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遥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铃声吵醒了。
她揉了揉眼, 喊了声“姨姨”。
施妤尤像是没有听见般,仍在顿愣的出神。手机被她攥在手里,除了响铃, 也在持续不断的震动,但她始终一无所觉。直到知遥挣扎地要从她怀里爬起来,施妤这才回过了神, 发抖地,重新把她抱进了怀中。
“怎么了?”
知遥小声说:“有电话。”
来电的震动停止后, 在屏幕上留下了一道鲜红色的未接提醒。看着备注为“施爸”的号码,施妤逃避地不想面对, 然而很快, 手机就又响了起来。
施爸许是提前看过了电气预报, 说:“我这边天气很差, 暴雨可能会持续到明天傍晚, 不知道会不会对你的航班有影响。”
航班……?
施妤一惊, 她飞A国的航班是今天!
她立刻看了眼时间,索性现在赶去机场还来得及。但——施妤的视线一飘, 又看向一直紧闭的手术室, 在医院长廊的惨白灯光下,那点提示正在手术的红灯愈发显得刺眼……阳霁突然坠楼,正在手术室里抢救,生死未卜;知遥年纪太小,根本没办法照顾自己,如何能让她做到安心离开?
“我……”
一股茫然慑住了施妤的心。
突如其来的沉默,也让施爸察觉到了异样, 他追问:“你现在到机场了吗?”
“……没有。”施妤艰难地说。
“小妤!”施爸的声音霎时间冷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是不是林——”
“是我的朋友出了点意外, ”施妤隐瞒地说,她不想自己的声音夹带上哽咽,努力平复着呼吸,“我有点脱不开身,可能得晚些时候再过去了。”
“真的?”
还是沉默。
施爸的心中有了定论:“果然是因为林奢译。”
施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她亲眼目睹了阳霁坠楼,她在案发现场看见了林奢译,然后呢,她不敢再想了,她不敢去想凶手是不是林奢译,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选择和林奢译在一起,而害惨了阳霁!
“那天我劝你趁早离开他,你说要再给他一次机会。”
“……”
“现在,你得到想要的结果了吗?”
施妤哑然,无助地抱紧了怀里的知遥,她想要抓住一个可以解释的理由。小姑娘不知所措,也唯有紧紧回抱住她,给她一点支撑的力气,“爸,我……你再给我点时间。”
*
手术室的红灯亮足了一整夜,施妤盯着看久了,再望向窗外时,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楚天边那一轮刚升起的红日真的是太阳,还是她视网膜里残留的影像。
小姑娘缩在她怀里,裹着两层外套,时醒,时而睡了。
天亮后,医院往来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施妤怕吵到她,便把她抱回了病房,小心翼翼地放在了**。
知遥睡得蜷缩,只有小小一团。
施妤不放心留她一人,守坐在床旁,很快又陷入了顿愣的出神状态。
她惴惴不安,不敢想,却又不得不强迫地让自己去想。她想见林奢译一面,当面问清楚,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而警察说他需要配合调查,留下的咨询电话一遍一遍地拨过去,得到的也全都是拒绝的回复。
手机里尽是断掉的忙音。
她的人生好像也突然被中断了。
她错过了那一班发往A国的飞机,却又像是被席卷到了高空中,滞留,转而一直坠,一直落。不真实感、失重感把她的思绪搅得如破碎的絮状云,一阵风就把她吹散了个彻底。
“叩叩。”
有人敲门。
施妤看到了一抹从门窗外漏进来的暗蓝色,立即站了起来。因顾及着知遥,她快走几步,掩上门,却再也多走不了一步了,直接问道:“阳霁的事有消息了吗?”
来人是名女性警员,她扎高了长发,配合着一身扣腰警服,显得精明而干练。
施妤隐约觉得她有些眼熟。
当女警自我介绍完姓名后,她也想起来了,竟然是阎燕!
