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请闭眼

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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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眼睛好漂亮。◎

林循艰难地说完刚刚这个如天方夜谭般诡异的梦, 自己都觉得太不真实。

她父亲去世的那年,赵帆应该只有十四五岁。

怎么想都不太合理。

她淡淡呼出一口气,惫懒地靠在床头, 闭上眼:“别担心, 应该是因为那件事发生后我第一次回到这个家,所以做了个噩梦而已。”

她说完,却没听到沈郁的附和,隔了几秒睁开眼,见他在一旁坐着, 唇角绷成直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良久后,沈郁撩起眼皮问她:“他还跟你说过什么?”

林循愣了一下,才回忆道:“其实拢共没说几句,他知道你在楼下等我,所以很着急……”

她想了想, 把跟赵帆之间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包括他那句下意识的反驳。

以及很多非常难听的话。

那天的所有细节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林循干巴巴不带情绪地还原,比上次跟周警官做口录的时候还仔细。

她说到后面, 顿了顿,仍是隐瞒了跳楼前的那段, 含糊其辞地带过了。

“……就这些。”

好在沈郁似乎没有注意到, 他沉默了一会儿, 将重点放在另外一句话她认为无关痛痒的话上。

他面无表情地重复了一遍。

“他掐着你的脸跟你说,‘我看过你爸钱包里你小时候的照片, 土里土气的, 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漂亮’?”

林老板原本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 但此刻被他单独拎出来,她顿时觉得有些奇怪。

她认真想了下,片刻后身子一僵,觉得整个后背都在发凉。

林循的呼吸急促了一些,几乎语无伦次地喃喃道:“是啊,是说不通……当年赵一舟被定罪后交代过,他把我爸从未完工的大楼上推下去后,将他拉到昼山城外掩埋了。而我爸身上所有能显示身份的东西,包括装着证件的钱包、工牌等,都被他第一时间销毁了……这样的话,赵帆又是怎么看到他钱包里的照片呢?他当时只有十四五岁,赵一舟没可能让他帮忙处理证据啊。”

她讷讷自语着,越说,心跳越快,但又很快冷静下来:“……兴许是之前就看过?他作为经理的儿子,偶尔会去工地里玩吧……”

林循脑子里很乱,怎么想都解释不通。

直到沈郁轻轻地揽住了她的肩膀,用了巧劲强势地将她重新塞回被子里。

他脸色也不好看,耷着眼皮压下心底所有的起伏,温和道。

“想不通就先别想了,光凭猜测起不了作用。过几天等孙律师上班了,咱们一起复盘一下当年的证据链,看看有没有这个可能性。”

“好。”

林循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她看着沈郁的眼睛,忍不住说道:“幸好今天你在我身边。”

他闻言牵了牵一边唇角,尾音上扬:“这算是表扬么?是的话,我接受。”

又安抚地摸摸她额头。

“睡吧。”

林老板“哦”了声,关灯闭上眼。

可毕竟心里装了事,神经也很紧绷,躺了片刻仍然毫无睡意。

她慢吞吞地翻了个身,隔着被子凑到他身边,好奇地问道:“那你怎么没睡?我醒来就见你坐着。睡不着么?是不是床太小了。”

一米五的床,放两床被子,好像的确有点挤。

“要不明天去完医院,我们再去买张大点的床?”

她话音落下,耳边传来一声意味深长的低笑:“你这是在变相邀请我长期留宿?”

“……”

林老板是这个意思来着,但是被他这样当面戳破,免不了有些恼羞成怒,“怎么,不乐意?”

“倒也不是不行,”沈郁勾了勾唇角,“但买床就不用了吧,你不是最讨厌乱花钱么?”

他说完,长臂一伸将她从另外一床被子里挖出来,扯进自己的被窝里。

“这不就够用了?”

距离骤然被拉近。

属于两个人的气息与体温在同一个封闭柔软的空间里交织。

林循被迫躺在他臂弯里,鼻尖抵着他喉结,肩膀被圈着。

她眨了眨眼,看着那锐利性-感的喉结在两公分之外轻佻地震颤。

“……”

林老板登时闭上眼,不敢乱看,担心下一秒她又会不自觉地“毛手毛脚”然后被他以身作则“警告”一番。

她窘迫地咳嗽了几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可圈着她的人似乎泰然自若。

修长温热的手指顺着她的头发,慢慢悠悠地滑到她后背,甚至,还有向下的趋势。

林循眼疾手快地摁住他的手腕,飞快转移话题:“不买就不买,那你为什么睡不着?”

