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望生身上腌臜得要命,太臭了,两人都没想过会再见,更没想着重逢是这样,都对彼此的境遇感到错愕。
他跟她打了个招呼,很平静,拉着粪车走了,如果换作从前,他这个样子铁定要尴尬,现在不了,他整个人在泥潭里生活,已经无所谓任何人怎么看他。邢梦鱼依旧是美丽的,动人的,但也仅仅是这么个客观事实了。
这会儿是春天,日光明媚,白蝴蝶,黄蝴蝶,从墙头飞过去,点了下篱笆,又绕到人身边,不晓得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没人管。南北在院子里晾衣裳,她眼睛追着蝴蝶,心里生出翅膀来,在日光下闪耀翅膀的粉。
黄昏来了,太阳又走下山。
“三哥!”南北终于等到章望生,她迎上去,发现他身上脏得要命,便要扒下来洗,章望生疲惫地摆手,“我自己来。”
“我能洗嘛,你坐歇歇。”南北劝他,章望生死活不愿意,他自己把衣裳泡了,洗衣粉七八分一包,全倒进去了。
学校没复课,南北便在公社蹉跎着,割草,牧羊,在家洗衣做饭,她做着她这个岁数,大部分女孩子做的事,要不了数载,就可以嫁人生娃娃了。
章望生在洗衣板上用力搓着衣裳,他憋得脸通红,也没在意南北干什么。过了会儿,他才见她摇摇晃晃挑着扁担进了院子,她肩膀嫩,还没吃过这样的苦头。
“你逞什么能呢?”章望生双手淋漓地走来,接过扁担,南北人在发抖,她说,“我干习惯就好了,总要学的。”
章望生看着她,他内心的苦闷和躁郁已经很浓很密了,他也不晓得怎么办了,完全没有出路,他一想到她念不了书,要嫁人,要被一个陌生的男人压在身体下面,双腿张开,欲望进出,再爬出一个又一个女婴,男婴,那些新的生命榨取着她,没完没了,她最终变成了嫂子,雪莲姐……这种念头,足以让他窒息。
“三哥?”南北唤他,章望生非常挫败,他转过身继续大力搓洗衣裳,黄昏耗尽了白昼,南北还想凑近跟他说话,他说,“我得洗个澡,别熏着你了。”
章望生每天都要洗澡,他觉得到处都很脏,不洗不行,□□承载着灵魂,至少得是整洁的,都已经疲惫成这个样了,再脏着,太痛苦。只有夜晚属于他,他还写日记,哪怕只有短短几句话。
“三哥,我晓得你心情不好。”南北坐他旁边,低头给他削铅笔。
章望生转过身,摸她脸蛋,这种亲昵的动作同时叫两个人的心都能安定不少,南北抓住他手,“三哥,不管怎么着,我都跟你一块儿的。这些天,我在想个事儿,到底是念书的好,还是不念的好,你看月槐树的人不念书,只晓得上工,大伙儿吃顿好的就高兴了。念了书,就想的多,想的多,人就容易觉得痛苦,不想这么着过日子,可又没法子,三哥,你说往后会好吗?”
