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动是什么样。◎
窗外夕阳一寸寸往下沉。
病房里的空气几乎凝滞。
倒是林循先开口:“沈郁, 我今天说的话,你回去考虑考虑吧,我实在是……没有力气处理这些了。”
程孟闻言转过眼, 看到沈郁站在窗边, 弯着腰双手支在窗沿上。
她只能看到他的一半侧脸,碎发落在眉间,脸上安静得一点情绪都没有。
听到林循的话,他也没什么反应。
但程孟就是觉得两人之间的氛围压抑得让人难熬,她想开口说两句话调节一下, 恰好沈郁的手机响起来。
他从口袋里拿出来,下意识想摁灭,但听到读屏软件加快扭曲的声音后,又快步走到房门外接起来。
隔着房门,程孟没听见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只透过门板上的玻璃看到他眉眼蓦地一凛, “嗯”了一声,又低低说了句什么。
挂了电话, 他又推开门走进来,径直走到床边。
程孟看着他伸手, 却在快要触及林循发端的时候轻轻握拳,收回。
他下颚紧了又松, 额前的碎发遮挡了眉眼。
许久后, 他说。
“好, 我会考虑,你给我点时间。”
程孟听得呼吸一窒, 觉得他的嗓音甚至比林循的还要哑。
下一秒, 男人转过脸来, 对程孟温声道:“麻烦你了,多陪陪她,我有点事,一会儿回来。”
说罢,他拿了一旁的大衣和盲杖,大步离去。
程孟的视线跟随着沈郁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在病房外。
她又回过头看林循,猜到了什么,问道:“循循,你是不是跟他……提分手了?”
林循没说话,就是默认了。
程孟能理解她的状态,她连自己都想放弃了,又怎么会有心思谈恋爱。
大一那段时间,林循自我封闭到连她都不想见。
她心里很难过,又说道:“那也不用现在就分手啊,你不想处理的话,可以不用处理,就当多一个人陪在你身边,不好么?你不是喜欢他的么?”
她说到这,**的姑娘才慢慢睁开眼。
“不是喜欢。”
她疲惫地说。
她迎着刀刃往上撞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明白过来了。
她对他根本不仅仅是喜欢。
——所以更没办法,将这么心软的他,拖进这个没有终场、亦无法逃离的负面漩涡里。
她救不了她自己。
程孟却显然是误解了,她叹了口气,喃喃道:“你要是不喜欢的话,的确不用强求。本来昨天你跟我说你脱单了,对象是沈郁,我还很高兴呢,我高中那会儿就觉得你们两个挺配的来着。”
“而且不仅仅是我,”程孟翻出手机给她看昨天她找了一晚上的东西,“你看这个帖子,我当时就看到过,还跟过贴呢。昨天找到半夜,来不及给你发……现在是不是有点迟了?”
林循下意识看向屏幕里。
是个十年前,一中的帖子。
主图是一张很糊的图片——十年前的手机像素,而且拍照的人显然手有点抖。
视角是从教室后门往里拍。
图片里只有她和沈郁,她背对着镜头,沈郁则露了大半张脸。
隔着一张桌子,他弯腰,神态松懒地递给她一支钢笔。
帖子的标题是——【中午偶然路过十二班门口,感觉这俩人好般配啊啊啊啊啊,好帅好美,而且氛围好暧昧啊,不由自主目光就被吸引了!有人知道他们叫什么吗?】
帖子底下竟然有很多的回复。
学校里认识沈郁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这帖子也很热。
底下乱七八糟的议论都有。
林循一眼扫到一条赞同的跟帖:【我也觉得!看到好几次了,那个女生叫林循。我连他们的cp名都想好了,就叫“千与(郁)千寻(循)”哈哈哈,有人站嘛。】
底下接连好几条回复。
【噗这名也太土了吧。】
【还好啊我觉得怪好听的!】
说“怪好听”的那条,ID是“昼山玛丽莲孟露”,是程孟的网名。
林循神色有些恍惚,好久之后才想起那天。
好像是学校发了个什么表格,每个人都要签名。
沈郁也需要签。
但他自从失明后,很久没写过字,用惯的钢笔也不知道有没有墨,就回过头来管她借笔。
林循的中性笔恰好快没墨了,她灌了点水在坚持写,所以便挑了一支她笔袋里的铅笔给他。
是她自己用的那几根里最长的了,但也已经削的只比手指长一些。
他接过那支铅笔握在手里,眉头忽地挑了挑。
