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归荑在裴璟的安排下, 偷偷回到东宫。
名义上,她已经完成学业返回苍云九州。
几天后,最后一批世子, 包括乌拉尔在内全都通过考核,准备启程返回原地。
他们走的那日下了场鹅毛大雪。
傅归荑撑着伞, 躲在城墙一角目送他们离去。
想起乌拉尔之前塞给她的一大袋银子, 说是那些世子们给的“束脩”, 不由失笑。
这一别,不知今生还有没有机会相见。
傅归荑对于本次南陵京城之行, 最大的收获一个是哥哥还活着的消息,另一个便是这群直肠子的同窗。
要是有一天他们知道自己是女人,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傅归荑一进东宫, 素霖连忙递上新的暖炉,又为她解开织金镶银丝边月白大氅, 抖了抖上面的残雪, 晾在一旁的红木楎上。
自从她说出愿意舍弃“傅归宜”这个身份后,便恢复女装。
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轻挽, 不施脂粉, 清秀出尘。
脱下大氅露出浅蓝色祥云百花纹锦裙, 层层叠叠繁复的银丝花纹不知费了多少绣娘的功夫,可一看成品落在这样的美人身上,又觉得分外值当。
素霖连忙拿了件烘烤过的浅紫色羽缎斗篷给她披上,以免着凉。
“今日还在德安殿吗?”傅归荑问。
素霖回她:“是, 太子殿下说晚膳不必等他。”
宣安帝临近冬日,因为德安殿里不准烧地龙, 更没有准备熏笼、暖炉等御寒之物, 他冷得感染了风寒, 这次是真的卧病在榻。
裴璟面无表情站在皇帝床榻前眼里没有半点哀伤。
皇帝盖着一床看不清原本颜色的薄被,**也散发着一股子酸臭味,裴璟抬手在鼻尖
他对这个生理上的父亲没有任何感情,甚至可以说得上憎恨。
当年裴璟接过太子之位入北蛮为质,宣安帝表面上承诺替他看护母亲,还说只要他在北蛮活着一日,他的母亲就会在后宫安稳一日。
去的第二年,传来他的母妃重病的消息。
裴璟费劲心思才从北蛮皇宫中逃出来,伪装成流浪者千里奔袭回国,只为见他母妃最后一面。
谁料中途被两个北蛮人发现,他们向来以折磨人取乐,追逐他却不杀他,一点点用弓箭射伤他的四肢,腰腹,看他血流不止,看他痛苦难忍。
幸好遇见好心人相助,他才能活着到南陵京城。
然而他见到的是母妃的棺椁,还有宣安帝的怒喝。
宣安帝骂他不懂大局,若他偷跑一事被北蛮人发现,恐怕引起两国战乱,届时他裴璟就是陷天下于战火的罪人。
裴璟跪在母妃的灵堂前,默默听着所有人的指责,不辨一语。
北蛮人在他去的当年变着花样折磨他,挨饿受冻都是常事,他们还经常变着法跟他玩一些“小游戏”,裴璟后背的伤都是因此而来。
但他不能反抗,一日又一日地忍受着,为了他的母妃,为了他们南陵的平安。
后来,他们觉得裴璟不反抗的样子甚是无趣,时日一久便不再找他的麻烦,扔他在深宫任其自生自灭。
一国皇子的待遇是不要想的,顶多就比普通的奴仆好些,别死就行。
北蛮人也知道不能玩得太过,至少不能一两年不能弄死人。
后来,裴璟带着一身伤又回到北蛮,趴在冰冷的床榻上,笑出了声,笑得眼尾都湿润。
他最重的伤,不是北蛮给的,居然是他的父皇,南陵的皇帝打的。
裴璟清楚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
“给朕狠狠打,最好打断他的腿再送回去,看他还敢不敢再偷跑回来。”
裴璟看了眼宣安帝下半身,他回国重新掌权后,亲自打断了他的双腿。
从前皇帝卧病不是真的病,只是下不了榻。
宣安帝被喂了一碗参汤,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裴璟后像见了鬼一样大叫起来。然而他久不下床,双腿残疾,半点威慑力没有,如同行将就木,风烛残年的老人。
宣安帝张嘴发出嗬嗬的嘶哑声,“你、你、逆子,你会遭报应,遭天谴的。”
裴璟表情纹丝不动,对他翻来覆去的几句话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眼神冷漠。
半晌,他开口道:“孤想成亲。”
宣安帝的谩骂被他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堵在喉咙里,奇怪地看着他。
好像裴璟的婚事他能作主似的。
裴璟道:“我不想委屈她,她值得以后位为聘。”
提到傅归荑,他的目光蓦然变得柔软,声音生出几分期待与欣喜。
宣安帝脸色大变,他要后位?
裴璟难道要弑父?
