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冠冕堂皇的问题。
如果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还有问上一句的意义。
可他们不是。
他们是曾经深爱过,分开时扯着骨头连着筋,疼得如同刀割般的一对情侣。
无论从谁的角度来看, 被伤害的都是陆让尘。
祝云雀才是那个行凶者, 却在行凶后,过来道貌岸然地问他一句疼不疼。
是真挺讽刺也挺可笑的。
可那一刻,她就是想问,发疯一般想问。
陆让尘也没想过她会问她。
其实好不好的,在外人眼里挺明显的, 她或许当年就听过, 他为了她,颓废过很长一段时间,网球也没再打。
和程家的关系也渐渐疏远。
自己执意自立门户出来,创业之初也很艰难, 但他都咬牙挺过来了。
但这些事,他不想说。
更不乐意在她面前表达。
收神后,就只是轻笑了下, 像是释然,又不在意, 吊儿郎当地说, “当然挺好的。”
浓长的眼睫覆下来,将不辨浓淡的情绪遮掩,陆让尘把点滴瓶的废品随手扔进垃圾桶里。
“……”
的确,他能有什么不好的。
他是天之骄子,众星捧月, 想要什么样的人生都轻而易举,想要什么样的女人也都能得到, 她又算得了什么,又有什么不可逾越的。
指尖微蜷。
祝云雀垂下眼帘,没再吭声。
是陆让尘抬眸,几分意味深长地审视着她,再把问题丢回给她。
他说,“你呢,过得还好么。”
可问出来他就后悔了,他知道她会怎么答案,她是那么擅长粉饰的一个人,就算过得不好,她也不会说实话。
果不其然,祝云雀连陆让尘的眼睛都没看,就这么低眸揉着手背上的针眼,说,“挺好的。”
那声音轻飘飘的。
落在心上却像淋过一场雨。
沉默如同水渍在两人间晕开,就是这会儿,陆让尘瞥见祝云雀撂在地板上的脚,是光着的。
还是那样干净白嫩又圆润的脚趾,透着一点婴儿般的嫩粉。
喉结莫名哽了哽。
陆让尘忍着什么情绪,移开视线,又撇到一旁的奶白色拖鞋,顿了瞬,俯身拿过来,挪到她脚前。
祝云雀余光瞥到,默了瞬,抬眼看他。
陆让尘却避开她的眼睛,扔下一句,“吃饭吧,菜好了。”
简单的两道菜。
一道清蒸鱼,一道素炒西生菜,配了一碗白米饭,一双长筷,就这么摆在干干净净的白色桌面上,有种难以言喻的冷淡感。
祝云雀坐在饭桌前,仰头看陆让尘,说,“你的呢。”
陆让尘睨她一眼。
似乎是有所挣扎,又无可奈何般,去厨房多拿了一份碗筷,坐到她面前,眼睁睁祝云雀小口吃了块鱼肉。
陆让尘问她,“还行么。”
祝云雀摇头,说,“味道没变。”
陆让尘闻言,隐约松动眉梢,这才拿起筷子尝了一口。
他吃相还是那么好看。
该斯文的时候斯文,该随性的时候随性。
无论是咬合的牙关,还是随之涌动的喉结,都记忆中分毫不差。
祝云雀莫名就有种恍惚感。
也的确是没想过,两人还会有今天。
吸了吸鼻子,祝云雀眼眶蕴热,低眸说,“我吃不完,你多吃一点。”
陆让尘本想说没胃口。
可抬眸便看到祝云雀泛粉的鼻尖和眼尾。
像是胳膊拧不过手,陆让尘在那一瞬突然挺没辙地哼笑了声。
他轻抬下巴,说,“你看现在几点了。”
“……”
祝云雀这才缓缓抬眸看向墙上挂着的钟表,下午三点。
这个时间,陆让尘肯定吃过饭了。
可就算这样,他还是乐意坐下来,陪她吃一会儿。
只要一想到这,祝云雀那颗心脏,就忍不住跃动起来,又像忽然被点醒什么,她说,“你今天不用上班么。”
陆让尘低眸给一块很好的鱼肉挑刺,挑好后,又随手扔到她碗里,淡声说,“我是老板。”
那话说得挺随意的,一点不装,却十足拿人,语调也慵慵懒懒的,是独属于他的撩人性感。
祝云雀看着那块鱼肉,短暂地失神了瞬。
是陆让尘盯着她,说,“你这两天请假?”