因为他手指很长,那支铅笔握在手里显得十分滑稽。
林循忽然觉得很刺眼,心底的自卑莫名其妙翻上来,她想伸手抽回那支笔,给他削一支新的。
他却二话没说转过身去。
几秒钟后,响起了笔尖与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他很满意地“嗯”了一声,说了句“比我的好用。”
然后不在意地从自己的抽屉里翻出一支钢笔和一罐墨水,递给她:“跟我换?我这个不好、用。”
就跟牛排不好、吃一样。
他的语文好像也被她带的,变差了。
“……好。”
林循看了眼自己贫瘠的笔袋,恍恍惚惚地接过那支看起来就很贵的钢笔,没舍得拒绝。
后来的一年里,他动不动就跟她借那些手指头长的铅笔,而她呢,一直“心安理得”地用着交易来的那支钢笔。
书写得很流畅,那一整灌的墨水好像怎么都用不完,她再也不用往中性笔里灌自来水。
那支钢笔,她后来还给他了。
在被开除之前。
用了一年有了点感情,却也知道自己不是它的主人。
没资格带走它。
林循想到这,忽然伸手把被子拉到脑袋上,不敢让程孟看到她绝望的眼睛。
如果她不是一个笔袋里只有手指头长的铅笔的女孩就好了。
是不是会开心一点。
是不是可以早点喜欢他,不用推开他。
-
赵帆被发现的时候,藏在东城区的一家网吧里,口袋里还装着今晚南下的火车票。
警察没能这么快排查到这里,反而是沈郁雇的私家侦探先锁定了人。
沈郁过去的时候,人已经被带到网吧地下停车场,几个安保合力压着他,没有任何逃脱的机会。
他知道自己被抓是因为什么,说实话,在林循出乎他意料跳楼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次没法善了了,所以买了车票想逃来着。
却还是被抓住了。
但他没想到抓他的居然不是警察。
赵帆看着从一旁那辆豪车上悄无声息下来的沈郁,眼皮跳动着,眼里微微的惊讶过后,不仅没半点恐惧,甚至有些兴奋。
那表情连一旁摁着他后颈、五大三粗的安保都觉得瘆人。
像电视里那种天生的反社会人格。
“老子他妈的看走眼了啊,”赵帆饶有兴致地盯着沈郁一步步走近,又瞄了眼他身后价值不菲的豪车,“还以为你跟那臭婊子一样,是个穷到根里的瞎——”
他话音没落,腹部突然被人狠狠踹了一脚。
后背重重撞在墙上。
赵帆吃痛地弓了腰,疼得一边眼睛都睁不开,只从半阖的眼帘里,看到眼前男人浅淡无光的双眸。
居高临下“看”着他。
赵帆笑了一下,又问他:“你觉得你很牛么?让三个人摁着我?有本事单挑啊死瞎子。”
男人却丝毫没被挑衅到,拎着他衣领将他重重掼到地上,膝盖压下来,死死压住他肋骨。
像他压着那贱人时候一模一样。
甚至更狠。
就像要把他肺压炸了。
下一秒,男人面无表情地攥拳,拳头直往他脑袋上落。
赵帆痛呼了一声,知道自己今天逃不脱了,居然像是解脱般“嗬嗬”地笑起来。
“看来她醒了?老子这次踢到铁板了,我认。但你这块铁板,也不怎么扎实呢。”
他满眼都是嘲弄:“我用刀割到她脖子的时候,那婊子都已经放弃挣扎,闭眼等死了,后来又突然主动往我刀刃上撞,还趁着我没有防备冲去阳台跳了楼,她有没有告诉你,是为什么?”
意料之中,那拳头骤然停了停。
赵帆盯着他那双没有丝毫光彩的眼睛,越笑越大声。
“因为我跟她说,如果她静悄悄地死了,那你这个瞎子男朋友,就会成为唯一的目击证人,一辈子遭受良心谴责。你说你是不是很没用?老子上楼前可是看了你好几眼呢,要不是你瞎,我未必有机会——”
他话没来得及说完,更加狠戾的拳头落下来。
许久后。
方忖看着地上蜷缩的人,兴奋逐渐快要变成恐惧的时候。
沈郁站起身,死死克制着某种欲望,鞋底碾了碾地上那人的脸:“送去警局。”
赵帆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恶狠狠盯着他背影。
“我要告你,故意伤害。”
“告,尽管告,”男人回过身,揉了揉僵硬的指关节,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扔到他眼前,语气傲慢又疏懒,像是在处理什么没用的垃圾,“麻烦你,记得联系我的律师。”
-
人被送走后。
方忖指尖抖了抖,看着停车场里站着的老板。
一个屁都不敢放。
他见过老板发脾气,但……
方忖打了个哆嗦,总算开口:“老板,咱们回医院么?”
