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決定了要入宮,這幾天李珺喬也沒有閑著,一邊留意著三房那邊的動向,一邊還得到經緯樓去,接受李一白安排的培訓。
她突然感到所有事都像堆積成山的雪一般,一下子壓得她有些透不過氣來。
她也向李承恩提前說好了,待到她把大朝會之事處理好,自會找個機會到龜茲國去,訪尋李景煥的下落,讓他耐心等待一下,切勿在她回來之前輕舉妄動。
按照她打探回來的消息,三房那邊已經把大部分分到的產業折成現銀,而之前暗中經營的紡織店以及按照秦月容的要求關閉變賣了,想必他們是打算到別處另起爐灶,大概不會在江南了。
因此李珺喬必須加快速度,在三房離開江南之前,撬開他們的口了。
隻是三房院子裏的人大多是李顧氏多年的心腹,想要從她們入手也並非易事。
但李珺喬還是意外得知了一件陳年舊事。
那就是李顧氏院子裏有一個叫秋娘的燒火丫頭,她本是李家的家生子,從小就撥到了三房的院子裏去,給李顧氏的二女兒李珺庭做貼身侍女。
秋娘的母親劉媽媽恰好就是李歸晴入宮以前的貼身侍女,但不知為何當初並沒有跟著李歸晴上京,反而留在李家大宅。
後來李歸晴被擄走以後,劉媽媽又在李太君跟前侍候了幾年。
那個時候李太君見劉媽媽已逾二十,又跟經緯樓的一個賬房夥子情投意合,便做主讓這兩人湊成一對,不久秋娘就出生了。
原本一家子都在一起,主子又是個和善的,生活和和美美,那是一眼望到頭的好日子。
可惜好景不長,秋娘五歲的時候,三房院子裏被盜,查來查去,最後查到是劉媽媽借著看望秋娘的由頭,順手牽羊。
由於劉媽媽是李太君身邊的人,李太君也不好徇私,便讓當時還在掌家的秦月容按照府裏的規矩處理。
秦月容見這件事勢必要給三房一個說法,難得有一個殺雞儆猴的機會,李太君也明言讓她按規章辦事,她也就下了命令,把劉媽媽驅逐出府。
秦月容見秋娘還小,便問了劉媽媽的意見,是想帶著秋娘一同出府,還是把秋娘繼續留在李家。
當時劉媽媽的選擇是留下秋娘,隻求這次的事情不要牽連她女兒就好。
畢竟,秋娘在李府當嫡女身邊的貼身丫頭,說不定日後還能配個好人家,總勝過跟她一起受罪。M..
秦月容把這件事答應下來以後,劉媽媽這才離開了李家大宅。
不久,劉媽媽的夫君也離開了經緯樓,夫婦兩人一同離開了江南,獨留秋娘一人在三房院子裏。
李珺喬從徐嬤嬤口中得知這件事時,隻覺得十分不解。
按道理說,即使劉媽媽因盜竊一事離開了李家大宅,間接影響她夫君在經緯樓管賬,但也不至於夫婦兩人一同離開江南。
畢竟秋娘才五歲啊,劉媽媽怎麽能狠心丟下她一個人在李家大宅,遠走他鄉。
而且劉媽媽離開後不久,秋娘的身份一降再降。她本是嫡女李珺庭的貼身侍女,後來不知為何成為院子的灑掃丫頭,最近幾年直接撥到小廚房成了燒火丫頭。
徐嬤嬤說起秋娘的時候,滿心滿眼都是憐惜,“秋娘小時候模樣生得多好啊,俏生生一朵芙蓉花一般,嘴又甜手腳又快,要不是攤上她娘親這事,定不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李珺喬見徐嬤嬤神情頗為落寞,便問了她一句,“那徐嬤嬤相信劉媽媽會做出盜竊的事來嗎?”
徐意想也不想就脫口而出,“直到今日,老奴都不相信。即使當時劉媽媽也認罪了,但區區一條白玉鐲子,以劉媽媽夫君在經緯樓管賬所獲的工錢,存上個三四個月,也並非不能買到。”
“況且老奴當時看過了,三房丟失的那個鐲子壓根就不是三夫人的陪嫁之物,當時她不過是一個窮酸秀才的女兒,嫁入李家大門時陪嫁之物隻有一套素銀頭麵,還是三老爺憐惜她,額外給她添了很多珠翠,才有這般風光。”
李珺喬聞言反問了一句,“那徐嬤嬤當時為何不替劉媽媽說話?”
