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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溫晏安在這裏,謝明晦知趣的沒有再湊上來,隻是遠遠地跟著兩人。
阿聰第一次看見自家郎君這樣失魂落魄的模樣,隱約猜出了他心中的想法,卻不敢挑破。
若是別人,他興許會惋惜感慨一番,可這是他的主子,是他從小陪著一起長大的郎君。
這樣沒有絲毫未來的心意,他寧可郎君一輩子都不曉得。
「郎君,明日你不是要同同徐郎君他們一起去五越山賞楓葉嗎?」
謝明晦早就忘了這件事,現在被他提起,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你回去之後就去送帖子,就說我明日有事,不去了。」
阿聰拽住手中的韁繩,將馬車給了一旁的隨從,自己坐到了馬車門口。
「郎君,你從來都是守約的人,更何況,您先前本就寫了那些折子,外頭說話已經不好聽了,要是這場再不去,隻怕徐郎君他們心裏不高興。」
何止是不高興,恐怕是要坐實了流言,就差郎君自出當麵承認自己心虛了。
謝明晦心裏自然知道的,事實上,這次遊玩,也是徐郎君他們有意相邀,想趁這次機會將流言壓下去。
可他更知道,這一次是他與郡主最後一次見麵的機會。
有了上一次的意外,郡主不會在京中多做停留,而且,有了上一次的意外,他更擔心的,是怕連這最後一次的機會也沒有了。
「他們會明白的。」
阿聰勸不動他,知道這事是如何也攔不住了。
「郎君,你的誌向遠大,前途無量,大人也對你抱有極大的期待,郡主……不是您的良配,您不應該再和她私下相處了。」
若是流言作假,阿聰自然是不擔心的。
可他擔心的,是流言是真的。
謝明晦沒有說話,手卻摸上了旁邊裝書的匣子。
「郡主的確是難得的美人,可是她到底年歲不永……」
「住口!」
這是謝明晦第一次對阿聰發脾氣。
阿聰心中的猜疑就被確認了。
謝明晦便猜到了他這樣說的意思,「阿聰,我並不希望這件事讓父親知道。」
「是,郎君。」
可即便他不說,大人又真的一點都不知情嗎?
不過是因為郡主最近就要離開京城了,沒有將這件事挑破,卻要他過來試探而已。
謝明晦捂住自己的心口,那裏還殘留著慌亂,聽到她年歲不永時的慌亂。
溫情對他們的事沒有在意,她現在更在意的,是常樂最近不大對勁。
他似乎很希望她快點出發去玉清觀,就連那隻他向來不喜歡的狐狸,最近都主動拿到了她麵前。
溫晏安算好了時間,已經向陛下說明了自己的想法,他要親自將妹妹送到玉清觀去。
這些年裏,四海皆平,天子想到郡主從此就要離開京城,恐怕再也見不到親人,也就答應了。
隻是特意從城防借了一支軍隊,專門守衛玉清觀,這次跟著溫晏安一起去。
謝明晦看著有些發怔的郡主,主動將一筷子蟹黃夾到了她的碗中。
「郡主可是有什麽心事?」
溫情回過神,看了一眼一旁的常樂,「常樂,你去外麵和他們一起嚐一嚐這望江樓的螃蟹。」
常樂才要拒絕,卻看見她的目光落在謝明晦的身上,便知道她有心支開他。
等常樂走了,溫情才一改方才的模樣,低頭看著碗中的螃蟹歎氣,「恐怕要辜負謝郎君的好意了,我……吃不得這樣的寒涼之物。」
謝明晦才想到她現在正在喝藥,連忙將她麵前的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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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自己的麵前,「是我疏忽了……」