沈郁没再逗她,摊牌道:“我感受不到昼夜之间的光线变化,又没吃褪黑素,睡不大着。”

其实刚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会有意地避免提及这些。

因为很想在她面前表现得像个正常人。

但现在又想要坦白,想把所有弱点都暴露给她,让她知道,人有缺陷太正常不过。

不论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林循听到这答案怔了片刻,半晌后,她伸长胳膊,摁开床头柜的灯。

刹那间,白澈的灯光照亮了眼前男人俊挺漂亮的面孔,亦照亮了窗外如注的大雨。

静悄悄的夜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林循盯着他近在眼前的瞳孔,忽然伸手,捂住他眼睛。

几秒后又松开。

这样强烈的感光对比,他却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瞳孔更是毫无变化。

林循抿了抿唇:“……一点变化都感觉不到吗?”

“嗯,感觉不到。”

他不怎么在意,懒洋洋捉过她的手,盖回自己眼睛上,企图用眼皮的温度去温她冰凉的手心。

“当初车祸伤到颅脑,导致创伤性视神经损伤。起初还有轻微的光感,能看到很模糊的影子,视力在0.05到0.1之间。后来……大概两年后就完全丧失光感了。”

那时候每天睁开眼都是一种折磨。

因为光在消失。

像是被埋进了一个深墓。

手脚被绑缚,看着泥土一点点被填满,头顶的天空一寸寸消失,却无能为力。

林循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咬着唇,用手指去感受他眼睛的轮廓和形状,明明摸着与常人无异,眼球、眼窝、眼眶骨都是完美漂亮的形状,甚至那上挑的眼尾还带着些睡前的缱绻。

怎么就会看不见呢。

沈郁任她摸着,语气有些玩味:“怎么,心疼我?”

林老板直白地点头:“是,很心疼。”

“都过去了,”他笑得痞沓疏懒,眉眼里藏着愉快,“不过偶尔拎出来提一提也好,跟你卖个惨,让你知道我有多辛苦。”

他半开玩笑地说,林循的语气却很认真:“那你都说出来,你有多辛苦。”

“……”

沈郁愣了下。

他自然没打算说那么多细节,可林老板却不放过他,执拗地说:“沈郁,我想知道。”

“行。”

他抬了抬眉,随便挑了几件不痛不痒的事满足她的好奇心。

“比如刚刚说的昼夜节律、生物钟问题,我没办法跟常人一样规律入眠,很容易日夜颠倒,难以保持正常的作息。”

“还有呢?”

他又想了半天,散漫道:“平时找东西会很困难,所以我的东西用完都必须放回原位,不然就会找不到。”

林循想起那次在工作室,她随手动了他的盲杖,进屋便见他几乎半跪在地上,手指摸索着肮脏的地面。

她抿了唇,没情绪地说:“知道了,然后呢?”

“……”

沈郁听她那平直的语气里的认真,喉头难耐地滚动了下。

他忽然伸手去摸她的脸,从眉头到鼻梁,再到柔软的脸颊与嘴唇,最后划过尖窄下巴——在脑海里一点点构建她的轮廓。

其实最难以接受的事。

是他喜欢上她以后,却再也不曾见过她。

在他的记忆里,她的模样定格在十七岁。

很想知道她现在二十七岁是什么样。

也想知道她被他吻着的时候,脸红是什么样。

但顷刻,他闭了眼,深呼吸了一下,仍然挑了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说出来不怕你笑,我一直会让旁人帮忙矫正眼球姿态。完全丧失感官后,眼球容易乱飞,但因为我是后天失明,后续也一直在刻意矫正,所以没这种情况,外表看起来才会像个正常人一样。”

是他的一点私心。

倒无关外貌。

他不想走到哪儿都被人察觉,从而遭受特殊的对待。

林循怔怔地看着他。

这些事她好像从来没去想过,因为对正常人来说实在是像呼吸一样自然。

但听他这么说,她便懂了。

当一个人完全丧失视觉后,眼球是不会根据周遭的环境变化而转动的。

可他没这个情况。

他跟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会“看”着她,给她反馈。

也会根据声音的来源转动眼眸,眼神虽然空洞,可方向是精准无误的。所以汤欢他们在没有看到他手里的盲杖时,完全发现不了他是个盲人。

原来仅仅是维持这么件事。

都要付出常年的努力。

林循不由自主地盯着眼前那对近在咫尺的浅琥珀色瞳眸,由衷地感叹:“沈郁,你知道么,你的眼睛好漂亮。”