“小姐怎知我就沒開口過?但那條白玉鐲子的確在劉媽媽房裏找到,而且劉媽媽也親口承認了,小姐你教老奴又能怎麽辦?”
李珺喬啞口無言。
因著劉媽媽曾經做過李歸晴的貼身侍女,而三房那邊對李歸晴的態度又讓人生疑,如今秋娘又在三房的院子受屈,以上種種,便足以讓李珺喬浮想聯翩。
於是,在徐意的幫助下,李珺喬終於逮到了機會,得以把秋娘喚到梨香榭去。
秋娘一開始並不知道李珺喬的意圖,整個人顯得局促不安。
加上長房和三房關係向來不好,她擔心要是讓李顧氏知道她來了梨香榭,隻怕會受到更嚴厲的處罰。
要不是秋娘因著徐意是李太君身邊的嬤嬤,從前徐嬤嬤也對她多有照顧,她未必願意來這一趟。
但既然她已經站到了自己眼前,李珺喬斷沒有就這樣輕易把人放回去的道理。
由於時間緊迫,要是秋娘離開的時間久了,很容易被他人發現,所以李珺喬決定速戰速決,開門見山地對她說明此次讓她過來的目的。
“當年你母親盜竊之事,是真的因為貪婪,還是另有內情?”
李珺喬細細觀察眼前這個女子,隻覺得她雖然身穿粗衣麻布,鬢發因為勞作而顯得有些淩亂,但不失為一個美人胚子,要是稍加裝扮,怕是跟府裏的小姐相比也不相伯仲。
秋娘顯然沒料到李珺喬會問起這樁陳年舊事來,愣了一愣,這才開口說,“這件事早有定論,不知二小姐何故有此一問?”
李珺喬見秋娘對她有戒心,便直接說道,“徐嬤嬤跟我說過,以你爹爹在經緯樓管賬的工錢,是有能力給你娘親買鐲子的,她用不著冒險去偷。”
“你因為這件事從貼身侍女變成燒火丫頭,我和徐嬤嬤看著都覺得心疼。”
“但你母親的事一日沒有澄清,你身上背負的汙點就會伴隨你一生,即使你跟著三房一起出府去,在新府不見得就會有好日子。”
李珺喬的話句句誅心,秋娘下意識抿了抿嘴唇,雙手緊緊捉住了兩側的裙擺,仿佛在竭力控製自己波動的情緒。
徐嬤嬤看出秋娘有些動搖了,便對她說,“要是你肯說真話,二小姐可以想辦法把你要過來,到時候你想留在李家大宅也可以,想要出府去尋你爹娘也可以,隻要你說一聲就行。”
徐嬤嬤畢竟是在內宅討生活的人,所說的話比李珺喬更為直接,也更能叩動秋娘的心扉。
聽罷主仆兩人的一唱一和,秋娘突然“噗通”一聲跪了下來,連連叩了兩三個頭,嘴裏還不忘念叨著“小姐救我!”