祝云雀收回目光,点点头,说,“学校给假了,怕病得太厉害。”
一提到“病”字。
陆让尘就忍不住蹙眉。
她身体一直不算好,从前就动不动着凉,能病到这个地步,确实挺严重,又想到那天在馄饨店,他听到许琳达和她的谈话,她跟许琳达说曾经生了一场重病。
不知道是什么病。
他好像也没有开口问的立场。
于是话到嘴边就这么兜了圈。
陆让尘视线在她身上撂了撂,状似不经地说,“你病这么重,上次那男的怎么不来照顾你。”
话说完,他目光也没移开,就这么直勾勾地锁着她,像在等什么答案。
祝云雀被他看得心尖一颤,说,“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
陆让尘听言,声色不动地往后靠了靠,也谈不上信不信。
祝云雀抿抿唇,又说,“他是这房子的房东,也是学校里的同事。”
陆让尘眉宇间神色微微松懈,又漫不经心地开腔,说,“他也是邓娇老师?”
“不是。”
祝云雀说,“别的班教数学的。”
停顿了下,她想,“你是怎么知道我生病的。”
祝云雀目光笔直地看着陆让尘。
像是一定要找他要个答案。
陆让尘也没避讳,说,“楼上楼下的,知道点儿什么不是挺正常的。”
“……”
“你不也从邓娇那儿知道我生病。”
话到这里,没什么再遮掩的份儿。
不需要把所有都摊开到台面上,两个人就都明白,那些暗流涌动的情绪,还有若有似无的眼神,彼此心里都有数。
只是目前来看,两人似乎只能到这儿。
祝云雀不清楚他是真的舍不得自己,还是出于对那点关怀的回馈。
两人就像隔着什么屏障,搁在中间,看着敞亮,却谁也没法靠近。
也是这会儿。
陆让尘来了通电话。
陆让尘顺手接起来,跟着就被人骂了。
还是和多年前一样嚣张跋扈的语调,愤懑暴躁,祝云雀一听就知道是林稚。
距离近,林稚说什么祝云雀听得很清楚。
她问陆让尘现在在哪儿,是不是找那女人去了,还逼问他是不是忘了他妈的那些过去,她骂陆让尘没良心,不知好歹,是人是狗分不清。
林稚骂得有多难听,陆让尘眉心拧得就有多紧。
到后来,他听不下去,直接骂了回去,他说,“林稚,你他妈有完没?我不是说了我马上回去。”
这一嗓子,直接把林稚吼没声儿了。
也顺便湮灭了对面人的声息。
电话挂断。
陆让尘眸色深深地看向祝云雀。
那姑娘还是文文静静的,低眸拨弄着碗里的鱼肉和白米饭,羸弱的样子,仿佛一捏就碎。
陆让尘默然两秒,说,“回去了。”
祝云雀点头说好。
陆让尘喉头滚了滚,起身,视线在她身上落着,却不挪开。
可最终,祝云雀也没再看他一眼。
就只是默默地用筷子夹着两片葱绿的菜叶,送到淡到没什么血色的唇里。
-
林稚本该当天就回帝都的。
但因为祝云雀,她突然就决定不走了。
陆让尘回家那会儿,她就坐在沙发上,翘着长腿,抱着双臂看着电视,见他回来,冷冷撇上一眼,讽刺道,“还知道回来啊,我还以为你俩今天就旧情复燃滚床单去了。”
陆让尘从冰箱里拿了瓶水,拧开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
把瓶子朝桌上一撂,他眼风跟刀子似的,撂林稚身上,嗤声道,“我又不跟你结婚,你急什么。”
这话真挺难听的。
但也确实是事实。
这几年程家还是想跟林家联姻,但奈何,陆让尘凭借自己的实力,早就脱离了程家的掌控。
林稚没办法,她没什么能力,想要保证未来高质量的生活,就只能听从家里的。
本想着和陆让尘结婚也挺好的,最起码知根知底。
结果闹这一出,林陆两家要是联姻,她就只能跟陆让尘那个没出息的表哥在一起。
林稚很不乐意,但暂时也没辙。
对于陆让尘,她一方面是希望他好,希望程丽茹好,另一方面,也确实觉得他是个不错的选择,所以知道他和那祝云雀又勾搭上,一时没绷住,气得有点儿过火。
这会儿被陆让尘这么一说,被淋个透心凉,倒也清醒了几分。
林稚白眼翻了又翻,又瞪陆让尘,说,“你能不能别往人伤口上洒盐,我好歹也是你姐。”
陆让尘呵笑,“你没洒?”
