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他也成長起來了,”厲鬼聞言,雙眼不自覺地亮了又亮,“那就好……那就好。”
“隻要國公府後繼有人,慕家的軍旗不倒,那咱們乾平,便算是太平有望啊——”
“前輩們放心,”慕惜辭應聲彎眼笑笑,“哪怕是沒有慕家、沒有國公府,隻要乾平的軍心不散,隻要國中尚能尋到戰士願意戍守在邊關,那咱們就必然能等到國泰民安、天下太平的那麽一天。”
“對,對!好孩子,你說得對,方才是我想得太狹隘了。”那厲鬼重重點頭,無不感慨地舉目望了眼天上月,“太平原就不該是一代人或一家姓的事——這本是天下人心中,未曾宣諸於口的願景。”
“說來,當年的老將軍在營中也是這樣教導我們的,隻是我那時年輕……哎。”那老兵悵然搖頭,脫口講了兩件自己年少時的傻事,餘下幾個老兵鬼魂聽到此處,亦忍不住紛紛懷念起他們從前尚在軍中時的崢嶸歲月。
眾鬼你一言我一語地敘話了半晌,直到腹中那些被他們憋悶了不知多少個年歲的話都說得盡了,方才意猶未盡地堪堪住了口。
那領頭的厲鬼回過神來,轉眸看向那一直含笑聽著他們絮絮叨叨的玄衣姑娘,忽然不好意思起來:“嘿!瞧我們這幾個沒正形的——”
“這麽長時間,光我們幾個老東西在這叨叨了,差點忘了你們。”老兵撓頭,麵上的笑意憨直而微帶赧然,“孩子,我們這實在是被悶得久了,你可千萬別見怪。”
“對了,好孩子,你今夜費了這麽大力氣,把我們幾個老家夥從那流沙裏拽出來,可不是單純為了與我們說閑話的吧?”
“瞧這樣子,西商那幫戎人應當是又跟咱們打起來了——你們那邊,有什麽忙需要我們幫嗎?”
“倘若有的話,你盡管開口——我們幾個老死鬼,這把老骨頭雖不中用了,可上陣砍敵人的力氣,還是有的。”
“幾位前輩,實不相瞞,眼下晚輩還真有件小事,想請幾位幫上一幫。”小姑娘勾唇淺笑,“不過,毋需前輩們上陣殺敵,晚輩隻是想借用一下幾位身上的鬼氣。”
“這流沙之地,曆來坑害我|軍不淺。”慕惜辭道,邊說邊衝著他們身後的那片流沙眨了眼睛,“而如今,晚輩也想讓他們西商之人,嚐一嚐這流沙的厲害。”
“哈哈,孩子,你這想法好,不瞞你說,我們也早就想讓他們自己試試身陷流沙究竟是種什麽滋味了!”那厲鬼聞聲不禁大笑著撫了掌,“好孩子,你快說說,你這需要我們做些什麽?”
“好說。”慕大國師翻手摸出了張地圖,“是這樣,前輩。”
“晚輩今日探得了流沙之地的大小,又命麾下人布好了八方陣眼,現下那大陣已成,陣中煞氣亦已被催發到了極致——當前晚輩隻差前輩們身上的一道鬼氣,便可開陣。”
“是以,幾位前輩隻消在今日四更過後、天亮之前,循著晚輩提早設下的軍旗路引走上一遭,留些鬼氣,幫晚輩給這迷蹤大陣補足了開陣的最後一環就好——”
“旁的不敢勞煩幾位前輩,晚輩自己來便是。”
迷蹤大陣,擾五感,亂八方,入此陣者,如入深林瘴霧之地,舉頭不見日影,低眉莫聞風聲。
——她要讓他們西商之人,自己一步步地走到那流沙之地裏去。
慕惜辭眉梢微揚,瞳中盡是成竹在胸之意,那厲鬼聽罷伸手抓了抓腦殼:“也就是說,我們等下隻需要在這片陰煞裏,圍著你留下的那幾麵軍旗胡亂走兩圈就行唄?”
“是的。”小姑娘頷首,語調微頓,“當然,晚輩也不會讓前輩們白白走上這一遭——待事成之後,晚輩願為幾位前輩化煞點路,度前輩們魂歸地府。”
這……
老兵們聞此不由麵麵相覷,眾鬼彼此相顧無言了良久,先前那領頭的厲鬼終於憋不住悶悶出了聲:“這……孩子,這樣講,這忙我們肯定是要幫的。”
“但魂歸地府那件事……說實話,好孩子,這倒不是我們不願離開這裏,也不是我們幾個老東西不相信你的能耐。”
“隻是……隻是我們幾個的屍首至今都未能入土,魂魄也無甚歇腳之處——我們就算是想跟你走,亦實在是離不開這片該死的喀勒瑪拉。”
“亡命於流沙之人,屍首怎會至今都不曾入土?”一旁傻站著當了許久大木樁子的慕修寧詫然瞠目,“難道是這大漠的砂子不算‘土’嗎?”
“若真是死在流沙裏,我們倒也不會生出那麽大的怨氣。”那老兵搓手訕笑,“畢竟勝敗乃兵家常事,我等為兵者各為其主,為國捐軀也算是榮光。”
“但……”
“哎呀,好孩子,其實若按照死時候的樣子來算,我們幾個不長這樣的。”
“之前沒化成那副模樣,是怕嚇到了你們。”
“我們……應該是這樣子的。”那厲鬼局促不已地碾著衣角,說著抬手輕鬆卸下了自己的腦袋,慕修寧定睛,依稀可見其脖頸斷口猙獰萬般的痕跡——
那斷口上的骨茬參差,血肉模糊濘成了一團,瞧著不像是被一刀斃命,倒更似是被人拿著什麽卷了刃的鈍刀子,一點一點、硬生生地磨死的!
這!
少年人的眼瞳不受控地驟然一縮,後麵幾個老兵見此,亦跟著依次現了自己當年的死狀。
有人的肋|骨空了大半,有人的兩臂不翼而飛,最慘的那個老兵死前,甚至被人一根根的抽了筋、剁了指頭!
“西商的那幫混賬,他們到底拿你們的屍首去做什麽了!”慕惜辭厲聲暴喝,她瞅著這些老兵魂魄上現出來的傷痕,不期然就想起了前生時她二哥的死相。
——媽的,她早就該想到這一點的,當初西商之人能將二哥剁碎梟首、頭顱懸掛於月城數年絕非是一時興起,而是他們的習性本就如此!
小姑娘恨恨咬了牙,上一世當了數年國師的氣勢這時間登時露了個透底。
那厲鬼被她這樣子嚇得懵了一瞬,少頃才安上腦袋,弱弱地摳了摳指頭:“就……酒杯啊,骨笛和他們那什麽琴之類的。”
“還有幾個,”老兵的嗓音越說越細,“可能是被拿去點燈了。”
“挺多挺雜的,我也記不太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