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过年,狼孩都没回来,他家里人有些急了,托人打听,说狼孩在林业站被民兵给捉去了。
他娘在家哭,说早就料到得出事,叫他胆子大,劝也不听,这下可好要吃牢饭了!他娘一哭,孩子也跟着吓哭,他哒哒皱着眉头啥也不说,雪莲也没哭,她非常有勇气,把孩子扔家里,跟公公一道往林业站去。
这事儿在月槐树公社慢慢传开,都晓得狼孩犯事了,很快,社员们就摸清楚了是怎么回事。狼孩这两年先是偷偷倒卖点东西,后来,又倒卖起布票跟粮票,日子久了,那家中吃穿比别人好落在了人眼里,便被抓住把柄,本想着给些好处莫要走漏风声,哪晓得,那人转头把他告发,才有了如今局面。
告发狼孩的是谁,月槐树的都传是李大成。
李大成两手揣棉袄里,坐太阳地儿里,两只眼,叫太阳晒得眯起来:“狗日的,我老早就觉得狼孩有鬼,谁家有缝纫机?谁家女人天天喝红糖水?他狼孩家是红火翻了!”
“那到底是不是你啊,大成?”社员嬉皮笑脸地问。
李大成说笑不笑的,谁也猜不透。
几个大劳力又说起雪莲,雪莲俊啊,一个月槐树没有比雪莲更俊的了,那肥屁股,那细腰,生过娃娃后奶|子天天顶得老高,一看就想勾男人。
“这狼孩是铁定得吃牢饭了,不得给他安个投机倒把罪?”
李大成还在笑,笑里闪着银银的针。
一整个年关,家家户户都在说狼孩的事。过了十五,雪莲终于见到狼孩,她已经认不出他了,没个人样,话也不会说了,人是傻的。
刚出正月,月槐树公社得了消息,狼孩被枪毙了。
据说枪毙那天,许多人跑去看,大人啊孩子啊,都挤在那看。
社员们说,好家伙,狼孩那么大的块头,到最后咋缩水了呢?这月槐树以后再有人出殡,可就找不到这么大力气上杠的了。
大伙儿本以为,狼孩只会吃个牢饭,没想到,罪这么重。有说该的,有直摇头的,也有一声不吭只听别人叽喳说的。
小孩子们觉得枪毙稀奇,还不太知道怕,南北听说了,就往家跑,等章望生下工回来,立马问:“三哥,你知道吗?狼孩哥他……”
章望生点点头,他一天都是沉默的,心里一阵后怕,嫂子回了娘家是对的。他心里咚咚咚跳了一天,想了很多,南北刚提这话,他不让她说下去了:
“我知道。”
“那,雪莲姐就跟嫂子一样了,她以后也要再嫁给别人吗?雪莲姐也会走吗?”
章望生摇摇头,他觉得狼孩哥家的小孩子很可怜,没有了父亲。
南北还在唠叨:“三哥,有人去看枪|毙了呢,我没看过,你看过吗?”
章望生不想谈论这件事,南北看出来了,她往石条上一坐,托着腮帮子:
“我以后也不念书了。”
章望生说:“怎么?”
南北一本正经分析起来:“嫂子走了,就没人再托狼孩哥卖东西了,就算家里有,狼孩哥人也没了,家里只有你挣工分,我就不念啦!”
章望生沉默了会儿,他以为她是小孩子,其实,她什么都明白。
“你念书花不了几毛钱,肯定要念的。不念书的话,你要做什么?”
“我去给生产队放羊,割猪草,我也要挣工分。”
“不行,你必须念书。”
“钱怎么办?你不想念书吗?三哥,你还能念高中吗?”