“我第一次去你家吃饭就发现了。”

“真的很漂亮,”她喃喃着,近乎失神地吻上他眼睫,“像一对,透明又清澈的琉璃珠子。”

他的眼皮在她温热的唇下轻颤,却没吭声。

许久后,林循松开他,声音喑哑,语气却和煦:“我知道啦。”

她轻声细语地说。

“以后每天晚上我们都一起睡,感受不到天黑的话,你只要跟着我一起就好,我闭眼你就闭眼,早上天亮了,我叫你起床。”

“然后找个时间,我们一起把这个家规整一下,定个规矩,什么东西该放在哪里。我要是放错了就罚款。一次十块?……算了,还是五块吧,我记性不太好,十块太贵了。”

她说到这里,男人抵着她额头笑出声,调侃道:“确定五块不改了?会不会一天就破产?”

“我也没这么穷好吧?我好歹是你老板。”

林循戳戳他,又摸了摸他睫毛:“还有,以后这种事就找我,别麻烦别人了。我们每天考试,你要是眼球乱飞,也罚款。就……一次二十好了,行不,大少爷?”

沈郁听到她的定价,顿时翻身坐起来,不可思议地挑眉:“那我不是亏了?”

林老板乐得笑出声,挑眉问他:“知道资本家是什么样的么?”

沈姓资二代有点懵:“什么样?”

“资本家就是很会吸血的,你这个打工人,就别想翻身了。”

“啧,”沈少爷简直被她无耻到了,嫌弃地扯了扯某资本家的头发,模棱两可地说了句,“林老板,那你别后悔。”

“后悔什么?”

他蓦地低头,咬住她脖子。

“后悔哪天起床突然发现我变成个吸血鬼。”

-

第二天还是元旦假期,林循睡了个自然醒。

意识回笼后,还没等她睁开眼,便觉出了与往常的不同——她枕着的不是软乎乎的枕头,而是坚实温热的手臂,背后紧贴着某人的胸膛,属于第二个人的滚烫呼吸规律地落在她颈后。

似乎感受到她醒来,男人的脸不自觉地蹭了蹭她后背。

陌生又熟悉的气息笼罩着她。

“……”

林循的身体后知后觉地僵住片刻。

昨晚他们聊到两点多,后来竟然说着话就睡着了。

林循自己都没想到,在做了那样惊悚的噩梦并且惊恐发作之后,居然还能睡得那么香。

她忍了忍,悄悄地把被他手臂压住的头发扯出来。

然后在他怀里小心翼翼地转过身。

早午的阳光里,他的五官近在咫尺,额前碎发有些凌乱,眼皮很薄,像是透着光。

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皮肉,轮廓分明,下颌微窄,干净得像只丛林里漂亮无辜的兽。

林循几乎屏住呼吸打量他,在想要不要叫醒他。

还没等她开口,男人的眼皮忽地动了动,眼睫微扇着。

他睁开眼,表情略有些迷茫,空洞的视线亦落空。

可几秒钟后,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枕在她脑袋下的胳膊从背后搂住她肩背,另一只手也顺势在她腰间收拢,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都往前拖了几公分,嵌在怀里。

他额头抵着她的锁骨蹭了蹭,声线慵懒,带着点睡意未消的沙哑。

像只刚苏醒的蛊虫。

“早上好。”

林老板不出意料地被蛊得面红耳赤,“噌”的一下挣脱开,扔下句“我去刷牙”,匆匆离开了房间。

-

上午,俩人吃过早饭,先去了一趟医院。

林循之前从来没去过学校之外的精神科,连挂号过程都很生疏。

还是沈郁在旁边提示她流程。

等排到她想看的专家号,已经临近中午了。

她听到科室外叫号,便让沈郁在门外等着,自己进去找医生。

等聊完,拿到诊断书和开药单,已经又过了半个小时。

精神科医生和心理治疗师不同,不会同病人聊太多,他们只负责按照病人的症状进行药物治疗,而非心理辅导。

她看完医生,又预约了同医院的心理治疗师,约了每周三次。

等拿着药单走到门外,便见沈郁姿态散漫地坐在门口的长椅上等她。

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

林循放轻了脚步走过去,本想吓吓他,可靠近的瞬间,他仍然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抬起头,勾了勾唇角起身。

反应敏捷得几乎和常人无异。

林老板吓人失败,妥协地去牵他的手,扬眉道:“走吧,陪我去拿药。”

“嗯,都配了什么?”

