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请闭眼

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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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后我都上来接你。◎

元旦前夕, 林循终于拆了左腿上的石膏和钢板。

她下了床,光脚走了几步。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左腿长期没有使用, 肌肉萎缩后比右腿细了一圈。

习惯了好一会儿, 才总算能两条腿均匀使力。

除了左腿之外,她整个人都比受伤之前清瘦了很多。

姜老太在旁边看得直叹气,嚷嚷着好不容易之前喂上去的几斤肉全掉光了。

出院这天正好是元旦,下午,沈郁和姜老太去帮她办出院手续。

“一只夜莺”的所有人都来了, 还给林循买了一个大大的蛋糕。

大家在病房里把蛋糕分了,一人一口吃掉,说是要帮她把这次苦难统统吃光。

林老板看着周洲狼吞虎咽的样子,没忍住乐出了声。

一旁李迟迟吃了口蛋糕,抬头恰好看到她的笑,怔怔地同汤欢交头接耳:“哇, 我觉得我快一个世纪没看过循循姐笑了。前阵子每次开会,除了给反音意见之外, 她基本都不怎么说话,就像变了个人。”

李迟迟说到这, 有点难受,又小声说:“我大学还没毕业就来这里了, 循循姐给的工资比别人的高, 我就卯着劲想要好好干, 怕被开除。有天晚上熬夜做后期到两点多,胃疼, 还是她来我家照顾我的……她不会煮饭, 就去敲楼下早餐店的门, 给了人家一百块钱帮忙炖了一碗鸡汤粥……一边喂我吃一边骂我脑子有包。”

“这样的人,”李迟迟塞了满满的蛋糕,恶狠狠咬着,“怎么能遇上这种事呢。”

汤欢听着她说,远远靠着沙发扶手站着,手里也端着块蛋糕。

谁说不是呢。

林老板看着总是冷冰冰的。

却比绝大多数的人都要心软。

她跟林循认识这么多年,却从来不知道她的这些往事。

要不是发生了这次耸人听闻的案件,上了昼山的社会新闻,还因为性质太过恶劣在热搜上挂了好几天,估计这些包袱,她一个人得背一辈子吧。

……

大家在旁边分吃着蛋糕,程孟一边帮林循整理行李,一边跟她讲案子的进展。

这个案件的关注度很高,电视台专门设了专案项目组,她也是其中的一员,所以对一些最新的进展,甚至比林循本人还清楚——之前的一个月,林老板对案子压根不闻不问,大家也不太敢当着她的面讨论。

但最近这半个月,程孟眼看着她精神状态有在慢慢变好,她也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赵帆之前还不认罪,找了律师硬扛,说自己就是想威胁你一下。但现场痕迹实在太多,而且又有你清醒后的证词,他狡辩也没用。他前几天在最后一次审讯中已经交代了犯罪动机,就是因为赵一舟减刑受阻的事。他对犯罪事实也供认不讳……”

程孟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的恶性报复杀人未遂,起码也得判八年以上。而且这件事现在引起了广泛关注,在媒体的呼吁下,赵一舟前几次减刑的过程也被要求进行公示,基于他之前写的那些‘威胁信’,应该会重新审核他的悔改态度。”

林循“嗯”了声,倒是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之前那么多年,支撑着她活着的大半勇气,都来自满腔的恨意和不甘。

但这次彻彻底底放弃之后,那些恨意似乎也跟着一起泄了劲。

躺平的这两个月里,她每天都能感觉到。

心脏竟然在自主地,有意识地,一点点复苏。

但不甘和恨,似乎并没有跟着回来。

公道这种东西,她控制不了,也拯救不了她。

程孟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对了,循循,你跟孙律师联系了没,你要找他帮忙诉讼嘛?前两周他过来探望你,但那会儿正好你在睡觉,我们就没叫醒你。”

她想了想,又接着说道:“孙律还挺关心你的。”

林循颔首道:“我昨天拆完石膏给他打过电话了……”

