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望生跟邢梦鱼谈了一会儿,她一会儿答应,一会儿又痛哭流涕说这样对不住他之类的话,但最终,邢梦鱼意识到,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她心底,同时有了隐秘的喜悦的希望。
章家的老房子,章家花园,废弃许多年了,成了座荒园。日光月光轮流照着朽木上的花雕,白蚁啃噬着大梁,一切那样破败,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只有野草它不开花,也不结果,一年又一年不晓得要做什么。章望生一个人悄悄进去了一趟,他站在往昔的会客厅,想问先人,先人早死了,死的就像没活过一样。
没人回应他,他的心,也叫白蚁咬了。
鸡跳到石榴树上,神气活现,南北笑着骂了一句,她到鸡窝里摸出两枚热乎乎的蛋。小时候,她羡慕王大婶家能喂些家禽,现在章家也能了,她每天都很高兴地去捡鸡蛋,每天早上,都要给章望生煮鸡蛋吃。
他们吃饭的时候,章望生告诉了她,他要和邢梦鱼结婚了。
南北听得一哆嗦:“什么呀?”
章望生又重复一遍,说:“以后,她就住咱们家了,你放心,三哥该怎么对你还怎么对你。”
南北好半天都不信,她茫然了,消息太过巨大,她脑子空空洞洞的。
“你不喜欢邢梦鱼的呀,你还说过,你不娶她……”南北六神无主地看着章望生,她慌了神,嘴唇一颤一颤的。
章望生没法解释,一个字也没法说,机械张嘴道:“我老大不小了,也该成个家。我现在这个样子,邢梦鱼最合适,我们又是同学彼此了解。”
南北像个狗,惘然地舔着空碗,不知所措,她又觉得像梦,章望生一直很和气地跟她说话,这个场景是她做的梦。
院子里鸡从树上飞下来,扑啦啦乱响,南北扭头,看看院子,又转过来瞧着章望生,她不愿意相信,章望生竟突然要娶邢梦鱼,她好像走得好好的,半道被人冷不防泼了一缸冷水。
她呆坐了会儿,才火一样地烧起来。她对章望生又打又骂,声嘶力竭叫唤着,像悲鸣不已的小兽,她反复问他为什么,除了这句,不晓得要问什么。
章望生坐着不动,像冷了的死了的石像,嘴唇惨白。
“你杀了我吧,你不如弄死我,你个王八蛋……”南北滑落到他脚边,章望生想抱她,她先是咬他,头发都弄散乱了,可他始终一言不发,南北觉得心叫他给直接从胸膛拿了出去,她敞着怀,鲜血直流,可章望生好像看不见。
“三哥,你说是假的,你说是假的,你说啊,你说……”她晃着他胳膊,章望生便低下头不停抚摸她脸蛋,她哭累了,嘴里一直含糊不清说着什么,最后,像小孩子那样,跪着仰起头,眼泪不停往鬓发里流去。
“你不能这么着,三哥,就咱们俩过日子,不能有旁人,咱们答应过二哥的,咱俩一块儿好好过日子的,说好是咱俩的,没有旁人……”她苦苦哀求着他,浑身发抖,像刚生下来的小羊羔,跪着,哆嗦着,站也站不稳,还带着脐带的血,本能地找母亲。
她就真的像小孩子那般哭了,嘴巴撇着,不住抚弄着父母的胳膊,想要寻求安慰,想要他看到她。她哭得抽搐,一直说话,一直说话,章望生把她搂在怀里,像在夜路里护着一簇火苗,风这样大,火舌头把掌心舔得无比疼痛。
“我答应你,结了婚也像以前那样对你,一点都不会变……”他的话溺死在泪水里了。
南北肩膀一缩一缩的,她最后嗓子哭哑,只能发出细弱的,病猫子一样的声音。章望生的衣裳,叫她哭得湿透,他心如刀绞,没想到她又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坐饭桌旁吃饭。
她慢慢不哭了,章望生守着她,唯恐她做出什么极端的可怕的事情来,然而没有。直到他去大队开了介绍信,月槐树一下躁腾了,都说章望生到底是跟邢梦鱼搞过破鞋,又说这两个,一个臭老九,一个□□子女,特别般配。
社员们见了南北,跟她玩笑,说她又要有嫂子了。
南北浑浑噩噩听着,她心里有点恍惚:哦,不是梦。
这是真的。
她这才再次发起疯,往山上跑,山路不平,她把鞋扔了,光着脚被细的凸起的小石子硌烂了脚掌,道路两旁的沟沟里,野酸枣结了果,有红了的,也有依旧青青的,苍耳沾满了裤脚,她的脚踝被蒺藜擦出血珠子。她什么都感觉不到,一口气跑到章望潮的坟地,扑在上面,她只能找死人了。
章望生上山来找她,他跑得很急,一路问人有没有见着她,人家告诉他,南北往山上去了。他累得心口窝疼,远远看见二哥坟头有个身影,就是她,他垂着脑袋,缓了一缓才高一脚低一脚走过去。
“南北。”
他喊她一声,南北尖叫:“你不要过来!”
