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片刻之间, 燕随云的态度就端正恭敬了许多,他谨慎道:“将军,我只是一个五品杂号小将, 从前一贯是听令行事, 并没有资格在战术上出谋划策。”
纪禾清:“无妨,你是洮州本地人, 可以说说你的看法。”
燕随云这才道:“洮州地处偏西,论富庶远远比不上江南地带,论繁华也远远比不上京都,但洮州毗邻友邦吐鲁国, 若是能向吐鲁国借兵, 包抄蛮族, 洮州之危可解。”
纪禾清:“若是吐鲁国不借兵呢?”
燕随云道:“蛮族一路劫掠, 也是要吃要喝的,可以让人乔装百姓, 在他们的必行之路上留下下了药的粮草。”
纪禾清:“只是这些作为诱饵的人, 必定要毫无反抗地被杀死。”
燕随云:“如果不这样,蛮族人怎么会信呢?”
纪禾清摇头,“那你怎么又能肯定, 蛮族人看不出里头有毒?就算蛮族人看不出来,要用什么毒才能毒倒体魄强健的蛮族人?砒.霜吗?你可知道, 少量的砒.霜也是能当药用的, 想要混入一石粮食还能毒死蛮族人,那买□□的钱都够乱世中买好几条人命了。”
听了这番话, 燕随云意识到自己的提出的计策有多幼稚, 顿时面色涨红一片。但也是这一番话,叫燕随云不由自主对面前这位云麾将军生出了敬佩之心。他单膝跪下, 恳求道:“末将愿随将军一同留下抗敌,还请将军允准。”
纪禾清目光只落在舆图上,口中道:“不护送百姓了?”
燕随云严肃道:“这里距离秦州已经不远,再往前行二十里就有村庄,末将会派十名护卫为他们引路。”
……
燕随云就这么留下了,次日天还未大亮,就跟随陈副将,带着一只数百人的小队前往附近一片山林里……采花。
此时正是二月末,春未至,山林里比山林外更冷几分,但已经有些花开了,稀稀疏疏藏在草丛中,绿叶下,生得随意、蜿蜒,哪里能见日头,就从哪里硬挤出一条缝隙,半点不拘泥,比起山下的花更有种狂放姿态。
陈四娘拨开草丛,看见一朵蓝色小花沾了些露珠,在料峭冷风里依旧顽强地挺立身躯,不由心喜,小心将其连根带泥地挪出,高声道:“就找这种花,看清了没?”
立刻就有许多兵士围过来,李四郎凑得最近,见状道:“师傅,这是什么花?”
只见这花是蓝紫色,乍一看像个小球,仔细看才发现是许多小花组成一个小小花球,分外玲珑可爱。
“是报春花。”没等陈四娘开口,燕随云就道出了名字,他略有些惊喜,“按理说现在不是花期,它竟然还开在山里,是个好兆头。”
陈四娘闻言便点头,“大家都听着,就找这种蓝紫色的花,别的花都不要,能找多少就找多好,采摘的时候要小心,不要掘坏了根!”
兵士们齐齐应诺,李四郎打架虽然不厉害,但他是农户出身,伺弄庄家都不在话下,更何况是这种并不娇贵的野花。闻言立刻就窜了出去,只恨不能比别人多出两条腿两只手。
他才不管将军命他们才采花是不是不务正业,他只管干活,还要干得比别人好,然后吃得比别人多。
几百人忙活了一上午,赶在午饭前回了军营,为了赶路,军营一天只开火一次,烧些热水让大家拿饼子泡热水喝,一天三顿不见半点荤腥,一开始还有人不满,后来见云麾将军都是这么吃,军营就再不见了抱怨声。
李四郎回了营地先将挖来的报春花送上去,然后才慢悠悠去盛汤泡饼吃,一个同袍匆匆露过,瞥见他悠哉游哉的,便惊道:“李四郎,你怎么还在这儿?”
李四郎莫名所以,“我吃饭啊!”
那人道:“你还吃啊,快赶不上行军了!”
李四郎惊得嘴里的饼子都掉进了汤里,“不是说明日才拔营?”
那人又道:“陈副将今早说我们这一队人有急令,要提早赶去洮州!你没听吗?”
李四郎:……
他早上光顾着采花了,他没听见陈副将有说这事啊!见同袍匆忙走了,他赶紧把汤水咕咚两口喝下去,也不管脏不脏,直接将泡过汤的饼子塞进了怀里,接着就一刻也不停地往马棚赶,跑得一张脸通红,恨不得直接能飞过去。
他也确实飞过去了。
两条腿还没过去,上半身就冲了过去,整个人头朝下扑进了马棚里,吃了一嘴的土和灰。
“呸呸!”好在终于是赶上了。
李四郎骑着马赶在队伍最末,一路尘土飞扬地赶到了洮州。
等跟随军令在一片林子前勒马停下,李四郎才发现前面领头的除了陈副将,竟还有云麾将军!
“将军,再往前走,就要惊动蛮人了。早在昨日,蛮人就包围了洮州的四座城池,我们现在没法从任何一个城门进去。”
燕随云其实不大明白,云麾将军带了六万援军过来,为什么不直接带着援军过来开道呢?现在带着几百轻骑就上路,是不是太过冒险。
纪禾清颔首道:“我们不进去,斥候先去探查情况。”看向陈四娘,“你安排人值守。”看向燕随云,“你令其他人原地休整。”
李四郎终于把怀里的饼子吃完,他打了个嗝,利索地蹿道陈副将身边,“师傅,我这双眼睛厉害着呢,什么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就由我领人巡防!”