算是报了平安,也跟孙律师聊了挺久。

这案子发展成如今的样子,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孙律师也唏嘘得很。

林循安静了片刻,接着说道:“不过因为这次证据确凿,我就没请孙律帮忙辩护,大材小用了。”

程孟点点头,表示理解。

七八年过去,孙律师的名气比当年更盛,几乎都是接的刑事犯罪中很难追踪证据的难案重案,甚至是冤假错案。

这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则是,孙律师如今的报价比起七八年前更高了。

而显然,林循并不希望他因为人情关系而少收费。

该说的大致说完,程孟不再聊这么沉重的话题,帮着她一起将带来的换洗衣物放进行李箱。

她忽然想到什么,又对林循说:“对了循循,你可能不知道。前阵子宁琅来过——”

林循蓦地抬眼看她,眼底有些微讶,下意识问:“他来干嘛?”

她可不认为宁琅会关心她。

自从听汤欢说宁琅好像在睿丽遇到了一些麻烦之后,他就没再往工作室送过花。估计自己都焦头烂额的。

“——不过沈郁没让他进来。”

准确的来说,沈少爷连话都没跟他说半句。

程孟想到那天宁琅来的时候还带了一束花,结果愣是连病房门都没能进。

门口两个穿黑衣的保镖像直两尊铜像一样,把她都骇了一跳。

程孟想到这,忽然压低声音问林循:“……你之前说,沈少爷从一中退学后被沈家赶出来了,这几年一直生活得很窘迫?所以你才想到请他帮忙配音?”

林循点点头,反问道:“怎么了?”

程孟面色有些古怪。

她这些天三天两头往医院跑,跟沈郁也算是挺熟了。

程孟是昼山本地人,家里做小生意的,从小家境殷实。

陈诺之也是个小富二代,他们俩平常的消费水平跟林循不是一个层次的,又哪能看不出来——哪怕比高中时候更低调内敛、没那么骚包了,但沈少爷如今的吃穿用度,仍然没有一样不讲究不矜贵的。

更别说前两天,她在楼下亲眼看到沈郁从一辆豪车上下来。

林循却没注意到她的脸色,以为她是在替自己担心医疗费的事,笑道:“这医院费用还挺合理的,我刚刚看了眼账单,这些天的医药费和各种检查费、人工费,一共也没多少。我把卡给沈郁了,让他帮我去交费。放心,我不会破产的。”

程孟:“……”

她忍不住打量了眼这宽敞的顶层vip病房,心想那账单上估计没有包含这些。

说实话,要不是这次林循住院,程孟都不知道昼山人民医院的住院大楼里竟然还有这样的病房。

就……还蛮刷新认知的。

只不过循循从小到大几乎没怎么去过医院,住院更是第一次,所以才没发现吧?

她欲言又止了一会儿,觉得这种事情自己没必要多嘴,再说了,有钱不是好事么。

程孟想到这儿,放宽了心,忍不住道:“循循,你之前不是说你跟他在一起不是因为互相喜欢嘛,其实我感觉……沈少爷很喜欢你。”

而且,很有可能,不是现在才喜欢。

她话音落下,床边的人忽然弯了弯眼睛。

“嗯,我知道。”

他上次就说过了。

不是心软。

她虽然那会儿听着没什么感觉,但没有忘。

林循把最后一件毛衣叠进去,程孟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跟她说这两个月娱乐圈的一些八卦。

两个人头对着头。

林循抬眼,看到对面女孩笑起来眼角有一丝干纹。

比起十六岁刚认识的时候,她还是有点变化的。

林老板忽然打断她,声音低哑却又真诚地说了句:“孟孟,这么多年,谢谢你。”

程孟愣了愣,偏过头去,没吱声。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有什么谢的……我和陈诺之的婚礼定在一月底,你给我好好的,养好身体,到时候来当我的伴娘就行。”

“好。”