她晓得,三哥没法给她答案,世上好像有双翻云覆雨的手,遮在头顶,她想起小时候跟八福看蚂蚁搬家,它们忙坏了,运着一个蚂蚱的尸体,辛辛苦苦,她拿狗尾巴草轻轻一碰,它们就功亏一篑,白忙了。
章望生低声说:“还是念书吧,人活着不能像猪像狗,往后的事,谁也不敢说,这辈子还很长,不到最后一刻还是不要放弃的好。”他内心十分低迷,但不愿意叫她失去信心。
春种这样忙,公社大喇叭每天播放着文件内容,叫人学习,一遍又一遍。新来的知青们,对此已经毫无热情可言,他们来之前,城里早已搞过这些,叫人倦怠。
邢梦鱼完全不适应这里的生活,她的父母,在运动中被整得很惨,下放到农场去了。她本人,也被安排到月槐树公社插队。她来到此地,几乎每天都要哭,她睡宿舍靠墙的一面,那里发了霉,混合着泥草的味道。饮食上,顿顿窝窝头,红薯饭,她吃的不消化胃里胀满了气。
这还在其次,邢梦鱼没有干过农活,什么都不会,闹出好些笑话,她负担不起任何劳作,身体疼痛不堪,这样的现实,叫她精神恍惚,受到重创。书本上的那些东西,一下远去,她跟师长同学们所讨论探索的一切,是那样的虚幻,遇到真实的生活,化作齑粉。
她没办法接受,整日都想着回城,其他人告诉她,先前来的知青有几个已经在这里安家,娶的娶,嫁的嫁,永远做一个农村人了。邢梦鱼异常恐慌,与章望生乍然重逢的惊异,也很快抛之脑后,她觉得孤独极了,可怕极了。
章望生再次碰到她,是在一次集体劳动中,他跟马六叔几个依旧是重点改造对象,活很重。他手上全是血泡,肩膀也快断了,听见远处有人在哭,社员们说,是个女知青抬石块累哭了。他望过去,瞧见了邢梦鱼的身影,她一边哭,一边踉踉跄跄往前走,那个表情,竟像个小孩,章望生觉得她很可怜,他再看她,已经完全变了视角。她在高中念书时,是天之骄女,她的父母很宠爱她,给予她最好的条件,章望生默默凝视着她,心想,她的父母要是晓得她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很伤心。
这天下工很晚,人都走了,邢梦鱼还坐坎沟边的草丛里,她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也不愿意说话,非常孤僻。章望生跟马老六几个收拾农具,路边那个人影,一直不动,章望生晓得是邢梦鱼,便没跟马老六他们一起走。
他走到邢梦鱼跟前,提醒她:“天黑了,你一个人坐这不太安全。”他是晓得公社里诸如李大成一类人物的,好色胆大,没少干骚扰妇女大姑娘的事。
邢梦鱼麻木地抬起脸,他拒绝过自己,她恼他,但后来发生那么多事,她都快记不清那种心情了,她不晓得哭过多少次,这颗心早叫泪水泡得发白,无力。
“我想回家。”她带着哭腔开口,非常脆弱,鞋里灌满了土,也不去弄。
事到如今,两人都再没当日讨论各种学识的心境了,一样的不堪,回首往事便也没什么意义。
“先回宿舍吧。”章望生不晓得说什么好。
邢梦鱼没动,断断续续说起自己的事,一边说,一边流着眼泪。章望生大约听明白来龙去脉,捏着草帽,坐到她身边:“我晓得你心里难受,却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我希望你振作起来,也许有一天你能回去找你爸妈。”
邢梦鱼满脸是泪:“振作?你现在振作吗?章望生,我也听说了些你的事,咱们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必安慰我了,没用的。”
绿缎子似的麦田,变得乌黑,淹没了月槐树,淹没了整个平原,怎么都看不到头,淹没人的心。
章望生说:“人这辈子,难免起起落落,你不要太灰心。”
邢梦鱼忍不住趴他肩头大哭起来,章望生觉得该避嫌,可她跟孩子似的,太难过了,他能理解她心里的落差和痛苦,便任由她发泄。
不知过了多久,邢梦鱼声音渐渐小了,她抽噎不已,忽然一道雪亮的光束打在两人身上,脸上,交替着,弄得两人都不由眯起了眼睛。
妇女主任兼农会主任袁金枝打着个手电筒,射了一气,她大步走到两人跟前严肃道:“章望生,邢梦鱼,你们两个是不是在这搞破鞋!”
章望生听得头皮发紧,他站起来,挡住邢梦鱼:“袁主任,邢梦鱼是我高中同学,到咱们公社不太适应,想家想哭了,我跟她说几句。”
袁金枝狐疑地扫着两人,忽然笑眯眯的:“章望生,你小子艳福不浅。”
她三十多岁,是公社出名的厉害女人,丈夫很怕她。袁金枝告诉章望生,她正好要到他家里去做思想工作,顺便了解些情况。
“小邢同志,你这太娇气了,恰恰是缺乏劳动所以你更要努力克服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还有,麻烦你以后注意下自己的作风问题!”袁金枝把邢梦鱼严厉地教育了一番,邢梦鱼不吭声,又一个人孤独地往宿舍走去了。
章望生只能带袁金枝到自己家,他还没吃饭,南北见这个主任过来,非常警惕,袁金枝在屋里翻翻这,翻翻那,抖落起章望生的绘图,问:“这是干嘛的?”