章望生见她脚被扎破了,上前说:“跟我回家吧,天要黑了。”
南北摇头:“我没有家,你不要我了,我没有家……”
章望生的心被狠狠揪住:“我没有不要你,咱们还是一家人,你听话,跟我回家,一会儿天黑了,路不好走。”
南北抓起把土,用力朝章望生脸上砸去,章望生还是朝她走来了,她嚎啕大哭,暴躁异常:“你滚啊,章望生,你叫我恶心,这世上没人比你更恶心了,你就是个骗子,你根本不配我爱!”她哭得人不人鬼不鬼,恨不能现在大地裂开条缝,她会毫不犹豫跳进去,地再封口,她就再也不用这么痛苦了。
章望生把她背下了山,她真是大姑娘了,变沉了,他也好些年没再背过她,小的时候,他背过她那么多次,她不老实,总是乱扭,他那时觉得她怎么这样调皮啊,一点不像小住儿。
他这才惊觉,他很久没想起过小住儿了,人啊,就是这样的,什么伤痛,都会叫时间给涤**了,他希望,她能有一日忘记这痛苦,忘记他,她会找到更好的爱人。
南北的声音已经完全哑了,她哭不出声了,也不说话。她痴痴呆呆坐**,太不公平了,她从小就爱他,他们一起生活了多少年?可他只去城里念了两年书,魂就是人家的了,她呢?像只可怜的小狗,尾巴摇断了,他也不会心软一下,他不爱她,就是这么简单。她唯恐他不爱她,起小就殷勤表白,她晓得自己做错过事……是了,原因就在这,他始终没真正原谅自己,他找了个他爱的,信任的,那个人注定不会是自己。她的付出算什么呢?什么也不是,狗屁一样。
她又是孤家寡人了,跟十一年前一样,十一年,这个梦可真长,长的让人以为是真的。他要跟人家高高兴兴过日子了,生娃娃,她就什么也不是了,她最晓得这其中的厉害,人一旦有了娃娃……她拿什么跟他的娃娃比?南北想到这,绝望了,彻底绝望了,他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话,怎么会跟从前一样?不可能的,不要自欺欺人了。
章望生给她小心挑着脚里的刺,她木木的,意识混沌地叫了声“妈妈”。
章望生手一颤,很快,他看不清针了。
南北昏昏沉沉睡了几天,她也不怎么吃东西,章望生请了假,一直陪着她。
婚礼到底办起来,邢梦鱼叫女知青给打扮了一番,喇叭班子在那吹喇叭,南北远远看着,她看章望生在人群里穿来穿去,他难得找李崎借了件衣裳,没有补丁的,红花别在胸口,特别鲜艳。
不管人说什么,他到底跟邢梦鱼结了婚。
天大的事,到最后都变成大伙吃一顿,喜笑颜开。
南北心想,今天是个好日子呢,她东西收拾好了,章望生不晓得,他怎么会晓得呢?他忙着当新郎官,很英俊,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嫂子,你帮我看着南北。”章望生拜托了慧珍,李崎的媳妇。
慧珍觉得邢梦鱼漂亮,就是不太能干活,挣工分吃饭是个事,她也不太好说人家挑媳妇的事,便跟李崎两个,尽力帮衬这一场婚事。邢梦鱼跟父母失去了联系,章望生也无父无母,坐下吃席的,无非是月槐树的父老们。
喇叭声喜庆,响亮,月槐树非常热闹。
章望生目光时不时搜寻一番,他在找她,南北不说话,就跟其他人一样在墙角站着,人家在看热闹,她被人问话也不吭声。
她当年来,就是一场酒席,现在要走,也是一场酒席。区别不过一是送旧,一是迎新。
章望生到底穿过人群,过来跟她说话,她甚至冲他微微笑一笑,他摸摸她的头:“饿了吗?厨房炸馃子了,要不要先垫垫?”
他真虚伪,都这个时候了,还能像从前那样的语气,神情,装什么呢?
人声嘈杂,喇叭声也嘈杂,马老六在不远处高喊了一句“望生”,章望生似乎还有话想说,他看她一眼,南北很淡漠,她动也不动直视着前方,周围人说新娘子要来了。
她的心突然就扭曲起来,她恨不得邢梦鱼死掉,现在就死,她一秒钟都呆不下去了,她要看她戴红花吗?她要看着她跟他甜甜蜜蜜拜堂吗?呵,没个长辈,他们拜鬼去吧。
南北又颤抖起来,她匆匆走开,现在就走,一刻也不能呆了。
人群里一阵哗笑,也不晓得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呢?她神思不清往堂屋走去,人往外涌,说去看新娘子。
可人又都站定了,马老六说望生有人找你呢,神神秘秘的,章望生跟着往外走了几步,只是远远的,看出大概的人影,他心里就轰的一下,感觉告诉他:这是来找她的。
喇叭班子的LJ人也看直眼,吹打停了。
月槐树来了两个陌生人,中年夫妻,大约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男的能看出年轻是个美男子,鬓角花白,眼睛却还是很明亮很精神的。女的皮肤很白,不过脸上有些皱纹了。他们一看就是城里人,跟月槐树的人不一样,这是种直觉,非常准。
章望生看到了刘芳芳,她烫了头,精神面貌非常好,她在跟两人说着什么,瞧见章望生,好像有些惊奇他的打扮。
“你就是章望生同志吧?你好。”男人走过来,有些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掏出一份接待证明。
“望生,这是省城的黎钧鸿、陈娉婷夫妇,他们是来找个人,这个人啊,你一定认识。”刘芳芳语气明快地说,她笑容满面,一点不像原来的她了,“今天是你结婚吗?”