又过了蛮久。

程孟把行李箱盖上,眨掉满眼的湿热,说:“其实我挺害怕的,高中那会儿总是你在保护我,我也习惯了依赖你。但是你大一那次,我就发现我好像帮不了你什么,这次也一样。”

“看你醒来之后那段时间的样子,我真的以为……”

她说不下去,放眼四顾,看着满屋子一口一口帮忙吃掉“苦难”的蛋糕、吵吵嚷嚷的人们,又突然笑道:“还好,总归不是只有我一个人——”

——试图将你拉回来。

-

出院之后,林循先回盛霖苑放了行李,然后请大家一起吃了一顿饭。

跟两个月前生日那天相比,她今天反而心情更好。

她想偷偷从周洲的酒瓶里蹭了点酒喝,却被沈郁按住。

林老板盯着自己杯子里倒着的那一丁点啤酒,又看了眼他按在杯口上的手,有点无语。

这人这会儿倒像是视力恢复了。

还面无表情地嘲她:“遵医嘱啊林老板,医生说了,忌烟忌酒。”

“……”

林老板愤愤不平地看着他把那个杯子拎走,换了个新的给她,又帮她倒满果汁。

吃完饭,两个人一起打车回家。

路上,林循实在没忍住,凑过去他身边问了句:“你怎么发现我倒酒的?”

沈郁挑了挑眉,伸手戳戳她脸颊:“你就当我有超能力。”

“哦,”林循反应过来,“闻出来的?沈郁,你嗅觉这么灵么,那……”

刚受伤的一个月,因为浑身上下都包着纱布,不能洗澡,只是每天让护工帮她简单擦洗身体。

头发几乎有两个星期没洗过。

那会儿她哪有心思管那些。

但现在,林老板忽然后知后觉地,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我之前是不是……臭臭的?”

她自己是没怎么闻出来。

但他鼻子这么灵……而且动不动靠她很近。

沈郁闻言眉尾微扬,唇角勾了勾,承认道:“是有点。”

林循瞬间垮了肩膀。

稍稍挪得离他远了一点。

又做贼心虚般拉了自己的头发过来,若无其事般很轻很轻地闻了几下。

只有洗发水的味道。

她昨晚拆掉石膏,刚洗过的,还洗了两遍。

应该不会因为太久没洗,腌入味了吧?

然而下一刻,身边的人却忽然毫不在意地伸手薅了把她的脑袋,揉乱她披散的长发。

“暗戳戳闻什么呢?”他笑,“你是不是忘了?我除了嗅觉很灵敏之外——”

“——听觉也很灵敏?”

-

等再次回到盛霖苑,已经是晚上了。

她有两个月没回过这里,下午匆匆回来放行李,也没仔细打量。

这会儿反而觉得还是有些变化的。

小区楼下成排的冬青都被薄薄的残雪覆盖,门口卖五颜六色六块钱一碗的冰淇淋的老奶奶改卖烤红薯了。

生计逼着人转行。

人们也都穿上了羽绒服和棉袄。

林循身上这件还是前两天快要出院的时候,沈郁带给她的,不知道什么牌子的,反正穿着很舒服暖和。

比她自己买的要好。

不知道为什么,林老板有点开心,她玩了一会儿羽绒服的衣袖,又去玩他的大衣袖子。

手指正拨弄着他的袖口,手却被一把扣住,握紧。

正好快要走到单元楼下。

沈郁握着她的手,停下脚步,语气忽然有点正经:“林循,要不再重新找个房子?我帮你把这里处理了。”

林老板怔了怔,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她拉着人走进楼道里,慢吞吞说道:“不用……赵帆不是被抓了么,不会有危险了。而且刚刚下午回来的时候,我发现门口的保安亭多了好几个,安保团队好像也换过了。听保安说,自从那件事发生后,这个小区有个贼有钱的富豪业主直接拨款升级了整个安保团队,连带着小区房价都涨了一点……也不知道谁这么有钱,不会是老李头吧?”

