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嫋嫋, 冰盆冒出縷縷霧白的氣,偌大的寢殿裏寂靜一片,連輕淺的呼吸都清晰可聞。
午膳之後, 善善在太後宮中睡了一覺。
她也沒有睡多久,午覺的睡夢裏夢見了娘親,很快便醒過來。夢在醒來後開始朦朧不清,隻記得是在家中的書房,她趴在軟榻上小睡, 有算珠清脆的碰撞聲偶爾響起。醒來後坐在**發了一會兒呆, 很快有宮人發現了她。
宮女輕手輕腳, 給她重新梳好小揪揪, 戴上漂亮的珠花。
善善問:“我娘有來找我嗎?”
剛做過夢, 善善有點想她。
“溫娘子今日不曾進宮。”
好吧。她又問:“太後娘娘醒了嗎?”
“太後娘娘剛歇下,還未起來。”
皇帝與太子各有政務要忙,皇宮裏的人雖多,可個個拘謹慎微,不像家裏的丫鬟膽大。善善也不想驚擾太後休息,好在她一個人也能玩的快活。太後娘娘方給了她一盒琉璃珠子,各個剔透明亮, 她玩得忘乎所以。
小廚房裏端出一盤剛出爐的點心, 並有方從冰鑒裏端出來的水果。殿中靜悄悄的,隻有琉璃珠碰撞聲間或響起。
宮女們各司其職, 偷偷好奇地用眼角的餘光不動聲色地打量她。
昨夜溫家小姐擅闖皇上寢宮卻沒被趕出來,消息如風,眨眼傳遍整個皇宮。除了心知肚明的, 如今整個皇宮的人都在嘀咕,這個玉雪可愛、有點笨拙的五歲小姑娘也不知有何非凡之處, 竟能如此得皇帝寵愛。
畢竟連當今太子都不敢亂爬帝王床榻。
一顆琉璃珠子從小桌子滾落,在光滑的石磚上骨碌碌滾了出去,一直撞到門檻才停下。善善連忙爬下軟榻,追著珠子去揀。
她直起腰,屋簷下有一個鳥窩,雛鳥從裏麵探出腦袋,發出啾啾的稚嫩鳴叫。她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過去,仰著腦袋站在底下看。
沒一會兒,有一隻稍大些的雀鳥撲棱著翅膀歸巢,將尋得的食物反芻給幼鳥。雛鳥嘰嘰喳喳大張著嫩黃色的尖喙,啾啾叫得更加急切。
“溫小姐。”宮女拿來她的鞋子:“穿上鞋吧。”
善善乖乖抬起腳,又問了一遍:“我娘親有來接我嗎?”
“溫娘子還未進宮呢。”
哎呀。但善善這會兒又想她了。
她想的不得了。她還從來沒有一日和娘親分開過,她每天都有數不完的話要說給娘親聽,這會兒更是憋了一肚子,咕嚕咕嚕的幾乎要冒出來。
“我娘今天會來接我嗎?”善善巴巴地說:“我有點想回家了。”
太後宮中的大宮女微微一愣,忙讓人將點心端過來,哄道:“溫小姐是覺得無趣?不如奴婢們陪您玩捉迷藏?”
善善卻搖了搖頭。
她推開點心,又看向屋簷下的鳥窩。鳥媽媽與幾隻雛鳥擠在一起,正低頭用尖喙梳理幼鳥稀疏的絨毛。
善善又想到石頭,還有她的小馬。
不知道石頭哥哥有沒有找到她的馬,不知道小雲回家了沒有。雖然受的傷疼得她哇哇大哭,但太醫的藥很好用,今日她就不疼了。她一點也沒怪白馬,這會兒想起來,隻擔心它昨日突然發狂,也不知有沒有事。
先是娘親,後是小馬,再然後,家裏的一草一木都出現在了她的小腦袋裏。
今日本來還要上學堂,她連先前的功課都沒做完呢。
善善下定決心:“我想回家了。”
“這……”
“我娘不來接我回家,那我自己回去好了。”她想到就做:“我認得回家的路,出皇宮後往左走就是我家啦。”
“……”
善善興衝衝走了幾步,又慢慢停了下來,小臉上滿是遲疑:“出宮往哪裏走?”
宮女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溫小姐別著急,皇上會送您回家的。”
“那皇上叔叔現在在哪兒?”
宮女們相顧無言。窺探帝蹤可是重罪。
還是大宮女帶頭勸道:“太後娘娘還歇著,您若想回家,不等太後娘娘醒來與娘娘道別嗎?”
善善猶豫,果然被勸住。
她還沒走出太後宮殿,就被宮女們帶了出去。隻是這會兒端出再好吃的點心也無法令她安心坐住,她心不在焉地玩著琉璃珠子,時不時便要轉頭問一句:“太後娘娘醒了嗎?”
宮女俱都搖頭。
太後早年虧空身體,這些年來雖有仔細調養,但身子依舊不好,一覺往往要睡許久。善善等了許久,漸漸有些不耐煩,她本來也不是能坐得住的性子,心魂都飄到了天外去。
她一動,整殿的目光都落到了她的身上。隻見她跳下軟榻,彎腰穿好鞋子,揣上琉璃珠子,晃晃悠悠地往殿外走。
宮女忙問:“溫小姐去何處?”
“我去找皇上叔叔。”
“您不與太後娘娘道別了?”