裴璟像是看穿他的想法似的,自顾自笑着说出打算:“钦天监拿我们二人的八字去合,说明年的五月十五是个黄道吉日,现在开始准备还有半年时间,刚好合适。”
宣安帝倒吸一口凉气,他知道裴璟是个心狠手黑的,与他根本没有什么父子之情,对生的渴望迫使他开口求饶:“朕、我退位,我立刻写下退位诏书,保证你能在明年登基,娶你想娶的人。”
裴璟点点头,对他的识相十分满意,颔首示意赵清去准备东西,宣安帝亲手写下的诏书更名正言顺。
正巧小太监端来汤药,裴璟接过打算做做样子喂宣安帝服下。
谁料他先一步抢过去,不顾滚烫的药汁一饮而下,好像经过裴璟的手后会变成毒药似的。
裴璟也不强求。
他等在旁边,等宣安帝哆哆嗦嗦写完诏书,面容不甘地落下暗红色大印。
赵清将东西双手呈上。
裴璟留下一句话接过转身离开。
“看好他。”
宣安帝倏地松了一口气。
幸好南陵的传统是以“仁孝”治国,裴璟胆子还没有大到敢弑父杀君。
实际上宣安帝完全猜错了,裴璟不是不敢杀他,而是要他受尽折磨地活着。
看他躺在**毫无自保之力什么也不能做,裴璟想怎么对他都可以,他要宣安帝日日活在明天或许不一定能到来的恐惧中。
当年他在北蛮受的苦,连同母妃的,他都要一点点慢慢偿还。
赵清跟在后面,出言询问:“太子殿下,宫人说天气越来越冷,是否要给德安殿加床被子,再放置炭火。”
裴璟单手握住明黄色的圣旨,脚步不停,声音如同外面的大雪冷冽。
“有口气就行。”
赵清会意,示意太监们一切照旧。
裴璟回到东宫,傅归荑正斜躺在迎枕上小憩。
看到她恬静的面容,裴璟下意识放轻脚步。
他先去隔间更衣洗漱一番,德安殿味道太重,傅归荑鼻子又格外灵敏,他怕熏着人。
裴璟还把自己烤得全身暖烘烘的才走近她。
“你回来了。”傅归荑听见动静睁开眼,目光惺忪迷离。
裴璟唇边带笑,坐在她身侧:“回来了,今天感觉怎么样?”
自从苍云九州的巫祝们替她祈福变好后,傅归荑变得不再排斥这些东西。
“还好,昨晚只醒了一次。”傅归荑支起上半身,裴璟顺理成章地把她搂近怀里,双臂紧紧箍在胸前,像个护食的凶兽。
“那就好,下一次给你祈福是不是明天?”
裴璟心情更好了,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傅归荑淡淡道了句是。
裴璟把人转过来,笑着说:“要不,我明天陪你一起?”
傅归荑心头一紧,垂眸掩盖住眼里的慌乱,长睫轻颤,压住颤声道:“临近年关,你忙得过来吗?”
“不妨事,”他口吻随意,抬手抽出她的木簪,一头如瀑的青丝倾泻而下,他打横抱起傅归荑走入床榻轻轻放下:“我陪你再睡会儿。”
扬手挥落厚厚的床帐,盖住窸窸窣窣的婉转低吟与紊乱喘息,久久不绝。
人算不如天算,翌日清晨天还黑得看不见五指,赵清在门外小声却急切地唤裴璟出去。
他轻身翻下榻,捞起地上散落的外袍披在身上,打开门压低声问他出了什么事。
赵清神色慌乱:“皇帝……皇帝好像看着不太好。德安殿的人来说,进的气少,出的气多……”
裴璟眉头一皱,朝里间看了一眼,最终还是拿起挂在一旁楎架的灰毛貂绒大氅搭在肩上。
临出门时,他吩咐素霖这边有任何异常立即派人去德安殿通知他。
素霖慎重点头。
裴璟带着人匆匆赶过去,心里却在奇怪,皇帝怎么忽然病重。
傅归荑早在他下床时惊醒了,凝神听清他的命令后心里一松,她知道哥哥肯定已从苍云九州秘密返京。
昨日听闻裴璟要在与她一同听巫祝祈福祷告时,心虚地以为她与哥哥的计划暴露了,昨晚上愣是没敢对他的索取无度表现出一丝推拒。
她撑起酸软的腰肢,轻嘶一声。
心里纳闷昨日裴璟遇到了什么事,刚开始时还注意分寸,后来动作愈发激狂,眸底发红闪着兴奋,不管不顾地作弄她。
傅归荑依着床头歇了半晌,叫素霖进来洗漱更衣。
用完早膳后,外面的宫婢说巫祝等人已经到东宫。
傅归荑披好大氅,带上双层白绢纱齐胸帷帽走到西厢房,那里已经有一群全身乌黑,双手拿着奇怪的法器的人,他们脸上用特殊的颜料涂成黑红相间,看不出原来的样貌。
然而傅归荑还是一眼就认出混在其中的秦平归。
她面色如常地走进去,由着一群人将她团团围住,手舞足蹈地开始跳舞念祝词。
不知道哥哥用了什么方法将素霖等人支走,他立刻与傅归荑两人调换衣物着装。
秦平归目光灼灼凑到她耳边道:“一路平安,我们今晚见。”
傅归荑压下眼里的担忧,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