚强又能扛事……我爸可以给你安排到熙和中学继续读,教学质量甚至比一中还好。”

他从头到尾连那女生的名字都没提,却妄图让她背锅。

林循冷着脸反问:“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

她抬起手,巴掌狠狠落在他那张俊朗却无耻的脸上。

那一刻,突然恶向胆边生,某个荒谬的念头升起来。

既然这城市遵循她搞不懂的规则。

那她也不守规则好了。

林循睁着双猩红的眼睛,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唇角,声音有点飘:“成绩好,胆子小,家里是书香门第,跟你又走得近……让我猜猜,是广播社的高二学妹,刘紫含?”

宁琅眼里有一瞬的慌乱,问她:“你想……”

第一次做这种事,不慌张是不可能的。

林循用左手死死摁住忍不住发抖的右手手背,笑得很淡:“给我二十万。不然就算这事儿没法翻盘,我也会让全校都知道你们的事情,她爸妈自然会知道。我倒要看看,她到时候敢不敢跳楼。”

……

这件事林循很久没想起来过了。

钱货两清,她压根不恨宁琅,也不想再跟他有什么瓜葛。

反倒是宁琅,不知道抽了哪根筋,这些年频频通过各种方式联系她,说什么他早就跟刘紫含分手了,当年这么做也是被她怂恿的。

还说他压根不知道她家里是那种情况,很后悔在她最困难的时候伤害了她。

甚至,她在南漓上大学那会儿,他不知道从哪儿要到了她当时的号码,还打电话跟她表白。

“我每次闭上眼,都能想起你当时那双猩红的眼睛,后来很多年我都没睡过一个好觉。林循,你跟我在一起吧,我以后一定补偿你,好么?”

一副要治愈救赎她的情圣模样,其实做人做事儿还和当年一样,权势倾轧、高高在上,轻易把别人玩弄于手心。

恶心又可笑。

这些都不是什么光彩值得回忆的过往。

但她今天想起的,却是在那之后,一个几乎被她淡忘、微不足道的场景。

通告出来之后的第二天,全校人议论纷纷,有觉得凭什么对女生的处罚更重的,也有认为她能做宁琅的女朋友,被开除也值得的。

当然,有些话更难听,林循自动过滤了。

中午,她坐在座位上收拾东西,程孟帮她去叫出租车。

教室里照惯例只有两个没去食堂吃饭的人——她和沈郁。

她拿着几个大大的黑色塑料袋装东西,半点都没舍得丢。

成堆的试卷和书本可以捆起来当废品卖。

校服和运动服可以继续穿。

没用过的文具可以寄回青原给村里的小朋友……

可收着收着,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托爸爸和奶奶的福,整个上林村,只有她一个女孩儿有读书的机会。

她来昼山之前,是祁南县初中里成绩最好的。

哪怕这几年再忙,她也尽力抽空学习了,考试前也会熬夜复习。

一中教学质量好,她哪怕成绩一般,考上个一本还是没问题的,年前老师让大家写未来想考的学校,她写了南漓电影学院。

林循心里发慌,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

只好习惯性地咬着牙深呼吸调整情绪。

不就是开除么,等爸爸的案子判完,她还可以从头再来,总比真的去裸-贷好。

兴许对她来讲,这是好运呢。

可越这么想,心里越堵得慌。

之前下意识跟程孟说的那句话无法控制地在她脑海里放大。

——活着真的好难。

她不喜欢这个地方。

她想回青原。

想回到小时候。

想要爸爸活着回来。

这样她就不用受这么多委屈。

也不用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眼泪忽然不受控,大颗大颗砸在桌子上。

她拼命捂着脸,不肯发出声音。

无声地痛哭了很久之后,前桌忽然传来刀叉划在金属餐盘上,刺耳且突兀的“兹拉”声。

这声音她很久没听过。

自从高二下册开始,沈少爷已经能十分优雅从容地吃完一餐饭了。

林循咬着嘴唇捂住眼睛,怕他发现自己在哭。

却听到他突然停下手中不受控的刀叉,压低声音问她:“为这种人渣,值得么?”

那语气就好像。

只要她说不值得,他就会帮她出气一样。

这件事实在太小,如果不是今天恍惚的熟悉感,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来。

林循努力回忆起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

大概隔了很久吧,她仿佛要借着回答他的问题来说服自己般,抹掉眼泪倔强地说:“值得,很值得。”

他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林循困得头痛欲裂,实在是不记得了。

-

第二天一早,林循从睡梦中醒来,被窝里捂出了一身汗。

昨晚迷迷糊糊梦到之前的事,导致醒来后整个人情绪都有点烦躁。

她耷拉着眼皮起床,安安静静喝了杯水,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后,打开手机。

突然很想再听一听那条语音,获取点令人沉迷又不要钱的快乐。

可还没等她点开语音,便看到对话框里出现了一条新的消息——

【沈郁】:我安排好档期了,可以帮你配音。

作者有话说:

十一双更合一送上!

大家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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