两人说到这,章望生心里那层迷雾一下弥漫开来,听说学制变了,三三学制变成了二二学制,学校没了校长,负责学校工作的是贫下中农代表还有公社干部,以及少数师生代表。至于高中,要推荐去念,可念了高中,没有大学可念他是不甘心的。
事实是,章望生连高中都没得念,他在二哥走的这一两年间,迷惘得厉害,他不晓得自己是不是就这么迷惘下去。
杏花开了,刚挨着春天的边儿,狼孩那个事就无人议论了,人们要吃饭,要劳作,谁死不死的只说叨那一阵。章望生让南北继续念书,他做了会计,马老六来传的话,他心里说不上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整个春天,非常忙碌,他白天和人一样上工,晚上记账,很不容易。
这样的日子,每个明天都跟今天一模一样。章望生坐在田埂头,人都在歇脚,拿瓷碗喝水,劳力们说女人的荤话,女人们什么都说,这一张张嘴,要是再不能敞快说点什么,可就太没意思了,累死累活的,也就歇脚的功夫,这两片薄肉一张一合才有滋味。
天上的云洁白,地上的庄稼翠绿,到处是人,章望生静静看他们,看远处不高的山,大片大片的平原,人声变远了,这样的白天是无数个白天,这样的人们是无数个人们,月槐树的人,他们好像自古以来就在这里,一直在这里,一直这样劳作,那两只手,在织看不见的网,网住童年,网住青春少年,网个半生,再网至暮年,一辈子都在月槐树。
人都是春蚕,地成了茧……章望生突然抖了一下,他回过神,人们的声音又嘈杂起来,他不能当春蚕,也不想做这茧子,他以前似乎有过这样模糊的想法,但都未能一如此刻,这样清晰。
这一辈子还那样长,也许,总还是有什么机会的,他不知道这个机会在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等着他,也许,根本没有?
“望生,想什么呢?”书记马守行过来跟他说话,马守行也看好这个后生,模样周正,又有文化,以后混好了指不定能调哪里当个干部。
章望生笑笑:“有点累。”
马守行说:“我看你账弄得怪细,这费脑子的事还得年轻人。”
他看章望生,有点考察未来女婿的意思了,闺女那点念想,他当哒哒的能不晓得?不过两人还小着,再过个三年两年,那正正好,趁这时间得赶紧培养培养章望生。
社员们见书记跟章望生说话,转头就议论,老天就这么不公平,谁叫章家人脸俊呢?不过命短,大家这么想,又觉得好受了许多。
马兰登门的次数变多了,不是送点这,就是送点那。南北起先很高兴,慢慢的,在学校里人都说她三哥要给书记当倒插门的,她跟人吵了一架。
“南北,你打明能天天喝面条子喽!”
“还能吃红糖馍馍!”
“还有油饼!”
学生七嘴八舌围着她,南北冷眼说:“谁稀罕?”
倒插门可不是什么好话,丢人。
“你未必稀罕得上呢,到时,你三哥就不要你了,哪有倒插门带拖油瓶的?”
大伙都笑开了,谁在家里听大人这样说,像模像样学了出来。
“我三哥要不要我,你怎么知道的?要不要我,关你屁事啊,闲吃萝卜淡操心,先操心操心你那猪脑子吧,两位数加减乘除都算不明白呢!”南北一脸鄙夷。
“你会加减乘除又咋啦,长大了还不是嫁人生娃娃?”
这话引得小子们好一阵笑,只有冯长庚在旁边看着,他没笑。
南北说:“算术好我以后也能当会计,至少比你们多挣三百工分!”她指了指脑袋,“放心吧,我以后是靠这儿吃饭的,走着瞧!”
小子们被她说的一愣一愣,一个个的,看着她把书包一拽,扬长而去。
南北到家里时,章望生还没回来,但桌子上多了本《汉语成语小词典》,真稀奇,蓝天色儿的皮,不算厚,她天天背语录,正觉得没意思,便拿在手里,很快看入了迷。
章望生什么时候回来的她都不知道,等屋里点了灯,她才扭头。
“好看吗?”他笑着问她,刚打了水正洗手呢。
南北啪地合上了字典,丢在一旁,跑到床边飞快甩了鞋,背对着他,躺**了。
章望生有些莫名:“南北?不舒服吗?”
南北闭上眼:“你别跟我说话。”
章望生一天下来挺累的,他还想着两人一起做饭。
“怎么了?”
南北又睁开眼,对着昏暗暗的墙,她的影子在上头,她看着影子,想起了小时候的事。
“你喜欢马兰。”
章望生摸不着头脑:“说什么呢?”
南北气呼呼坐起来:“你就是喜欢她,她三天两头来给你送好吃的,还有牙膏!”
章望生明白她气什么了,好笑说:“不是没要吗?”
“可她老来咱们家,她想叫你给她当汉子!”
