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过后, 雨水洗礼,随之而来的几天,南城天气好得过分。
熬到周末, 祝云雀约许琳达出来陪她一起找房子。
在这之前, 许琳达就劝过祝云雀,说学校宿舍住着不舒服,让她不如搬过来和自己住。
这么多年过去,许琳达家境一如既往的殷实。
父母宠她宠得厉害,见她大学毕业后, 懒得当朝九晚五的社畜, 就干脆在市中心给她买了套大平层,让她潇洒地在那儿当她的美妆博主。
许琳达也争气。
念书念得一般,但在做自媒体方面天赋异禀,没正儿八经做多久, 就攒了快八万的粉丝。
每个月的带货流水,还有商家合作,也够养活她的日常开销。
当然, 一个人住久了也会觉得孤单。
所以才一个劲儿怂恿祝云雀过去。
祝云雀态度始终不清不楚的,说等等看, 你问她等什么, 又不说,后来许琳达都懒得问她了,结果呢,这姑娘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就说要租房子。
目的也挺明确的, 就育华私立后面的那个新悦祥府。
新开没两年的楼盘,就一室一厅, 租金都要两千块。
那价格对一个老师来说,还真不算小数目,要说离学校近,上班方便,也有不少的选择,可她就认死理似的,偏要选那儿。
一上午,中介见了好几个,该看的都看了。
要么就是采光不好,要么就是家具不好,要么就是太贵了。
但其实,这些都不是祝云雀迟疑的地方。
这些年她存款不少,那些租金也不会把她怎样,她就是想单纯碰一碰,试一试,有没有那个缘分
可深想,又觉得挺不切实际的。
那么大的楼盘,几千个住户,怎么可能那么巧就碰上。
奈何有时候人就是这么爱犟。
即便心里知道希望不大,也还是抱着渺茫的期待,硬拉着许琳达陪她从早上看到下午四点多,看到几乎所有能租的房子都看了,也没定下来要哪个。
那感觉,都不像在看房子。
反倒像在等什么。
为了安抚许琳达,祝云雀提出请她吃大餐。
许琳达饿得都前胸贴后背了,哪儿顾得上再开车找什么好地方吃。
随手一指旁边那家装潢不错的快餐店,就这么和她进去了。
等餐上齐,祝云雀才云淡风轻地说,“我前几天又碰见陆让尘了。”
许琳达正吃着馄饨,听到这话堪堪一愣,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那晚偶遇的第二天早上,”祝云雀低眸挑着香菜,说,“老柳找邓娇家长,他来了。”
许琳达说,“邓娇不是说他不是自己家长么。”
“是不是。”
祝云雀抬眸看她,“邓娇她哥是邓哲。”
那两个字跟鱼骨头似的,一下卡得许琳达说不出话。
恍了两秒神,她说,“你确定?”
说完这才想起来,早年邓哲确实跟她说过,他妈给他生了个小妹妹,平时特皮,特不听话。
祝云雀点头,“确定。”
又说,“听说他家破产,去了陆让尘的俱乐部那儿开了间超市。”
虽然是淡淡的语气,但难免透着一点惋惜。
毕竟是认识那么久的老同学,总不好把话说得太冷眼旁观。
只是没想到,许琳达居然比她想象中淡定。
年少时爱而不得的人,多年后变得泯然众人矣,她没有幸灾乐祸,只是挺感慨的。
她笑笑说,“那会儿邓哲总说,家里钱多花不完,花到哪儿都不嫌浪费,结果呢,现在没得花了吧。”
邓哲从前给许琳达花过不少钱的。
是真把她当好朋友,好妹妹。
后来许琳达也意识到这点,再没跟他联系过了。
喜欢一个人,永远都做不成朋友的。
但不管怎样,年少时鲜衣怒马的情分还在。
许琳达问她,说邓哲现在是很惨吗,需不需要资助什么的,她背后可以出点力。
祝云雀闻言摇头,说不大清楚,有机会可以帮她问问。
许琳达挺豁达的,点头说行,又想起正事儿还没问,好奇地看她,说,“那你和陆让尘呢,怎么样,说话了没?”
只要听到那个名字。
心绪就会不由自已地起伏。
祝云雀喉咙紧了紧,说,“说话也都冠冕堂皇的,没什么意义。”
许琳达问关键的,“那他现在有对象么。”
祝云雀想到邓娇的那些话,摇头说,“应该没有。”
如果有,小姑娘性子那么直,肯定会说的。
许琳达拍拍胸脯说,“哎,没有就行,不过话说回来,你当初为什么那么坚定和他分手啊,就因为你妈妈吗?你觉得对不起他?”