章望生看到远方来客,他就清楚,有些是永远无法把握的了。他内心非常恐惧慌乱,但表面上还是很镇定,事情太突然,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他也没怎么记清刘芳芳介绍这对夫妇是做什么的,他只看到了一张发黄的,陈旧的照片,上面是四岁的南北,跟她来他家里那年模样几乎没什么两样。
他也从黎钧鸿的五官里,看见了南北。
一切是那样遽然、混乱,他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反正很快有人把南北叫了出来,社员们簇拥着她,她见到一对陌生的夫妇,穿着得体,略带点口音,气质非常好。
社员们欢天喜地告诉她,你这是凤凰蛋掉鸡窝啦,快叫人呐。
叫什么人?南北惶然着,人家七嘴八舌告诉她,这是你父母。
她懵然地被人拉住手,又摸又看,这对夫妻流了眼泪,南北只觉得怪异,她同样是没有任何准备的,但就是发生了。
社员们说来的巧啊,正好留下来吃席,真是喜事成双啊。
南北听这对夫妻不住叫着她从没听过的名字,她麻木地想,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人爱我,你们是爸爸妈妈吗?她转过身,眼睛去找章望生,章望生已经在人群之外了,他看着她,沉默地被人隔开。
“与时,你还记不记得爸爸妈妈?你看爸爸,爸爸的眉毛很长,你小时候总爱揪他眉毛,你记不记得?”陈娉婷眼泪止不住地流,她不停抚摸南北。
南北不记得,她懵了很久,突然扑到陈娉婷怀里:“你们带我走吧,我本来就要走的,咱们走吧,现在马上走。”
黎钧鸿夫妇愣住了,他们坐火车来,几经转车,本意是找到人后好好酬谢,在老乡家里住上两晚,再带走孩子。
黎钧鸿想说点什么,南北已经哆哆嗦嗦问道:“爸爸带什么了吗?”夫妻俩都带了包,装着钱和一些难得的肉票布票。
南北接过包,拉开拉链,她把钱跟票抓出来,挤过人群,塞到章望生手里,恨意、愤怒,全都又跑了出来,她当着月槐树所有人的面,咬牙切齿地说:“还你的,章望生,都给你,这些全是你的了,你养我这些年,这就一笔勾销了,全勾销了!”她昂着头,眼泪一滴也不叫它淌下来,她甚至在笑,笑得眼睛通红。
“你发财了,章望生,你好好拿着养你媳妇,将来还能养你娃娃,我不欠你的了,你不要以为我要欠你的,我不欠章家的,你死了爹妈,死了二哥,你也是孤魂野鬼,没有我,你这些年活个屁呀,别打量我不清楚你二哥安的什么心,收养我干嘛呀,晓得自己是短命鬼,叫我跟你作伴儿的!你二哥晓得你什么德性,”她看见他眼泪了,笑得更厉害,扯住章望生给四周的人看,“你们看看他,大男人家动不动跟娘们儿一样,哭哭哭,哭给谁看呀,章望生,你就是个孬种,我终于可以走了,谁稀罕呆你们家?我告诉你,我跟你压根就不是一路人,我早受够了,你看见没有?我爸爸妈妈来了,我要走了,”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是嘶喊,“我要走了,我跟你跟章家,还有月槐树,都再也没关系了!”
她踉跄错开他肩膀,投向黎钧鸿夫妻,有人搂住了她,是陈娉婷,夫妻俩完全不晓得怎么回事,被眼前场景弄得很疑惑,也很心痛。
他什么都没解释,低着头,央求夫妻两个等一等。
章望生胡乱推开人群,疾步奔到屋里,心已经跳的不是自己的了,他扶着桌沿,缓了几秒钟,把二哥给她画的小老虎,他给她叠的蚂蚱、花篮,手帕一些小物件以及她的作文、错题集统统收到木箱子里,抱出来给她。
箱子是递给黎钧鸿的,一把被南北夺过,她冷冷看着章望生,问爸爸要了打火机。
箱子咣啷一声丢在地上,吓得人群往后退几步。
南北特别凶残地看着章望生,她点燃了东西,火光一舔,那些旧日物件便化作轻盈的灰沫,往四面八方飞去了。
火光隔开了两人,他在这头,她在那头,她没有再看章望生一眼,头也不回地跟着父母走了。
那是一九七五年,章望生永远记得她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