章望生都不好意思:“什么汉子?你多大个人,懂什么,快下来,赶紧做饭吃饭。”
“你想给人当汉子了。”南北委屈地要哭。
章望生说:“你发什么疯啊,不饿吗?吃完饭我还得抄字典,你快下来。”
他有点大人的样子了,做事麻溜,特别像嫂子的感觉,南北想到嫂子,发了会呆,再回神时章望生已经去厨房了。
章望生现在饭量特别大,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现如今既不是半大小子,家里也没老子,每一口饭,都得自己挣来。队里每年分的粮食,谁家都不能敞开肚皮吃,章望生贴了玉米饼,炒的马兰头,玉米饼吃多了剌嗓子眼,马兰头又有点苦味儿,南北不爱吃。
还有半锅野菜汤,喝着碜牙,南北瞧着章望生一碗接一碗,足足喝了五碗。
“你喝这么多,回头得尿床啦!”
章望生太饿了,他觉得身体还在长,每一分每一秒,夜里睡觉都好像不停歇地长,从身体,到精神,都叫一个饿困着,他有时会恨不得自己化作庄稼,使劲吸着雨露,吸着阳光,太阳是够的,怎么吸都成。
“三哥,咱们烧土豆吃好不好?”
家里有小半袋土豆,那是要吃到秋天的,章望生晓得南北打什么主意,她也饿,嘴里没味儿,玉米饼也不压饿。
他得意志坚定,说:“不行,前天刚吃过,过几天再吃。”
南北怪失望的,哦了声,两人收拾了厨房,凑在油灯下头,算术的算术,抄词典的抄词典。章望生一碰着词典,就忘了吃,完全变作另一种饥饿,他先开始做目录索引,这词典是马兰借给他的,她说不用还,可他没打算要,白天在队里太忙不得闲,只能趁夜里的功夫,把词典完全复制下来。
章望生非常兴奋,爱不释手地翻着词典,外面,月亮升得很高了。
“三哥,你都不上学了,还抄词典干什么?”南北挨他身边问。
章望生说:“不上学,也可以学习知识。”
南北又问:“三哥,你说人学知识有什么好处?除了能当会计?”
章望生沉思似的看着油灯:“人活着,不能像牲口那样,只晓得吃喝睡觉,应当活得像个人,会思考,有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还有高兴。”南北托腮想了想。
章望生目光移到她脸蛋上,慢慢笑了:“对,还有高兴,能叫人高兴。”
南北不大能说的清,但她晓得,这样的高兴,跟吃烧土豆的高兴不是一回事,她需要烧土豆,也喜欢算术,听故事。
“三哥,我也能替你抄这个,我放学先来家里,替你抄吧。”
章望生把笔给她:“你写我看看。”
南北把他字迹学的很像,她模仿能力很强,学谁像谁,章望生抬眼看看窗户上映着的两个人影儿,一大一小,他的内心变得平静下来。
他们这样过了大半年,到秋收结束,隔壁大永公社今年请人来唱大戏,消息传开,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要去看。
大永公社有座老戏台,原先,那附近其实还有个庙,后来被拆除,当做了学校,但戏台子还能用。好几年没这么热闹过了,大伙都很高兴。
南北想去,章望生便带她去,人非常多,挤不动。除非是走不动道,哪怕是公社里的瘸腿的,疯子,傻子,那都一股脑地往大永公社来了。
他们本没有瞧见凤芝,还是人提醒:“哎呀,望生啊,那不是你嫂子吗?”
“哪儿呢?”南北连忙大声询问。
“就那个,那个穿蓝底白花褂子的,看见没?”
章望生看过去,人群里,有个挺着肚子的妇人,脸很圆润,四肢也胖着,如果不仔细辨认一番,是认不出的。
嫂子有阵子没捎什么话来了,也没再托人带东西,南北闹过要去看嫂子,章望生没同意,那样不合适。他隐约听人说嫂子找了人家,但没细问,明明是张嘴就能知晓的。
她身边有个脸色黧黑的男人,年纪有些大,像是四十的人了。章望生被人挤着,搡着,南北还在焦急地踮脚,人太多了,她压根看不见。
“三哥,你瞧着嫂子了吗?”
那已经不是嫂子了,章望生深深看着,他晓得她要再嫁人,也许会生个娃娃,但这会真见着了,他为什么这样难过?
凤芝也瞧见了他,隔着那么多人,老的,少的,男人,女人,她像是想冲章望生笑那么一下,意思也算打了招呼,但那个笑,死在了心里,没能在嘴角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