“有平时需要规律吃的抗焦虑和抑郁的,也有惊恐发作后吃的。”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往三楼楼梯口走去。

这一整层都是精神科,看病的人不少。

林循让沈郁走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跟着她往前走。

还时不时小心着,不让一些神情恍惚没有分寸的病人撞到他。

可刚走过一个拐弯,她便觉得衣服下摆似是被什么东西挂住了。

她停下脚步,惊疑地回过头,视线登时对上一双泛黄的眼睛——一个鬓角灰白、穿着朴素的中年女人突兀地站在她身后。

那女人死死拽着她的衣服,视线似乎有些混沌,还没说话呢,人就往地上跪。

她口中不清不楚地哀求,眼泪同时连成串地往下掉,看着凄楚又可怜。

“林小姐,我求你,放过我儿子好不好?我给你当牛做马,给你钱,你想要什么都行,你行行好,放过我儿子。”

她说得语无伦次,林循脸上的笑意却消失殆尽。

她下意识扯过衣摆想要离开,可那女人却死活不松手。

周围已经围了挺多看热闹的人,视线在她们之间逡巡。

林循抿了唇,还没等她有所反应,沈郁已经冷着脸将她护在身后。

不知道他怎么使的劲,修长手指轻巧地一掰一折,那女人便痛呼一声松开了林循的衣摆,抱着手臂哀嚎起来。

下一刻,楼梯口忽然走上来一个年轻男生,手里还拎着一袋药物,亦是精神科的药品,显然是刚刚去缴费拿药了。

他听着女人的哀求,面色极其复杂地走上前。

林循眉心一跳,下意识地往前走了半步,企图挡住沈郁。

可那男生却完全没有同他们兴师问罪的意思。

他十分强硬地将那女人从地上拽起来,颇为难堪地看了眼林循。

男生的视线在她脸上停了几秒钟,又像是连看都不敢看她,仓惶地低下头。

“抱歉,林小姐,我妈她精神不太好,给您添麻烦了。”

他扔下这句话,竟然连自我介绍都没有,急匆匆拖拽着那女人便走了。

那女人仍在痛呼、哀嚎,男生却毫不心软地低低斥骂了她几句,将她连拖带扯地拉到了楼下。

-

经历了这一遭,林循的心情止不住地变差。

那女人和男生是谁,不言而喻。

她记得的,赵一舟和王素梅还有个儿子,好像叫赵桅,桅杆的桅。

比她小几岁,看样子才大学毕业没多久。

林循懒得说话,闷声去缴了费,拿了药。

沈郁站在不远处,等待的间隙,他迅速给方忖发了条微信。

【查查赵一舟的小儿子赵桅,把联系方式给我。】

如果真的有隐情,时隔十六年,几乎不可能会有残留的物证。

兴许,赵桅会是个突破口。

他敛眉想着事,没多久,再次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接近,才慢悠悠收起手机,掀起眼皮,唇边带了点不经心的笑。

“不开心了?”

林老板拎着药,没好气地耸了耸肩,半点忍不住自己的情绪:“是,肺都要气炸了。怎么就跑得这么快呢,害得我他妈憋了八百句脏话没骂出口。”

她不仅想骂,还想拎着那女人揍一顿。

谁不放过谁啊,搞笑。

她正在气头上,说话丝毫没掩饰,又凶又冲,半晌后突然反应过来,有点尴尬。

林循瞬间收了爪牙,压着火气矜持地在男友面前立起人设:“……我就是随口说说,咳咳,你知道的,我这人从来不讲脏话。而且,我其实也没有很生气,我气量很大的。”

还没等沈郁有什么评价,林循率先回忆起来,她刚刚那句话里就带了脏话。

而且她还说自己肺都要气炸了。

“……”

林老板难堪地捂了捂脸,这一瞬间她简直想向传说中长了八张嘴的千寻大大借七张,帮自己澄清一下。

可下一刻。

她男朋友拖长音调“哦”了一声:“我知道,你半点没生气。但我很气怎么办?”

林循愣住:“什么?”

车来车往的医院门口,全是光秃秃的梧桐树。

屋顶和车顶都堆着几公分的雪。

男人弯腰“平视”她,半晌后慢条斯理地从大衣口袋里拎出两张游乐场的门票,在她眼前晃了晃。

“礼貌又大度的林小姐,陪你小气的男朋友去坐个过山车,消消气,行不?”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终于要补上之前的约会啦。

为了庆祝,本亲妈打算发66个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