「謝郎君,你不必這樣客氣。」
謝明晦抬頭,與她的目光相撞。
溫情盈盈一笑,眸子中滿滿都是他。
「謝郎君,我們要是早點認識就好了。」
謝明晦覺得自己的呼吸有些一瞬間的停滯。
「這樣,我肯定早就將京城逛遍了,以後在玉清觀想家的時候,還能在心中想一想京城的景致,聊慰寂寥。」
謝明晦躲開她的目光,頗有些狼狽。
「郡主會有機會回來的。」
溫情略略側頭,「會嗎?」
「會!」
謝明晦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勇氣說出這樣堅定的話。
可他就是想讓她回來。
溫情將一旁的酒壺端起來,倒了一杯酒,親自遞到他麵前。
「謝郎君,薄酒一杯,就當你為我踐行吧。」
謝明晦接過酒杯,指尖還有些抖。
可是看著她烏黑清亮的眸子,仰頭就將酒一飲而盡。
溫情滿意的笑了笑,這才將另一杯酒遞到嘴邊,卻被謝明晦攔住了,「郡主不宜飲酒。」
說著就接過她手中的酒杯,仰頭喝下了。
溫情麵色微紅,避開他的目光,謝明晦就看見她翹起的鴉黑的睫毛。
「謝郎君,這杯子,是我用過的。」
謝明晦恍然低頭,酒杯上一抹淡淡的殷紅燙得他連忙將手鬆開了。
酒杯在桌上滾了兩圈,快要落地時,又被謝明晦接住了。
「郡主,我並非有意……」
可酒杯是他親手接過來的,酒也是他喝的。
謝明晦越是想解釋,便看見她的耳尖越來越紅,幾乎將自己的身子背過去。
「謝郎君,沒關係,你不必說了。」
謝明晦手中的酒杯被他牢牢握住,隻是目光落在她身上,這樣膽大的不合身份的注視,他明知不該如此,偏偏忍不住。
「謝郎君,之前我利用你,喝了你半杯茶水,今天,就當我們扯平了。」
謝明晦就看見她眼中強裝的鎮定,可是她臉上紅霞未退,眸中還帶著羞怯,這話便像極了勉強平和氣氛的牽強之詞。
想到這裏,謝明晦卻鎮定下來。
「郡主說的是。」
說完就自顧的起身將窗戶打開,他是這裏的常客,知道這個時辰打開哪扇窗戶最合時宜。
溫情看著他的背影,窗戶一打開,鍍了金光一般的落日便仿佛像鑽進了他懷裏。
他身姿頎長,文雅的恰到好處,此刻被陽光一攏,便愈發的襯出一股風流溫潤來。
「郡主,這裏的看落日,最美不過。」
謝明晦力圖讓自己看起來更有風姿一些,強裝鎮定的回頭與她說話。
見到她起身走到自己身邊,目光中滿是對外麵風景的讚歎,一股滿足油然而生。
「謝郎君詩中所寫,與我此時此刻所見所聞,分毫不差。
秋日的夕陽下,水流輕緩,還有遠處漂流過河殘留的金桂香氣。
無一處多餘。
「謝郎君,你的詩……真的很好。」
謝明晦聽過許多人誇獎他,卻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讓他喜悅又自傲。
「可惜,我以後見不到了。」
溫情走到欄杆處,望著遠處的大雁,發絲被微風輕輕拂動,輕輕掃到謝明晦的身前,叫他忍不住想伸手接住。
「郡主,我會為你寫完京城中所有的美景,送到玉清觀,讓公主即使在千裏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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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能見到京中的美景。」
溫情側頭,目光溫柔,「謝郎君,你為什麽待我這樣好?」
「是因為你也可憐我嗎?」
謝明晦想也未想,「不,不是可憐,是我想要郡主看一看。」
溫情沒有說話,隻是這樣靜靜地看著他。
仿佛在等他回答第一個問題。
不是可憐,那為什麽對她這樣好呢?
