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嫁良缘

第102章 襄阳

字体:16+-

延和帝年前秘密离京, 带走驻扎在北京城郊的三千虎豹骑,在太行山附近和太子一行人汇合,然后从孟津渡过黄河,一路急行军南下, 于正月初十抵达河南新野。

正月十五, 怀钰率军沿白河南下,趁夜对樊城发起偷袭, 城内叛军始料未及, 仓促应战,双方激战至黎明, 在强攻猛打之下,怀钰破城而入, 主将不敌败走, 想退回襄阳,却发现浮桥早被烧毁, 无奈之下投水自尽。

这是怀钰人生中第一场战役,充分展现了他的军事才能,他亲自指挥,亲自参与,斩敌三千, 算是一场小小的胜利,但此战的战略意义远不止于此,樊城收复, 意味着襄阳失去唇齿,切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成为一座孤城,在没有外援的情况下, 城内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大军入驻樊城后,集合了湖广的卫军、营军,对襄阳发动猛攻,同时喊话招降,但由于襄阳城坚池深,一时很难攻克,延和帝便下令在襄阳城四周筑造堡垒,搭建工事,预备长期围困。

时光荏苒,转眼来到四月份。

襄王府的一座小院中,沈葭坐在马扎上,对着木盆里堆成山的衣服叹气。

“好好洗,别又给我搓坏了,你上回就洗坏了我一件衣裳。”

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两手叉腰,冲她颐指气使地说道。

她名叫兰香,本是汉水上一个船家的女儿,因为略有几分姿色,便被雷虎掳来襄阳城当老婆,雷虎称帝后,她被封了贵妃,但手底下可供使唤的只有沈葭一人,也许是想摆一摆贵妃的谱,再加上困在城里实在无聊,没什么消遣,兰香便时不时地来找茬儿,沈葭对此已经习惯了。

她逆来顺受地道:“是。”

“你要说,是,贵妃娘娘。”兰香逐字逐句地纠正。

“是,贵妃娘娘。”

兰香吊梢眉微蹙,还是不满意:“主子站着,你怎么能坐着回话?站起来说。”

沈葭只得站起来,再次重复:“是,贵妃娘娘。”

兰香打量她的长相,只觉得这婢女长得着实是丑,皮肤蜡黄不说,腮上还参差不齐地排列着七颗黑痣,让人看了倒尽胃口,可她的五官又生得标致,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往上翘,勾出点媚态,以至于总让兰香生出这是个大美人的错觉。

做女人的总是会对漂亮女人生出敌意,兰香自认是襄阳的第一美女,所以格外看不惯沈葭,她挑不出沈葭的错,只能拿起木盆里一件衣裳,递到沈葭的眼皮底下,炫耀道:“看看,陛下赏我的,这么好的料子,你这辈子都没穿过罢?”

沈葭:“……”

兰香问:“你怎么不说话?”

沈葭两手抓着湿衣,老实点头:“没穿过。”

兰香满意了,又递给二丫看:“哑巴,你也看看,是不是很漂亮?”

二丫正在井边打水,衣裳还没洗,上面沾着浓浓的脂粉香,恰好递到她鼻子下,她鼻尖发痒,“哈啾”一声,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兰香:“……”

沈葭差点笑出来,赶紧咬住下唇,憋笑憋得腮帮子疼。

兰香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银牙咬碎:“哑巴,我打死你——”

话没说完,一阵孩子哭声响起,二丫立刻扔下水桶,冲进屋内。

水桶倒在地上,沈葭赶紧扶起来,但溅出来的水还是打湿了兰香的绣鞋。

她忍无可忍,见二丫抱着孩子出来,就要扇她耳光。

沈葭上前去拦,喊着“贵妃娘娘息怒”,三人正闹得鸡飞狗跳,忽听浑厚悠扬的钟声越过襄王府的围墙,隐隐传来。

“又要杀人了。”