其实这个问题,许琳达以前也问过。
但那时候祝云雀状态太差了,所以从没认真回答过她。
可当下,心境完全不同。
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脆弱的祝云雀。
思忖了会儿,祝云雀挺认真地说,“对不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觉得跟他没未来了。”
“不止是他家施加的那些压力,还有我们俩自身的。”
祝云雀没法看着陆让尘为她,让母亲那样难过,更怕自己毁了他。
“有情饮水饱,但无情呢,”祝云雀纤长的眼睫垂了垂,“感情这东西,谁也说不好的。”
归根结底,是她太自私了。
她怕自己是那个被抛弃的。
怕自己恨陆让尘,也怕陆让尘恨她。
怕所有感情都消磨后,两人狼狈散场,再回忆起来,一点美好都没有留下。
听到这,许琳达又忍不住问了,“那你既然当初都想清楚了,为什么现在还回来啊,你这不是自我矛盾么。”
不怪她说。
确实挺矛盾的。
但这种矛盾后的选择,也的确让祝云雀感觉到,自己好像重新活了过来。
筷子在碗里挑掉最后一根香菜,她说,“可能是因为,去年年底,生了场重病——”
后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
斜后前方就传来一道声嗓,不是面向她们俩的方向,而是朝左手边的收银台。
那嗓音低磁而朗润,循循沉沉,平而淡地落在空气里,砸在心上却力道万钧。
他说,“之前打电话点的两碗玉米鲜肉馄饨,带走。”
应该是熟客,老板娘笑呵呵地应了声,说正巧呢,刚把你的打包完。
话说完就把两袋打包好的馄饨递到他手中,又给他捎了罐果汁。
陆让尘轻抬下巴,说声谢了。
余光半分不偏的,一眼都没朝祝云雀的方向撂,说完便阔步闪身,身形飒飒地绕过收银台,从后面通向小区里的门走了。
心就在这瞬提到嗓子眼。
祝云雀眼神不由自主地追着他的方向,没几秒那道颀长高拔的身影就消失在视线范围内。
对面处在视角盲区的许琳达全然不知。
见她不说话,她抬眼看她,“什么重病,怎么以前没听你说过。”
祝云雀眉心轻蹙,忽然一点心情都没。
撂下筷子,她拎起包,匆匆说了句,“我出去办点事,你先吃。”
许琳达懵逼了瞬,啊一声说什么事啊。
祝云雀没应,也没心思应,起身就走了。
那身影身高腿长的,一步顶她两步,消失得很快。
快得她仿佛稍一不留神,就会消失不见。
好在她从后门出去时,还是看见了,看见陆让尘拐进斜前方的那栋。
等再回过神时,祝云雀已经不知不觉进了那栋单元楼。
十二号楼一单元。
进门的时候,她无意识地瞥了眼。
再然后,进了电梯间。
紧挨着的两个电梯,一个上行,一个下行。
下行的到了-2就停了,上行还在一楼一楼往上升,也不知道到几楼才停。
看着看着,祝云雀忽然就觉得自己疯了。
明明十七岁的她,更鲜活,却没这样的勇气,可到了二十八岁,又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开窍,敢于横冲直撞。
怔然须臾,她才回过神,微耸的肩膀渐松。
步子也往后退了半步,像是放弃挣扎,也准备离开。
不想峰回路转得这样突然。
就在她转身的瞬间,那道蛰伏已久的身影不知何时竟出现在她身边。
还是那样高大松弛,气场极强。
偏偏抄着兜,闲闲散散地屹立在她身侧,身形差大得像是堵了半面墙。
祝云雀心下一沉。
看到他正脸的刹那,呼吸都乱了套。
陆让尘却是纹丝不动的。
眼神淡漠又染着冷感,冲她轻抬了下眼梢,没什么好态度地笑了下,说,“祝老师,挺巧啊。”
拖腔拿调的言语讥讽嘲弄,藏都懒得藏,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摊在两人间,不用猜都知道他早就看到。
看到她一路跟着过来。
看她望着电梯上的数字神色迷茫。
就只是想想那个画面,都觉得难堪。
更别说这一秒陆让尘直勾勾地盯着她,随时随地都能把她拆穿一样。
“……”
祝云雀耳根倏地红了。
可即便这样,她也还是平静的,平静地看他,平静地转过头,再面向电梯撒谎。
她说,“是挺巧的,在这也能碰到你。”
那语气掺杂着点儿反将一军的阴阳怪气,好像她也不大乐意见到他一样。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
在装腔作势上,这姑娘从来就没输过。
陆让尘看不透她。
也分不清她爱他时到底是真是假。
那股挺没劲的感觉又冒上来。
再加上刚从帝都回来,浑身上下都透着疲意,陆让尘懒得再跟她说什么,就只是扯了下嘴角。
那笑声淡得几不可查。
却还是让祝云雀头皮微妙地发麻。
好在下一秒,电梯到了。
陆让尘长腿迈上去,刚按上楼层,就见祝云雀正儿八经地跟上来。
后头跟着两个陌生人。