謝明晦避開她的目光,看向遠方的水流,那邊,還能看到他所說的一方寺。新筆趣閣
「我想邀請郡主一同去一方寺賞菊,不知郡主可願意?」
溫情沒有說去,也沒有說不去。
反而想到了昨天提起一方寺時的神色。
「一方寺?」
謝明晦負在身後的手不由自主的握緊。
「是,一方寺。」
「這倒並不像是謝大人會起的名字。」
這的確不是他父親起的,連帶著這個園子,原本也不是用來種**的。
可他現在無比慶幸自己做過這樣一個呆傻的事情。
「昔日我初讀詩經,祖父將這個園子給我,我便起了這樣一個名字。」
「哦?是何來由呢?」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溫情便自動接了下一句,「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話音一落,兩人都沒有再說話。
謝明晦看著遠處河流兩旁的蘆葦叢叢,秋風吹過,便看見蘆葦輕**。
這樣兩句詩,此時此刻,意外的與詩經中所說的重合。
「謝郎君,既然要賞菊,那我們要即刻出發了。」
謝明晦看見了她有些躲閃的目光,和略帶匆忙的腳步,「郡主,它叫一方寺。」
這話他說得突然,可是他知道,她心裏是明白的。
溫情的腳步頓了頓,故作自然道「謝郎君已經同我說過好幾次了,我自然是記得的。」
謝明晦眼中的期待便慢慢熄了。
兩個人無言的到了一方寺,園子門一開,溫情就聞到了淡淡的**略帶苦澀的清香。
一路從門口,一盆一盆,蜿蜒向前,溫情知道,這是他特意打理過的。
常樂等人跟在他們的後麵,見她停在一盆花麵前,遲遲沒有說話。
謝明晦自然也看到了,「郡主喜歡這一盆,我就送給郡主吧,也算為郡主解一解舟車勞頓的困乏。」
「謝郎君,**開得再好,也熬不過冬天的。」
「可以的。」
謝明晦不知道自己在固執什麽,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堅持什麽。
他唯一可以確定的,就是他很後悔,後悔自己沒有早早的認識她,後悔他寫了那樣的折子。
明明隻是一處行宮而已,他本可以不必放在心上的。
僅僅是超出了郡主該有的規模而已,他本可以視而不見的。
「謝郎君,你同我說過,哥哥先是陛下的皇孫,太子的嫡子,未來的儲君,最後才是我的哥哥。」
「我希望謝郎君也是如此,你先是月朝的禦史中丞,然後,才是我的朋友。」
「你做得一切,都是正確的,是你的職責所在,私心,本應該放在本職之後。」
「所以,郡主到一方寺來,是因為心中早已明了。」
她知道自己心中那一絲情意,更知道一方寺代表什麽。
「謝郎君,能見你最後一麵,我很開心。」
溫情看向常樂,「我累了,回去吧。」
謝明晦看著她的儀仗過來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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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她踏上馬車的最後一刻,伸手拉住了她,「郡主,你還沒有帶走那盆你喜歡的花。」
常樂看著他的手,隔在了兩人之間,冷聲道「謝郎君,自重。」
謝明晦恍若未聞,依舊看著她的神情,就在侍衛要動手的時候,溫情開口了,「謝郎君,認識你我很開心,花就拜托謝郎君了。」
說罷,便將他的手從自己的腕上扯開,轉身進了馬車。
直到看不見儀仗了,謝明晦才收回目光。
阿聰遠遠地看著他,「郎君,天黑了,我們該回去了。」
見他依舊不肯回應,阿聰這才走上前,輕輕拽了拽他的袖子,「郎君,走吧。」
謝明晦轉身,看著裏麵被他特意布置,蜿蜒數裏的**,原本,他很喜歡這裏的。
可是現在,他隻覺得有些可笑。
「把園子封了,不許再讓其他人進來。」
他寧可被拒絕,也不想看到這樣的答案。
她心中,明白一方寺的意義,她也願意同他過來。
然而,僅此而已。
他依舊在京中當他的禦史中丞,依舊過著同以往二十餘年相同的生活,騎馬,打獵,烹茶,賞景,飲酒,作詩,能做的事多而又多。
京城中不過是少了一個深居簡出的郡主而已。
可他知道,她不喜歡背詩詞,卻喜歡他寫得那些景致,她喝藥一點也不嬌氣,卻也喜歡偷偷嚐一嚐沒有喝過的東西。
她在他說起西北的狐狸時,眼睛亮晶晶的,在他說起西域的葡萄酒的時候,脫口而出他曾寫過的詩。
他們第一次見麵,是他當街攔車,現在,是他親眼看著她離開。
她誆騙他,嚐了從未喝過的半杯茶水。
他憐惜她,喝了她手中那杯踐行酒。
「阿聰,冬天要來了。」
阿聰不知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謝明晦看向天邊完全落下去的太陽,對麵的望江樓點起了一盞一盞的燈籠,倒影映在水中,美得如同幻境一般。
「天氣再冷些,你就讓他們把花搬到花房去。」
阿聰不明所以,「郎君,您從前不是總說**性情孤傲,不宜養在花房中嗎?」
謝明晦腦中想到了她的身影。
他答應過的,一定要**在冬天也能綻放。
「回家。」
阿聰摸不準他的意思,隻是好歹郡主已經離開了,過了今天,兩個人不會再有交集,他也不用再每天擔心郎君做出什麽糊塗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