章望生说:“农业测绘,我得空时当个爱好。”
袁金枝笑道:“章望生,你很求上进嘛。”
她支开南北,叫她跑腿到自己家说一声,有工作要忙,晚些回去,南北心里烦得慌,只能听她指令,章望生把家里马灯给她,低声说:“快点回来,别太久。”
他一转身,袁金枝还在笑:“章望生,这么关心你这个童养媳。”
章望生忍着脸:“主任,南北是我小妹。”
袁金枝手往他身上一搭:“别装了,你肚子那些花花肠子我还能不清楚?我晓得,你小白脸招女人爱,年纪不大搞的女人不少,从你嫂子算起,掰手指头算算?”
章望生挪开她的手:“主任,您要是考察好了,先请回吧。”
袁金枝鄙夷地笑了声,说道:“章望生,装正人君子呐?别打量人不清楚你现在跟你妹子那点龌龊事,就等天黑上床睡觉,这又跟女同学好上了是不是?我今天来,得给你好好做做思想工作。”
“袁主任!”章望生强压怒意,“你是有家室的人,要做思想工作,还是等白天到队里再做更合适。”
他把门彻底敞开,要撵人的架势,袁金枝笑着走到章望生跟前,冷不丁朝他□□抓去:
“呦,这么粗一根棍子似的,你妹子吃得下吗?”
章望生一把搡开她,袁金枝撞到堂屋门板上,疼得哎呦直叫,恨恨道:“好你个章望生,还动起手来了!”
章望生耳朵通红,脸也铁青一片:“你给我马上走人!”
袁金枝哼哼地出来,正好迎上南北,冷笑道:“章望生在家正等着尻你呢,还不快点?”
南北被人兜头羞辱,愣了一下,她差点骂出口:是呢,我到你家,你男人正尻老母猪呢。她不晓得怎么控制住自己的,想到章望生现下的处境,硬是憋回去了。
她拔腿回家,章望生脸上的热意没散完,一脸沉沉地坐那。
“三哥,是不是袁金枝找你麻烦了?”
他没办法启齿,整个人特别烦躁,刚才袁金枝那一下力气很大,抓痛了他,简直是奇耻大辱。
“三哥……”南北走近他,她察觉出他心情非常不好,她已经想到,袁金枝肯定羞辱了他,一想到这,她心里忽然就充满了浓烈似火的仇恨,恨不得把袁金枝嘴巴撕烂,割掉她的舌头。
“你不要理袁金枝那种人,她是个小人。”南北隐约听人说过,袁金枝这个职务是一路睡上来的,跟这个,跟那个,名声特别臭,但没人敢说。
她蹲在章望生膝前,仰头看他:“三哥,她压根不配跟你说话,这儿很多人都不配跟你说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当他们是蛆,是苍蝇。”
章望生抬起眼皮,他脸上很伤感很痛苦,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她。
南北忽然又站起来,把章望生的脑袋搂在胸口,她垂着脸亲他发顶:“三哥,我要是能替你难受就好了,都加我身上吧,我不怕。”
章望生缓缓闭了眼,他环住她腰身,脸庞紧紧贴着单衣下肌肤的温度,他想带她走,到一个与世隔绝只有他两个人的地方去。
南北这么一直抱住他,他是她的,她极力想要安抚他,告慰他,也只有她,才能让他灵魂得以愈合。
没过两天,突然有人闯进家里,强盗似的,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章望生买的那些书、图纸、日记,全都扔到了院子里,这是他反动的证据,袁金枝也来了,审讯他画这些东西,是不是在策划什么。
他当然不会承认,这些东西便聚在一起,叫人烧了个精光。纷扬的纸屑,在春风中飞舞,章望生看着自己的心血化为灰烬。
南北哭着想要扑救,袁金枝在一旁冷嘲热讽说:“看不出,你对反动分子还挺痴情的,可惜章望生不止你一个头儿,你当个小老婆怪起劲的。”南北眼睛通红地瞪着她,袁金枝哈哈大笑,扭头告诉章望生:“你跟女知青邢梦鱼乱搞的事,我已经上报了,章望生,你就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