陈四娘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干。”
“是!”李四郎昂首挺胸打了个嗝。
一队人马有条不紊安置好,静侯夜色降临。
换班的时候,李四郎趁机长点见识,问陈四娘这是什么地方。
陈四娘指着面前这片林子道:“过了这片林子,有一个山谷,出了山谷,就是洮州府城,刚刚斥候来报,说一共有四万蛮族人包围了洮州府城,东南西北四个城门都被围了。”
李四郎发出了跟燕随云一样的疑问,“才四万人!我们将军可是带了六万人马!为啥要怕蛮族人?”
陈四娘倒没有觉得他话里不尊重,只道:“一看你这小子就是没读过书,知道昆阳之战不?”
李四郎摇头。
陈四娘抬头望天,语带怅惘,“据说那一战中,四十万大军攻打不到两万军镇守的昆阳,久攻不下,大败离去。”
李四郎嘶了一声。
陈四娘语气严肃,“阵前轻敌是大忌,如果你以为人多就能赢,那你用不了多久就要死在战场上。”
李四郎闻言心情无比沉重,一下跪在地上朝陈四娘磕了个头,“多谢师傅教我。”然后利索地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块珍藏了好几天的肉饼上供。
***
入夜后风吹大地,林子里枝叶摇摆沙沙作响,恰好掩盖了军士们行动的声音,趁着月光被阴云遮蔽,一队大晋兵士将早上采来的报春花种进了山谷里。
李四郎夜是种花的一员,将手里的最后一棵报春花根系埋进土里后,他迅速后撤退回林地里,人在料峭的春风里出了一身汗。
见他们完成任务回来,而斥候也没传来动静,陈四娘这才松口气,转身沿着山坡爬上高处,就看见纪禾清正坐在山顶一块石头上,目光正盯着下方山谷。
没有月光,附近一片黑沉沉,只能望见远处洮州府城城楼上的几点火光。
纪禾清一夜没睡,陈四娘也陪着她一夜没睡,等到天蒙蒙亮时,纪禾清从怀里掏出一枚不过巴掌长的短笛,凑到嘴边轻轻吹起来。
陈四娘有些惊讶,她第一次知道将军会吹笛子,但她相信将军不会在这时候做多余的事,于是闭着嘴静静听着。
笛声短促尖锐,一开始略有些生涩,但随着天光破开云层,纪禾清的笛声便越发嘹亮,旭日朝晖之下,她坐在山顶,披风迎风招展,笛声如鸟鸣,冲破云霄。
这短促、尖锐却又悦耳的笛声顺着风冲过山谷,飘进了蛮族人的营地内。
这次负责攻打洮州府城的蛮族将军莫扎干昏昏沉沉中醒来,就觉得自己隐约听见了什么声音,片刻后,他猛地坐起身,浓密胡须下的嘴皮张开,“来人!”
一个身上穿上铠甲的蛮族士兵立刻进来。
莫扎干问他,“你有没有听见什么?”
蛮族士兵十分敬畏这位将军,如实道:“好像是……鸟叫声。”
莫扎干立刻往外走,此时跟他一样隐约听见鸟叫声的几名裨将已经靠近了山谷,越靠近越清晰,“将军,好像是神鸟的叫声。”
蛮族人有自己的信仰,在他们的信仰里,真神座下有神鸟,神鸟会带来真神的旨意,如果有神鸟降临在哪一家的屋头,那就说明自己被真神眷顾了。
可是在大晋的国土上,怎么会有神鸟的声音?
就在他们半信半疑时,那鸟鸣声更嘹亮了,像世间最好的乐器所演奏,啁啾啁啾,一短一长,简直像棒槌,敲响了他们心脏的鼓点。
莫扎干让探子去前面查看,却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就在前方十几里外的山谷内,长着大片蓝紫色的神之花!
蓝紫色的花本就少见,哪怕大晋国土内都很少,更何况是蛮族所在的地域。他们坚信这是开在神座下的花,如果是在自己国土内发现,是要被奉上王庭供奉在神座前的。
一大早的,又是神鸟的啼鸣,又是神之花出现,蛮族人认为这是真神降下的福祉!更何况大晋人除了他们的皇帝,没一个能打的,就在十几里外的地方,他们有什么怕的!
莫扎干一阵兴奋,立刻带着人奔向了那片山谷内。
等他们到时,经过一夜雨露浸润的报春花已经绽开了,在阳光驾临的山谷内,花瓣上的露珠还在闪着光。
蛮族人见状欣喜若狂,蓝紫色的花在他们眼里是比黄金还珍贵的东西!
以莫扎干为首,一群蛮族人立刻就冲进了山谷,他们没有拔出兵器,而是用自己的双手,企图将这些神之花带走。
可这里的土壤怎么这么松?
莫扎干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然而没等他回过味,耳旁便响起嗖嗖嗖的风声,他抬头一看,就看见山上的飞箭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
“不好!是陷阱!”
莫扎干身边不少蛮族人已经中了箭,莫扎干拔出宝刀抵挡时,一只箭矢擦着他的脸飞过,在他脸上留下一道血痕,这血气和疼痛激起了他的怒火,他怒气冲冲盯着远处山顶上那个持着弓箭的大晋将军,却没有被愤怒冲昏头脑,而是带人撤退。
箭雨密集地跟上,不少蛮族人都中了箭,但他们无法判断后面还有多少敌人,只能及时撤回营地治疗。
莫扎干回去后立刻拔掉箭,让军医给上了药,眼中十足恼恨。
大晋人是怎么知道神鸟和神之花的?难道有人背叛了部族?
但很快,莫扎干就没有心思想这个了,因为当天中了箭的人,哪怕伤口处理好了,也无一例外都发了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