“那能一样吗,我这不是为你好么。”
林稚音量都拔高了,“再说了,你想复合,人家想么,你忘了当初她多绝?还有就算你俩在一起能怎样,你能让我干妈同意么,到时候我干妈不同意,你俩不还是要灰溜溜地分手。”
句句话像针,针针生疼。
陆让尘是真被她气笑了。
两人就这么针尖对麦芒地对视几秒,陆让尘眼神冰凉,喉咙滚出一句话。
他说,“我当年就没指望我妈同意。”
话音落下。
林稚霎时怔住。
这还是这么多年,她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话。
她以为,当年两人只是经历了一场幼稚的恋爱,只要经历一场磋磨,解决不了,就会散架,然而现在看来,事情好像根本不像那些人口中说的那样。
那些世俗的枷锁,陆让尘从没在意过。
是他想牵住的那个人退却了。
林稚喉咙哽了哽,说,“所以,你现在是什么意思,真要不计后果跟她复合?”
她其实挺不理解的。
要是陆让尘真有那心思,也不至于她一吼就回来,可陆让尘就是这么痛痛快快地回来了。
陆让尘没第一时间搭腔。
刚在沙发上坐下,那胖猫就是这时候过来,一下跳他腿上,眨眼就开始呼噜踩奶。
陆让尘低眸看着,摸着它的头,忽然就觉得,祝云雀其实特像猫的。
你一靠近,她就躲开,等你真不搭理她的时候,她又主动黏上来。
永远让你抓心挠肝。
眼神泛空两秒。
陆让尘轻哂着摇头,说,“哪儿那么容易。”
“那么些年,那么长的时间,根本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过去的。”
“我陆让尘也没那么随便。”
“人家一勾手,我就凑上去,再伤得鲜血淋漓。”
说着,他扯了扯嘴角,说,“但你说真放下,我也实话告诉你,我放不下。”
因为放不下,所以总忍不住靠近她。
忍不住被她靠近。
但祝云雀那人,你没法儿就这么惯着她的。
她会恃宠而骄,会无法无天,到时候,她让你走就走,让你留就留。
那不是陆让尘想要的。
林稚是真从没见过陆让尘开口能跟自己说这么多心里话,一时心情翻江倒海,嘴巴又张又开的,反倒不知道该劝什么。
想想就只能说,“原来你心里有数啊,我还以为你心里没数呢。”
“……”
陆让尘睨她一眼。
林稚撇撇嘴说,“反正你自己想好了,别到时候受伤了又给自己喝进医院。”
陆让尘眸色不温不火的,说,“想好了。”
“今天找她那会儿就想好了。”
“?”林稚挑高眼梢,“怎么想的?”
陆让尘低眸摸着猫下巴,默然几秒,他说,“要么就不和好,这辈子一眼都不再见,就当没这人。”
“要么,就这辈子锁死。”
陆让尘扯唇哼笑,语气挺淡也挺犟的,说,“上一个户口本,死了也得给我埋一地儿。”
-
那天陆让尘走后。
祝云雀一个人吃完了那顿饭。
也不知道是药效的作用,还是这顿饭的作用,祝云雀后来状态好了许多,跟学校里的领导也沟通过了,说明天就去上班。
那领导还挺担心她的,说这样行么。
祝云雀就在电话里说没事的。
反正她一个人待在家里也没意思,也会胡思乱想。
就好比当晚,她明明吃了药,可躺在**,还是会翻来覆去地想起很多很多从前的事,和人。
她想到和程丽茹的初见。
想到在特意来学校找她,撮合她和陆让尘的林稚。
想到因为做小三,被打得嚎啕大哭的母亲。
也想到,那时为了保护冯艳莱,而和人打起来的叶添。
其实回头想想,当年最难捱的那段时间,并不是联系不到陆让尘,而是在他消失那段时间,所遭逢的一切。
冯艳莱被网暴,从网络蔓延到生活,各种各样来看热闹,来借机发泄的人,学校的流言蜚语,还有需要花钱捞出来的叶添。
祝云雀无助,彷徨,不知所措。
她从没告诉过任何人。
就是那天,她见到了程家人。
程氏集团的掌权人,程丽茹的父亲,陆让尘的外公,程富森。
年过古稀的老人,坐在黑色豪车里,一身暗纹中山装,精神矍铄,看似温和,周身气场却藏着冰山般冷冽和压迫,那眉宇间的英气,让她看到了陆让尘的影子。
那车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拦住祝云雀的去路。
车窗降下,他笑说,“云雀小姑娘,我是让尘的爷爷。”
“……”
“有时间的话,和我这个老头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