林循想起之前见过的老李头手里那一整挂、起码几十把的钥匙。

觉得极有可能。

某沈姓年轻富豪业主:“……可能吧。”

林循想到这,忽然又问:“对了,之前我那个跳到你们家院子里,老李头没难为你跟姜奶奶吧?有没有涨房租?”

“……”

沈郁觉得她因为这点小事着急的样子有点好笑,又很珍贵,“没。”

这会儿站在没有消毒水味的楼道里,听她絮叨这些小事,才终于觉得她好像真的回来了。

“那就好,”林老板啧了一声,“看来老李头还算是个好人……那我上楼啦,你进屋吧。”

楼道里依旧是昏暗的灯光以及绕着这残旧的温热飞舞的蛾子。

墙也同两个月前一样斑驳。

“好,”他拉起她的手,亲了一下她手指头,站在楼梯口没动,“你上去吧,我听着。”

林循一步三回头地走到三楼。

忽然弯腰往下看,他还在楼梯口站着,似乎是听到她停下脚步,他微微仰起了头。

她忍不住牵了牵唇角,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走进玄关里。

等关上门,又熟稔地打开灯,换上拖鞋往里走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

毕竟是住了一年多的家。

但快要走到客厅里的时候,看到被换掉的崭新地毯和明显清理过的地板与沙发,突然明白过来刚刚沈郁为什么要让她换房子了。

不是危险不危险的事。

起码不是物理意义上的。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想到了一些恐怖的画面,她站在厨房和客厅的交界处,竟然一步都不敢往里迈。

放眼看去。

阳台外空空****的,漆黑一片。远处的山描摹出诡异的轮廓,凶恶毕现。

汹涌的风刮起雪白的窗帘。

仿佛。

在呼唤她。

林循的心脏猛然跳起来,在原地停留了有好几分钟,忽然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那种后怕的感觉,没办法控制。

她惊恐地喘了几口气,几乎落荒而逃般拉开门想要往外跑,连鞋都来不及换回去。

下一秒,便在二楼的楼梯拐角处,看到个人——

他单手拄着盲杖,另一只手扶着墙壁,敛着长眉,很不熟练地一步步往楼梯上走。

长身玉立、面上是一贯的疏离。

听到她开门的声音后,他的脚步蓦地加快了许多,最后几乎弃了盲杖急匆匆走上来。

鞋尖却不慎踢到了最后一级的台阶,不禁一个趔趄。

好在他最终扶着墙壁稳住了身体,三两步走到她身边,蹙眉问道:“怎么了?”

林循看着沈郁额前凌乱的碎发和脖颈处出的薄汗,狂乱的心脏像是找到了归处。

躁动不安的神经也慢慢归于宁静。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某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

自己原来这么需要这世界上的另外一个人。

不仅仅是信赖。

她嘴唇动了动,忽然上前一步,伸手抱住他。

“没怎么。”

林老板轻嗅着他大衣领口的凉意,用力把脸埋进去,眼眶有点红,嘴上却很欠地调侃他:“你怎么又上来了?才分开一会儿就想我了?”

他猝不及防地接住撞到胸口的重量,用了点力气让自己站稳,哂道:“你想得美。”

“那干嘛上来?大少爷,你不会还有一个女朋友住四楼吧?”

林老板这么说着,眼睛却很亮。她作势要推开他,却被他伸手强势地摁住了腰。

“就算有又怎么样,你吃醋了?”

沈郁敛着眉眼低声笑她,顿了一会儿,才拎了拎手里的盲杖,勾唇坦白道,“我练习一下,在这里上下楼。放心,已经练了有几天了,比以前熟练很多。”

林循顿住,忍不住抬头看他。

他声音依旧清越动听,可语气却在下坠,很严肃。

“那天我在楼下等你,是因为觉得自己上下楼梯太慢,不想约个会还要你在旁边等我。”

黑夜里,他的瞳眸浅淡、眉睫如墨。

如同穿过千万重风雪,踏破所有崎岖昏凝的夜,舟车仆仆却坚定不移地到她身边。

“对不起,是我的问题。”

“以后我都上来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