施妤的心蓦地一沉。
有一瞬间,她几近耳鸣了,一条紧绷的蜂鸣线从左耳穿进去,直贯右耳,令她听不清除此以外的任何声音了。她看见阎燕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你不用紧张。”
但阎燕显然是有备而来。
她毫无避讳地提起了祝沁澜。她解释说,因着林奢译和祝沁澜的关系,她被上头借调来协助调查此次的案件。
施妤不明白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阎燕示意施妤,可以找个地方,坐下聊。
施妤摇了摇头。
于是阎燕的神色变得严肃了些,她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了一本笔记本,翻找到某一页,公事公办地开始询问道:“最近你一直都和林奢译在一起吗?”
“……!”
施妤生硬地问:“不问有关阳霁的事吗?”
阎燕盯着她,不解释。
施妤只好低声回答道:“我们一直在一起。”
“最近有感觉他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没有。”
“你可以多想想。”
施妤站稳了身体,这让她心里稍稍安定了一点:“他从幼儿园离职后,确实颓丧了一段时间,不过现在他已经找到新工作了。”
“什么工作?”
“在朋友介绍的一家甜品店里,做甜点师。”
阎燕的手指点住本子中的某一行,驳斥道:“不对。”她一字一句地念:“根据甜品店老板的供词,林奢译经由陈素昕的介绍,去到他店里学习甜品制作。教学不收取学费,作为回报,林奢译需要帮忙照看他店里的生意,并非是雇佣的工作关系。”
林奢译会对她说谎吗?
施妤下意识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老板确实说,有想把林奢译留下来做员工,但被他拒绝了。”阎燕一边说,审视般的目光投向施妤,“而且就在几天前,林奢译因为某些原因,已经提前结束了此次学习,再也没去过甜品店了。”
但昨天林奢译还跟她发消息,说老板临时有事找他,他需要出门一趟……如果阎燕说的是真的,那林奢译说得便是假的……?阎燕身为警察,没有骗她的必要,那就是林奢译说谎了……?
林奢译说谎了。
原来林奢译对她说谎了啊……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犹如被打开了的魔盒,那些一直以来被忽视的细枝末节,不愿去多想的事情,都有了更多值得怀疑的解释。即使施妤不停地安慰自己,林奢译之所以这样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她应该相信他。但在不得不与阎燕对视的时候,她眼睛里已然夹杂了忐忑。
阎燕对这种眼神过于熟悉,也过于无动于衷,话题还在继续:“你原本是计划在今天离开,去哪里?”
施妤如实回答了。
“你要出国进修的事,有提前跟林奢译商量过吗?”
施妤不自在地说:“……这是我和他的私事吧。”
阎燕毫不留情地说:“我只是想知道,在得知这消息后,他有没有挽留过你。”
施妤闭了下眼。
她似乎猜到了阎燕想说什么,她希望阎燕不要再说下去了!
透过门窗,阎燕朝病房内看了一眼。
她仿佛听见了施妤无声的恳求般,如施妤所愿,竟然换了一个话题,问:“里面是阳霁家的小孩吗?是叫李知遥吧。”空****的房间里,唯在**有一小团隆起,安静地睡着。
“你很喜欢她。”
施妤迟疑地不敢点头。
她有种预感,这个话题暗含了更深、更可怕的存在。
“早前林奢译在幼儿园里做老师,所负责的向日葵班是李知遥就读的班级,而你被阳霁拜托照顾李知遥,自此两人有了重逢的机会。”笔记本发出了细微翻页声,引起了施妤不自觉的一个颤抖,被阎燕收入眼中,“之后,因为林奢译偶然救了李知遥,你向他表示感谢,你们间的关系进一步加深,直到重新在一起……”阎燕说,“这个孩子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
施妤回想起了几次阳霁拜托她照顾知遥的事。
早在最初艰难的那几年,其实她都没有如此频繁的“麻烦”过她……但施妤很快又自我否认了,她不认为林奢译会处心积虑地利用老师的身份接近她,他是真心喜欢着孩子们;而和阳霁多年互相扶持,患难与共的友情,也让她认定阳霁不会故意这样做。
心里冒出一个个疑问,又被她一个个地否决。
施妤的脸色几经变化,就在她似乎坚定了某个想法时,阎燕突然说道:“据我调查,无论是从前,还是再次相遇的现在,林奢译一直很爱你,感情浓烈,甚至存在过激自伤的行为。这一次你要出国离开,一去至少两年——据你的表述——林奢译非但没有开口挽留过你,也没有任何明确的表示,你觉得这符合他的行事逻辑吗?”