可下一秒,眼前的人却忽然像失掉了所有的狠劲,他仓惶靠在车门边,抖着手从裤兜里摸出盒烟。
方忖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抽完半盒烟,一根接着一根,抽到开始咳嗽、干呕。
才总算结束。
许久许久后。
他安静地说:“先送我回临江阁,洗个澡换身衣服。”
“她现在不会喜欢烟味。”
-
等到了晚上,林循已经在护工的帮忙下,吊着手脚又艰难地睡了一觉,此刻正半靠在床头发呆。
眼神比下午的时候还要木讷。
程孟看得心惊,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次醒来,她甚至连累都懒得说了,嘴巴紧紧抿着,不曾开口说过半个字。
半晌后,程孟听到敲门声,她轻手轻脚地过去开门,让门外的沈郁进来。
外头下雨了,他带进来一身的水汽与寒气。
他把外套随手搁在床边的沙发上,抬眸对程孟说:“辛苦你,晚上我来守吧,你先回去休息。”
程孟本想着自己跟林循比沈郁更亲,应该她来守夜,可忽然看到沈郁在床边坐下,手心交握搓了十几秒钟,直到搓热了才去触循循的额头。
她又莫名地把到嘴边的拒绝给咽下了。
“好,那我明天早上过来。”
程孟说完,拿上东西跟林循道别,**的人只是眼神平静地看了她一眼。
又转回头去,盯着天花板。
程孟心酸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病房。
窗外泼雨染浓了黑夜。
房间里再一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警察刚刚打电话来,说人抓到了。”
沈郁坐在床边,温和地开口。
女孩儿没什么反应,气息都没变一下。
像是漠不关心。
他又说:“你让我考虑的事,我也考虑好了,要听吗?”
她的呼吸总算变快了一瞬。
沈郁低下头,伸手去够她的手。
明明在开着空调的病房里,她的手却凉的不像话,而且在发抖。
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可凭借这体温和她驳杂的呼吸声也能判断出来,她很不好受。
麻药应该过去了。
肯定很疼吧?
他低低地说:“我考虑好了,我是后悔了。后悔瞻前顾后,没早点跟你说。”
无比后悔且痛恨。
他十八岁时的退却。
以及这么多年里,他没有坚定地守在她身边,沉浸在自己的自卑里,自以为她过得很好。
“哪有什么心软,我这个人从来不心软,”沈郁说,“林循,我喜欢你,很喜欢,最喜欢。”
唯一的喜欢。
他话音落下,她的指尖在他手心里微颤,再次挣扎着想要挣脱。
沈郁知道,他现在不管说什么,都填不满她心里的黑洞与绝望。
——因为在最后的关头,她的拼死挣扎,并不是为了求生。
大一那次,她被陈诺之拉住,庆幸的是没祸害到无辜的司机。
这一次,则是为了他。
没有人能在经历这些之后,在保持善良的同时,还能囫囵完整。
他深吸了一口气。
他得情绪稳定。
他不能比她还丧。
他松开手由着她挣脱开,轻轻摸摸她头发:“我只是跟你表个白,不要有负担。不想处理就不要处理,觉得累了就睡,不想说话就不要说话。”
“你不用对任何人负责,包括我。”
很久很久之后,林循总算开口,喃喃地说。
“可是沈郁,我这次真的觉得我好不起来了。连你跟我表白,我都感觉不到心动了。”
如果是今天之前。
她该有多开心啊。
如愿以偿地听到他在耳边说喜欢她,很喜欢,最喜欢,而不是像上次那样,是她撒谎骗来的。
“我知道,”他笑得温和,“实在好不起来的话,就不要强迫自己好起来。不心动的话,也不用心动。”
“不要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
林循麻木地睁着眼。
她没想过这个选项。
每一次。
每一次她都逼着自己痊愈,坚强起来,把塌了的天一寸寸顶回去,继续往下走。
不然的话——
“那我就好像,有一颗缺了一角的心脏了,我还能活下去吗?”
她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好像有点矫情。
但真的是她现在的感觉。
她的胳膊和脚都会愈合的,但她心里愈合不了了。
她对任何事情都失去了期待和心动。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
顷刻后,床头的灯忽然被关上。
世界陷入一片漆黑。
林循眼皮一跳,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只有窗外的雨声依旧。
就好像突然到了他的世界。
下一秒,床边的人骤然低下头,掰开她的手,把那双失明多年的眼睛,埋进她手心里。
他的睫毛在她手心里扇动,微痒。
他笑得喉音漫漫。
“这世界上本来就不是所有的伤都能痊愈。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我经历过的,我跟你保证,伤痊愈不了,人也能活下去。”
“你如果好不起来,那咱们就当两个残疾人。就像你之前说的,如果一起出门旅游,你可以告诉我山是什么样、海是什么样、人们又是什么样,而我告诉你——”
“——跟你在一起,心动是什么样。”
作者有话说:
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