善善:“等太後娘娘醒了,我再回來找她。”
眼見著那個小小的身影慢慢悠悠、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太後宮殿,眾人才回過神,大宮女斥道:“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備輦。”
……
禦書房。
烈日灼炎,帶刀侍衛神色肅穆地守在門前。遠遠見一群宮人抬著坐輦過來。
後宮空置,無一妃嬪,文武百官進宮麵聖皆要在東華門前停轎,未有破例。太後身體不好,有事向來是命人來傳喚,自鄭貴妃離宮後,宮中便再無人以輦代步。
待走近了,眾人才看清,坐在上麵的竟隻是一個小姑娘。她的臉頰鼓鼓,懷中還抱著一盤香甜的糕點,碎渣子掉了一路,吃得不亦樂乎。
侍衛們站如鬆柏,眼角餘光不停瞥去。
坐輦在禦書房前停下,善善的點心也剛好吃完,她乖乖讓宮女擦幹淨小臉小手,然後便迫不及待地邁開腿往禦書房衝。
“站住!”侍衛把她攔下:“禦書房重地,未經傳喚,不得擅闖。”
善善收回小腳,歡快地打招呼:“叔叔,我是來找皇上的。”
“皇上不在禦書房。”
“他去哪兒了?”
“……不知。”
“那他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
善善不由得歎了一口氣。
她先去了皇帝寢宮,皇帝並不在那裏,這才尋來禦書房,沒想到又撲了個空。皇宮那麽大,想找個人也不容易,她一路上問過來,可無一人能告訴她皇上究竟去了哪兒。
善善又想起家中。她的家雖然沒有皇宮那麽大,可是找人卻方便,當她問起娘親在何處,每個丫鬟都會幫她指明方向。
善善轉過身看了一眼天色,找人耽擱許久,如今時候也不早,算一算,太後娘娘應當也已經醒了。
侍衛俯視著她頭頂上的發旋,腦子裏還盤旋著今日一早聽到的傳聞,出神間,小姑娘轉過頭來,期待地問:“那我可以進去等嗎?”
侍衛:“……不行。”
“為什麽?”
“未經傳喚,不得入內。”
善善想了想,又問:“那皇上回來以後,你能去太後娘娘那兒告訴我一聲嗎?”
“不行。”
“為什麽?”
侍衛有千般萬般的話想說,對著她這麽個天真無邪的小不點,又不知該從何解釋,隻能與她麵對著麵,大眼瞪小眼。
好在兩人沒僵持多久,一個太監聽到外麵的動靜,聞聲走了出來。侍衛喊了一聲李公公,善善也認得他,昨夜在皇帝身邊見過。李公公是二總管太監,對善善的身份心知肚明,這會兒便做主將她帶了進去。
“溫小姐在此處稍等,皇上很快就回來了。”
善善乖乖點頭。
李公公又讓人給她端上茶點。
雖然剛在太後娘娘那兒吃過,可方才吃的是甜糕,這會兒是酥餅,並不相同。善善抿嘴偷笑,美滋滋地伸出了手。
禦書房裏靜的落針可聞,莊嚴肅穆。她吃了幾塊點心,便覺得坐著有些無聊。
禦書房裏是萬萬不會有孩童的玩具,書架上更是她讀不懂的天書,善善啃著點心噠噠遛了一圈,什麽有趣的東西都沒見著。
不過沒關係。
她從懷裏掏了掏,摸出一把太後娘娘給她的琉璃珠。
琉璃珠子嘩啦啦四散在地上,石板光可鑒人,珠子剔透璀璨,如同倒映的星河。珠子啪嗒碰撞,另一顆咕嚕咕嚕滾了出去,似流星一般去勢洶洶。
善善站起來,一路小跑著去追,不知是她用的力氣太大,還是石板太過光滑,珠子滾的比她跑的還快,一路衝進了雲簾垂泄的桌案裏。善善也腦袋一頂,撅著屁股爬了進去。
珠子撞到了一根桌腿,慢悠悠地停了下來。
她撿起珠子,正要往後退回去,就在此時,外麵忽然傳來了皇帝的聲音。
善善眼睛一亮,緊接著又聽見了其他人的聲音,腳步聲陸陸續續傳來,有好幾個人。他們說著她聽不懂的話,但她也知道,他們這是在忙著正事。
娘親忙的時候,她也不能打擾的。
善善想了想,於是一屁股坐了下來。
等皇上叔叔忙完了,她再出去找人。
琉璃珠剛到手,也新鮮的很,她玩的正起勁,趴在地上,小腳在身後翹的高高的,忘乎所以地玩了起來。
邊諶帶著幾個官員走進禦書房,回來便聽李公公說起善善過來尋他。
他快步走進去,掃了一圈,殿內空曠卻沒有小姑娘的身影。政事正商討到一半,他並未放在心上,隻當做小姑娘已等不及自行離開,繼續聽其他人匯報匯報。
皇帝在桌案前坐下,“繼續說。”
“啪嗒。”
“是。”鄭大人上前一步,微微作揖,接著道:“世家子弟在京中橫行無忌,屢禁不止,更有猖狂者,目無法紀,草菅人命。高國公年事已高,禦下無方,臣以為……”
鄭大人說了幾句,便發覺殿中總有細微異響。他下意識停頓,於是其他人也聽得清楚。
“啪嗒。”
鄭大人滿頭霧水,又接著道:“臣……”
“啪嗒。”
眾人茫然地四顧張望,尋找著可疑之處。
皇帝也微微皺起眉:“什麽聲音?”
忽地,一顆珠子骨碌碌在光可鑒人的地磚上滾過,輕輕地撞到一隻靴子。
邊諶似有所覺,不解地低下頭看。
隻見自己腳邊靠著一顆晶瑩剔透的琉璃珠,他微微一怔,一時沒想到此物為何出現在禦書房。下一瞬,桌案邊傾泄的雲簾後冒出一隻胖乎乎的小手,在地上胡**尋幾下,抓住那顆珠子後,又“嗖”地縮了回去。
“……啪嗒。”
邊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