施妤反驳道:“阎警官,人都是会变得,他现在变得更好,为什么又非要用从前的事猜忌他?”
“你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
“因为在距离阳霁家很近的甜品店里帮忙,所以林奢译时常有机会带着李知遥回家看你,”阎燕犀利地问,“所以当阳霁出事后,你会留下来照顾李知遥,也成为顺理成章的事情了吧?”
“……!”
阎燕的笔记本很厚,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了很多内容,用记号笔标注的重点,也有多次翻阅后的卷边痕迹,她迅速找到了证明的记录,“你购买飞往A国的航班是在今早六点半,然而现在已经八点了,”她抬头,视线精准地锁定了施妤,“你还在这里。”
她站在这里。
她的没有离开,就成为了最狼狈、最真实的证明。
施妤慌了心神,下意识地回避起阎燕的视线,不由也朝向病房内看去。
看见小姑娘身上盖得被子有些滑落,令她怕冷似的朝被窝里缩,施妤连忙进屋帮她扯回了被子,掖实了被角。
知遥睡得并不安稳,如被魇住了般。
施妤担忧地摸了下她的额头,没有烧,又摸了摸她的手心和手腕,温度也正常。
但知遥微皱着脸,沉在光怪陆离的梦里,她一直无意识地寻求着依赖。那独属于小孩子的柔软手指攥住了施妤,即使她攥得力道很轻,却也让施妤绝没办法挣脱了——
“感情留不住施妤,但责任感会困住她。”
原本不过是不经意间听见的一句话,此时在施妤的脑海中,竟无比地清晰起来。她的心神俱颤,磋磨着她的抵抗和挣扎。
“叩叩。”
阎燕轻声地敲了下病房门,示意施妤,她的“审讯”并没有结束。
施妤心里有股难以言喻的颓丧:“阎警官,还有什么要问的?”
顾及着屋内有睡着的小孩,阎燕配合地放低了声音:“林奢译有跟你提起过他要离开S市吗?”
施妤摇了摇头。
“根据调取的购买记录,他预定了去往H市的单程车票,时间也是今天一早。”
……这算什么?
阎燕故作猜测:“畏罪潜逃?”
“不会的!”施妤苍白地试图解释,“原本这个时间就是我要离开了,他说不定只是想在我离开后,回一趟H市……”
但身为警察的直觉,每每能让阎燕敏锐地发现字句里被含糊略过的问题,她追问道:“那林奢译有告诉过你这件事吗?”
“……”
“看来他隐瞒了你很多事。”
一声幽幽的叹息。
接二连三的变故和冲击,彻夜未眠,都让施妤感觉疲惫极了。
她没有力气去辨别是非和真假,甚至开始怀疑,阎燕口中的林奢译,与她一直以来朝夕相处的真得是同一个人吗?
阎燕观察着施妤,试探地问:“你在想什么?”
“你说的很多事,我都不知道。”
那个偏执、危险、步步行动皆在算计中的林奢译……那个对小朋友们温柔相待的林老师,深受大家喜欢的小林,那个对她悉心照顾,深爱她,每每受了委屈也只会隐忍的林奢译……不存在吗?过往的温馨相处,原来都是假象,是伪装吗?
*
结束了问话,阎燕收敛起咄咄逼人的气场,合上了笔记本。
有关于这次的案件她还有其他的证人要询问,时间紧迫,她简短地与施妤了告别,就要起身离开。
“阎警官,”施妤喊住了阎燕。
她的嗓音哑起来,说话间有种生疼。但她不肯罢休,坚持地重复着最初的请求:“我希望能见林奢译一面。”只一面就好,她答应过他的。这一次,无论别人再说什么,她都会选择站在他的身边。即便是谎言,是伪装,也要林奢译亲口承认,她才会信!
“抱歉,”阎燕依然是拒绝,“他现在需要配合调查。”
“……”
阎燕看着施妤,看她眼瞳里的亮,明灭地,两簇不定难安的火苗。出于某种同理心,阎燕最终不忍心般,开口道:“林奢译拜托我,跟你说一句话。”
“什么……?”
“对不起。”阎燕说。
他说:“施妤,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