兰香悻悻收回打二丫的手,意兴阑珊地走了。

在钟声的召唤下,全城的百姓陆陆续续地朝着昭明台移动。

沈葭和二丫在半路碰见陈适,他接过二丫抱在怀里的孩子,轻轻刮了下孩子的鼻尖,小狗儿已经四个月大了,开始认得出人,而且很喜欢陈适,看见他就笑,露出粉嫩的牙床。

“又有人逃了?”沈葭问他。

陈适点头:“七个人。”

沈葭叹了声气,襄阳被围已经四月,雷虎率部突围数次,都失败了,外无援军,内无粮草,襄阳成了一座真正的孤城,再加上城外晋军三不五时就发动进攻,炮声隆隆,火光冲天,有时一晚上都不得消停,士兵们遭受着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士气低迷到了极致。

乞活军的成分复杂,既有雷虎从天津带来的难民,也有一路上拐来的百姓,归根到底不是正规军,而是造反的农民。

城内人心浮动,有人开始策划出逃,雷虎严令禁止,一旦抓到,处以极刑,他派人四处修补城墙,城门口都有重兵把守,还设立了巡城将军,由他的心腹充任,在城中日夜巡逻,严密监视老百姓动向,只要发现有出逃倾向,就抓去狱里严刑拷打,雷虎还别开生面地创造了一条律法,鼓励百姓互相揭发检举,一人出逃,全家连坐,连街坊邻居也要获罪,襄阳城笼罩在一片恐怖氛围中。

约莫一顿饭工夫后,百姓们都聚集在了昭明台前的广场上。

昭明台在城中央,是一座三层高的钟楼,本是为纪念南梁昭明太子萧统而建,现在成了雷虎处决逃兵的场所。

雷虎站在钟楼上,身穿明黄团龙袍,他身旁的护卫拖长嗓子道:“跪——”

所有人齐齐跪下,俯首贴地,山呼万岁。

雷虎抬手示意平身,距离太远,他的脸看不清,但可以想象,他此刻一定是自鸣得意的表情。

犯人们被推到广场上,每个人都五花大绑,痛哭流涕,背后插着亡命牌,牌子上用朱砂圈出一个血红的“斩”字,提刑官大声述说着这些人的罪行,随后一声令下,刽子手大刀砍下,七颗人头骨碌碌滚了满地。

沈葭闭上双眼,这种血腥场景,无论她看多少遍都适应不了。

陈适眼也不眨,只是抬手捂住了怀中孩子的眼睛。

-

回到襄王府不久,蒋兴找了过来,色眯眯地盯着沈葭瞧。

不知为什么,这女人分明没什么姿色,甚至称得上丑,但他就是觉得她别有一番韵味,她虽然脸黄,手却白皙如玉,可以想见衣服底下的身子该是多么销魂的景致。

“嫂子,请问无先生在家吗?”

沈葭正在搓洗脏衣服,累得满头大汗,她用胳膊抹了下汗,道:“在屋子里。”

乞活军的人都把她当成陈适的妻子,她从来没有否认过,这个身份能给她减少点麻烦,要知道,这一路上他们可没少奸.**.妇女,不管美丑,抓来就上,比如眼前这个蒋兴,虽然年纪不大,却是个**.虫,若不是看在沈葭是“军师夫人”的份上,说不定她早遭了他的毒手。

沈葭十分厌恶这个少年,起身抱着木盆去晾衣,蒋兴假模假样地要来帮她,一双爪子却摸上她的手背,趁机揩油。

沈葭像被虫子蛰了一口,迅速甩开他,手里木盆一摔,怒斥道:“你干什么?!”

女人柳眉倒竖,俏脸涨红,更有几分风情。

蒋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半张着嘴,像看傻了。

陈适本来在逗孩子,听见声音,他把孩子交给二丫,从屋里出来,不动声色地挡在沈葭前面,问:“蒋将军,找我有事吗?”