徐嬤嬤和李珺喬聞言大為吃驚,兩人相視了一眼後,徐嬤嬤上前把秋娘扶了起來,拉著她的手安撫道,“好孩子,有什麽事起來再說,有什麽委屈不妨跟嬤嬤和小姐說上一番,我們好替你拿主意。”
徐嬤嬤一邊說著,一邊把秋娘拉到桌子旁邊坐下來,還貼心地替她倒了一杯茶,這讓秋娘感到受寵若驚,一時不敢接受。
徐嬤嬤卻對她說,“你母親從前和我一起侍奉過李太君,也得過李太君讚賞,也算得上是我的舊人了。”
“你是她的女兒,我對你多加照顧,也是應該的,你不用感到拘謹。”
秋意見徐嬤嬤和李珺喬如此,也就逐漸收起了淚水,開始講述當年之事的來龍去脈來。
原來,在秋娘五歲的某天,和劉媽媽在李府後門的假山玩躲迷藏,意外聽到李顧氏在門外和一個女子在說話。
秋娘覺得好奇,便把後門開一條縫來看看,後來發現李顧氏正在很凶的罵一個女子,便怕得走回來跟劉媽媽說起這件事。
劉媽媽本不想理主子的閑事,但那女子的聲音實在過分熟悉,她竟神推鬼使地往那扇門的門縫看去。
結果卻發現和李顧氏說話的居然是李太爺口中所稱入宮途中急病離世的李歸晴。
劉媽媽感到大為震驚,正想馬上轉身回去稟告李太爺時,差點就踩上了蹲在地上看螞蟻的秋娘。
為了護住秋娘,劉媽媽把身子往旁邊一躲,重重地撞上了尖銳的假山。
劇烈的疼痛讓劉媽媽下意識慘叫了一聲,也驚動了門外的人。
劉媽媽馬上揮手讓秋娘躲到假山後麵,示意她不要出來,自己則獨自麵對聞聲而來的李顧氏。
當時秋娘眼睜睜看著李顧氏把劉媽媽帶走,不久就發生了三房院子被盜一事。
劉媽媽即將離府之前,曾千叮萬囑秋娘不要把那天看到的事告訴任何人,還說以後對三房盡忠,好好侍候李珺庭,等秋娘大了以後,定能有個好去處的。
當時秋娘難過得要死,哭喊著要跟著劉媽媽一同離開,卻被她一口拒絕。
年幼無知的她還當自己的母親隻是出府另謀生計,隻要等到每月告假的日子,她還是能看到母親的,沒想到後來才發現自己連家都沒有了。
因為不僅劉媽媽,連秋娘的爹爹,也一同失去蹤影。
秋娘隻當是爹娘拋棄了她,她隻能更加努力的攀附討好李珺庭,以期能過上一些安穩的日子。
卻沒曾想日子卻像下坡路一般,起點甚高,跌下來的時候還是會讓人覺得十分疼痛。
她就像被嫌棄的孩子一般,處處不受待見,就連每次李顧氏見到她的時候,眼神的厭惡和提防一覽無遺。
一開始秋娘不明白為何會如此,她也曾苦惱,也曾掙紮過,但一切於事無補。
她也曾對李顧氏說過,要是李顧氏實在不喜歡她,她可以自請出三房的院子,去侍候其他主子小姐,卻被李顧氏一口拒絕。
她依然記得李顧氏跟她說過的那一句話,“你別想逃出三房,你是三房的人,隻能永遠都是!”
由於秋娘在那天之前從沒見過李歸晴,也就不知道當時被李顧氏罵得暗暗垂淚的女子到底誰。
但她還是隱隱覺得全因為自己一時好奇到門縫偷看,這才造成這樣的後果,一直十分愧疚。
直到當日李珺喬從範疆帶回瘋瘋癲癲的李歸晴時,秋娘這才意識到當日在門外的那個女子,和李太君新認的“義女”分明就是同一個人!
這讓秋娘大感震驚。
那個時候她尚且不知道李歸晴的真正身份,但她始終不忘母親離開前對她的囑咐,隻是一如既往堅守自己的崗位,就當自己從不知曉這件事。
就在她以為此生再也不能見到生身爹娘的時候,她意外獲到母親給她寫的信。
信中劉媽媽對她說,她患了重病,不久於世,就想著回江南見上秋娘一麵,也就此生無憾了。
秋娘讀完信後百感交集,終於還是按捺不住按照信中所寫的地址,找到了劉媽媽。
劉媽媽看到長達成人的秋娘十分欣慰,心中正念著李顧氏果然沒有食言時,卻發現秋娘手上滿是瘀痕。
這讓病中的劉媽媽十分心疼,問清楚緣由才知道她離去的那麽多年,李顧氏非但沒有好好照顧秋娘,反而動不動就責罰,這才把當年自己並沒有盜取白玉鐲子之事和盤托出。
當時李顧氏以秋娘為要挾,迫使劉媽媽親口承認偷盜之事,從而使得她不得不出府。