祝云雀不得不挨着陆让尘站。
陆让尘也没躲,就这么居高临下地抄着兜,那劲儿又傲又锐气,连余光都不往下撂的。
他越这样,祝云雀越不动声色。
以至于那一瞬间的感觉都很奇妙。
就好像两人回到几年前,连站在一起二十多厘米的身高差都没变过。
唯一的差别就只是陆让尘以前一定会主动牵住她的手,可现在两人最近的距离,不过是外套摩擦着。
思及此,祝云雀轻抿唇,攥紧背包链条。
就在电梯门关上的瞬间,身后的两个人纷纷按下自己的楼层号。
祝云雀也因此注意到陆让尘所在的楼层,十六楼。
正微微出神着,陆让尘忽然偏头撇过来,说,“怎么不按楼层号。”
挺平常的一句。
倒是不带任何刺。
祝云雀顺势抬头看他,眼神不躲不闪的,说,“按了,25楼。”
不过不是她按的,是后面两个陌生人。
她倒是想按,奈何没有电梯卡,就只能这么撒谎。
陆让尘也算是看清了,她这人,嘴硬的功夫,就算是八十岁也炉火纯青。
像是终于忍不住,他哼笑了声,说,“祝老师这么忙,来这儿做什么。”
他又不看她了。
眉眼中也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眼看电梯要到16楼,祝云雀干脆慢吞吞地胡扯,她说,“周末,来给学生做个家访。”
果不其然,话刚说完,16楼就到了。
陆让尘闻言,睨了祝云雀一眼。
那眼神意味深长,又涌动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什么。
可最终他也没拆穿她,就这么背影桀骜地出去了。
他一走。
祝云雀呼吸都变得通畅起来。
可心却不住地发凉。
从25楼下来,祝云雀回了那家快餐店。
刚坐下,许琳达就睁大眼睛问她,“你刚去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祝云雀不遮掩也不藏。
她说,“追陆让尘去了。”
许琳达差点儿呛住,“陆让尘?”
她左右扭头看了眼,“陆让尘刚来这儿了?”
祝云雀拧开桌上的矿泉水,轻抿了口,淡粉色的唇瓣晶莹剔透,她说,“嗯,就从咱俩身边路过的。”
到这会儿,许琳达才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她一拍桌子,靠了声,“祝云雀啊祝云雀,原来你憋了一天就是为这啊。”
哪里是看不上那些房子。
根本就是等着能不能和陆让尘偶遇,最好还能知道他住哪栋楼。
这缘分又是谁敢想呢。
就真给她蹲到了。
许琳达看她那眼神都称得上刮目相看了。
如果是十七岁的祝云雀,肯定会装作若无其事地否认,再转移话题。
可二十八岁的祝云雀不会。
二十八岁的祝云雀,就只是把长发用头绳淡定地挽起来,像是忽然就知道饿了般,拿起筷子,吃那份凉掉的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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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让尘已经四五天没回家了。
这阵子,家里的猫都是李铁和周槿帮忙照看的。
这俩人够意思,家里都给收拾得一尘不染。
这胖猫呢,也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所以对陆让尘回来反应那叫一个冷淡。
陆让尘也没心思搭理他。
他连饭都懒得吃,就这么随手将外卖搁到中岛台上,靠坐在沙发上,点了根烟。
再一抬眸,就瞥见烟灰缸旁边,那串着黑色编织绳的墨玉无事牌。
编织绳的做工并不好,是当年某人给他吭哧吭哧重新编的,编好后,陆让尘再都没换,就算上头的金线都起毛了,他从来都没想过换。
不知不觉就戴了这么多年。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在自欺欺人,只要陆让尘有阵子不戴,他就容易碰上倒霉事儿。
就比如从帝都回来,他车跟人擦碰上,俱乐部那边也因为会员卡的问题,工作人员和客户吵了起来。
再然后,他回来,就碰见那么个糟心玩意。
永远那么无辜淡定,眼睛纯得像玻璃珠一样,撒起谎来信手拈来,还什么家访,陆让尘磨着后槽牙,气得低低一笑,她倒是好意思说。
可在心里头骂完,又忍不住想,想起在馄饨店里,她说的那句话。
她说,去年年底,生了场重病。
所以,什么病。
脑中搜寻半天,也搜寻不出答案。
奶白色的烟雾就这么袅袅散开,直到那点猩红快要烫到指尖,陆让尘才把烟掐断。
目光空泛地看着那枚无事牌,也说不上怎么,忽然就有点儿后悔。
后悔在馄饨店说的那两句话,没再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