蒋兴这才回神:“哦……那个,无先生,陛下找你。”

陈适点点头:“那走罢。”

两人离开后,沈葭立刻用清水洗手,洗了很多遍,可还是洗不去手背上那种恶心的触感,她烦躁地将地上的衣服捡进盆里,打算重新再洗一遍。

二丫抱着孩子过来,吃惊地指着自己的脸比划。

沈葭蹲在木盆前一瞧,水面上清晰地倒映出她此刻的模样,故意点的七颗痣不见了,脸也被汗水冲刷出一道道痕迹,被她刚才用胳膊一抹,露出原本的肤色。

易容是陈适要求的,但她也没有反对,虽然回家很重要,但比这更重要的是保住自己的清白与性命,所以她一直用姜黄粉让肤色变得黯沉,与人说话也刻意垂着头,尽量不惹人注意,但天气越来越炎热,她的妆也很容易脱掉,方才就在蒋兴面前露了马脚,他会不会生疑,跑去告诉雷虎?

不等沈葭想出个子丑寅卯,狗儿突然哇哇大哭起来,二丫怎么也哄不好。

沈葭擦干净手,将儿子抱过来,这孩子打从娘胎起就很安静,出生后也不吵不闹,只有肚子饿和不舒服的时候才哭,沈葭摸了下他屁股上包的尿布,是干燥的,便知道他是饿了。

她月子里营养不良,奶水不足,孩子一直是喝米汤,有时陈适也会端来一碗乳汁,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

两人走入厨房,本想熬点米汤,然而揭开盖子,她们却傻眼了,米缸里一粒米都没有了。

-

攻下襄阳那天,知府自焚而死,雷虎看中了襄王府,便将襄王和他的一干妻妾赶了出去,自己鸠占鹊巢,后来他又杀死襄王,自立为帝,襄王府便正式成了他的宫殿,他在城中广选美女,充入后宫,终日饮酒作乐,不理政事。

襄阳被围后,他又变得极端偏激,城外每日都有人喊话招降,直言只要交出雷虎,其他人既往不咎,只诛首恶,这更加剧了雷虎的猜疑心,看谁都想要杀他,连睡觉都不忘抱着刀。

陈适进入大殿时,雷虎一如既往地在饮酒,欣赏着歌舞,令人惊悚的是地上竟躺着一具鲜血横流的尸体,舞伎们也不敢停下,绕着尸体瑟瑟发抖地甩着水袖,轻摆腰肢,舞步纷乱杂沓,显然是吓坏了。

雷虎手执酒壶,自斟自饮,撑着太阳穴看得入神。

“陛下。”

陈适出声,轻唤了一声。

雷虎如梦初醒:“无先生,你来了,来得正好,看看她们新排练的舞。”

他冲陈适招手,舞伎们停下动作,让出一条小路。

陈适面不改色地跨过尸体走过去,问:“发生了什么事?”

雷虎疲累地摆摆手:“此人乔装成舞伎想刺杀我,被我识破了诡计。”

陈适沉默地看着地上那具尸体,知道这不过是个普通的舞女,雷虎是疑心病又犯了,他没有针对此事说什么,只是问:“陛下找我来有何事?”

雷虎手一抬,乐工与舞伎们鱼贯而出,大殿重新恢复安静。

雷虎的口吻略有些沉重:“突围又失败了。”

陈适没有接话,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事,晋军在襄阳四周建筑堡垒,围得铁桶一样,唯独在城东南角鹿门山一带留出一个缺口,这当然不是为了放城中人一条生路,而是预设好的陷阱,城外有精兵设伏,一旦城中人突围而出,立马就会陷入重重包围,这样既能打击士气,又能一点点地蚕食敌人的有生力量,是围城战中最常见也最有效的打法。

雷虎从没读过书,不通兵法,他实在是想不明白,之前脆弱得如同一盘散沙、一打就垮的朝廷官兵怎么突然这么能打了?

“朝廷出了员猛将,那小子不知什么来路,打起仗来有些邪门儿,老子困在这孤城里,消息不通,他妈的什么都不知道!无先生,叫你来,是想请你走一趟,一是打探消息,二是告诉那些当官儿的,我雷虎要的不多,一座襄阳城而已,人逼急了什么都干得出来,他们别逼老子鱼死网破!”