李顧氏生怕那天的事敗露,還故意在經緯樓散布劉媽媽偷盜之事,使得秋娘那管賬的爹爹也待不下去。
由於偷盜對於管賬之人來說可謂是大忌,無論是自身偷盜還是家裏有人犯了偷盜之罪,那都是一生的汙點。
在江南他們實在混不下去了,眼看就要因此餓死,不得已的情況下劉媽媽隻能和夫君一同離開江南,隻為了討一口飯吃。
她之所以到現在才敢把方麵的事說出,全因為人之將死,這些秘密她不想帶進棺材裏去。
另一方麵,她也不想讓秋娘一直背負著偷盜之人的女兒這個罵名,更重要的是,這個秘密將會是秋娘的護身符,在必要的時候能護佑著秋娘,免受三房的迫害。
隻要捉住了三房的這個把柄,借此要挾三房,到時候秋娘自可以覓個能護她愛她的人,脫了奴籍,相伴一生。
劉媽媽的想法全因為愛女心切,才在臨死前都不忘替她鋪好路,隻為讓她往後餘生都能平安順遂。
聽罷秋娘的講述,徐意和李珺喬震驚之餘,也為劉媽媽這一片慈母之心而感到敬佩。
李珺喬對秋娘說,“你就當今次從未來過梨香榭,也從未跟我說過這些話。回去耐心等候,不要讓人看出端倪。”
“我答應了你的事,必定會做到的。在我入京之前,我會解決好你的賣身契,到時候你便是自由之身,也可以和你爹娘團聚了。”
因為李珺喬的承諾,秋娘眼中生出一絲希望來。
她離了凳子,朝李珺喬鄭重地拜了拜,“秋娘謝過二小姐大恩。”
說罷,她便轉身出了梨香榭,偷偷摸摸地回到了原本的崗位去了。
李珺喬低聲問了徐意一句,“徐嬤嬤,你怎麽看這件事?”
徐嬤嬤沉吟片刻,回道,“老奴雖不知道當日三夫人為何不跟老祖宗提及見過晴小姐這件事,但聽秋娘的意思,他們當時正在爭執,而且時候晴小姐沒再出現過。”
“老奴怕就怕在晴小姐本想回來的,但被三夫人發現後攔截在門外,數落一番以後,這導致晴小姐再次流落街頭,自此音信全無。”
“要是老祖宗泉下有知,讓她知道這件事,隻怕她不得安息。”
想到李歸晴如今心智不全的樣子,徐嬤嬤連連歎氣,心疼地說,“說不定當時晴小姐遇上的不是三夫人,而是府裏其他人,晴小姐或許就不會瘋。”
李珺喬沉默片刻以後,終於忍不住對徐意透露了足以讓她震驚得說不出話的消息來。
“我懷疑姑姑壓根就沒有瘋。”
為了讓徐意聽清楚,李珺喬一字一句地說,語速十分緩慢。
果然,李珺喬看到了徐意因震驚而放大的瞳孔。
“小姐……你的意思是,晴小姐在裝瘋?”
李珺喬點了點頭,“雖然我現在沒有確切的證據,但我前段時間到了範疆,讓我查到了一些線索。”
說罷,她又把在範疆的所見所聞一五一十跟徐意說了。
她怕徐意不信,還強調了一句,“徐嬤嬤要是不信,我也能理解的。”
“畢竟即使我把這些告訴了爹爹,他也不信。”
“我之所以跟嬤嬤說這些話,全因為太多秘密積壓在心頭了,壓得我有些透不過氣來,我想找個人說說話,卻發現連我爹都不信我。”
“每次徐嬤嬤你在我身邊的時候,我總會感到心境平和一些,就像祖母還在我身邊的時候一樣。”
徐嬤嬤看著一臉疲態的李珺喬,憐惜地把她輕輕摟在懷裏,柔聲地說了句,“好孩子,難為你了。”
徐嬤嬤輕輕撫著李珺喬的後背,就像哄一個困極的孩子一般,“就算全部人都不能理解小姐,在嬤嬤心中,小姐都是值得托付的人。”
“無論何時,無論何地,嬤嬤都會相信你,支持你的決定。”
懷中的人良久都不說話,安靜得就像一頭溫馴的鹿兒一般,徐嬤嬤看不到李珺喬的表情,一時不知道她如今到底在想什麽。
徐意一動不敢動,仿佛生怕驚著了她一般。
漸漸地,徐意竟感受到衣襟傳來一陣潮意,溫熱的淚水透過了單薄的衣衫,觸及她略為冰冷的皮膚,同時也溫熱了她早已如同一潭死水般的心。
徐意低頭看著懷中靜默而哭的李珺喬,隻覺得她背負的實在太多太多了。
“哭吧,在我這裏你可以隨便哭,沒人會笑話你的。”
“隻是出了這扇門,你就得擦幹眼淚,重新振作起來了,莫要辜負了老祖宗和嬤嬤對你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