陈适知道他真正的意思是让自己去跟官府磋商,让他能划江自治,这无疑是雷虎的另一个美梦,合围之势已成,攻守形势大异,现在是朝廷处于上风,怎么可能答应他这种无理要求?

但陈适没有拒绝,只说了句自己会量力而为。

他走后,雷虎叫住蒋兴:“你跟他一道去,记住,要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他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在心里,回来说给我听。”

蒋兴硬着头皮问:“老大,您怀疑军师是奸细?”

雷虎皱眉道:“老子最近太倒霉了,仔细想想,就是因为听了这个人的话,我才一步一步混成如今这个鬼样子。”

蒋兴忍不住道:“如果他真的是奸细……”

他没有问完,因为雷虎眼神里的杀气告诉了他答案。

-

暮色四合,陈适回到居住的小院,沈葭正坐在院中,膝上抱着孩子,二丫手中端着陶碗,正拿着汤匙,一匙一匙地喂狗儿吃东西。

孩子看见他,竟然咯咯笑了起来,眼睛弯成月牙。

陈适的面色柔和了些,肩膀也跟着放松下来,走到她们面前,摸了摸孩子光滑的脸蛋,问:“吃的什么?”

他的目光落在碗里浑浊的肉汤上,登时勃然色变,猛地打翻陶碗。

二丫吓了一跳,手没拿稳,碗摔到地上,汤汁泼溅出来,险些烫到孩子。

沈葭尖叫一声,赶紧起身避开。

狗儿被这一出意外吓得大哭起来,沈葭一边哄着儿子,一边愤怒地瞪着陈适,骂道:“你又是发什么疯?要发疯去外面!”

陈适目光冰冷地看着她:“谁让你给他吃这个的?”

“这怎么了?”

沈葭以为他误会了她给狗儿吃肉,解释了一句:“我没喂他吃肉,只喝了些肉汤,家里没米了,不吃这个,难道要饿着他吗……”

每次雷虎杀人后,都会杀猪犒赏全城百姓,排队就能领一盆肉汤,但是陈适从不允许她们去,宁愿吃家里发霉的陈米,沈葭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陈适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几下,白着脸道:“我会想办法,别给他吃这个。”

说完他就走进屋去了,也不再说话。

沈葭莫名其妙,看着他的背影骂:“疯子。”

肉汤都泼在了地上,不能喝了,好在狗儿慢慢地止住了哭,沈葭轻轻给他拍着嗝,让二丫把地上的碗拾起来。

二丫打了井水上来,蹲在地上将碗洗了,垂着脑袋,神情低落,不复往日的欢快。

沈葭还是头一回见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不禁问了一句:“怎么了?”

二丫打着手势:「阿才哥哥不见了。」

沈葭一愣:“不见了?”

她知道阿才是二丫的玩伴,其实年龄比她还小,是个孤儿,爹娘都给雷虎杀了,他不满十三岁,还打不了仗,也吃不上军粮,只能自己想办法填饱肚子。

像他这样的孤儿,在襄阳城中还有很多,大部分都是被拐来的,二丫虽然十四岁了,心智还是个小孩儿,正是渴望同龄伙伴的年纪,所以没有事的时候,就跟着这群少年去打鸟捉虫,天一黑就自己回来了,沈葭也没有管过她。

这些人终日在城中游**觅食,行踪不定,所以沈葭没有放在心上,只是说:“兴许是去别的地方找吃的了罢?过几天就出现了,别担心。”

「可是好久了,翠翠也不见了。」

二丫皱着眉头,一脸不安地比划。

自从她爹娘逝世后,她就变得有些黏人,一开始是黏沈葭,后来有了小伙伴,就黏这些人。

沈葭以为她是太无聊,想念伙伴,便摸了摸她的头说:“翠翠跟他们一起的,当然也不在啊,你要是没意思,就和小狗儿玩。”

二丫这才露出点笑容,握着狗儿的手指,扮鬼脸逗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