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夏……餘夏餘夏……”
他一聲又一聲念著她的名字,每一個字都在唇齒間停留許久,仿佛用盡了全力,嗓音沙啞,像是堅硬的鎧甲正在開裂、崩壞,正不斷往下掉落碎屑。
“姐姐……”
極光也走了過來,她那自兩年前開始就從未流過一滴眼淚的眼眶久違地溢出了些許濕潤的**,少女往前走了幾步,但又很局促地停下。剛才還殺意四起的黑眸在這一刻溫順的像是家養寵物,甚至還有些呆呆愣愣——她該以現在這個樣子去見姐姐嗎?
“……”
無憂抱她抱得很用力,生怕她再次消失不見那樣。餘夏發現他又長高了很多,可能也隻是身姿張開了,又因為鍛煉的原因肩膀和胸膛變得又寬又厚,兩條手臂即使被肩甲包裹著都能感受到其肌肉感和力量感。
頭發也長長了不少,從以前的小辮子變成了現在的高馬尾,尖尖狼耳朵和尾巴倒是沒什麽變化。
看到他身上的鎧甲時,餘夏心中隻歎果然如此,他還是加入了軍隊,成為了反抗軍的一員啊。
甚至連極光也——
“無憂。”她喊了一聲,身前人明顯顫了顫,呼吸也隨之變得急促。“先放開我。”
“……”
狼人青年一聲不吭,沉默了將近五秒鍾之後才聽話地鬆開手臂,金眸中劃過一絲不滿。
她知道需要解釋的事情有很多,但現在,更重要的還是要雨露均沾地安撫好眼前這兩個兩年未見的小孩。
餘夏朝站在不遠處的短發女孩也張開手,微微笑道:“極光,來。”
“……唔!”
少女終於忍不住了,不顧一切地衝過來,一把撲進了那個為她敞開的懷抱。
“嗚……姐姐……!我好想你……”
“對不起……我回來了。”
而另一邊,見到這幅力氣迥異的畫麵,人們不免議論紛紛起來。
“怎麽回事……”
“居然跟獸人是一起的?”
“我們被騙了嗎……?”
史晏清自然也聽到了這些聲音,藏在袖子底下的手不由得攥成了拳,麵上仍是一副和藹可親的溫和笑容。
“大家稍安勿躁,這其中想必另有隱情……”
“另有隱情?連仙人都不知道的意思嗎?我們是不是要被賣給反抗軍了!?”
有些人的情緒篤地變得激動,聲音尖銳得所有人都聽得見,本來還驚魂未定的民眾們頓時被煽動起來。
“我就說這世上不會有什麽仙人……”
“人族的叛徒!叛國賊!”
史晏清被推搡著差點摔倒,在混亂當中難以自辯:“大家……”
“嘭!”
又是一聲刺耳的震響阻斷了騷亂的人群,眾人回頭,這才發現半張臉都是血的青年猛地重新把山門關上,眉梢染上慍怒,眼底燃燒著怒火。
他捂著臉走過來,扶起史晏清,目光掃了一圈惶恐不安的人群,沉聲道:“說我們騙人的站起來,說說我們到底騙你們什麽了?”
“治好你們病的是我們先生,有人敢說吃了我們的藥之後完全沒有好轉的嗎?有人是因為吃了藥之後才去世的嗎?我們有向在場的各位收過一分一毫的錢嗎?”
剛剛還在起哄的人群頓時陷入一片寂靜,直到又有別的聲音響起。
“那那兩個獸人是怎麽回事?他們剛剛不是還要殺你嗎?”
林武默了默,血止住了,他便放下了手,視線朝朱紅石柱後相擁的人影望去,手掌上的血也漸漸凝固。
他沒有辦法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什麽都不知道。
…
此地不適合閑聊,眾人便移步到室內。見到林武靠近之時,無憂應激得又想要動手,幸而被她攔下。
“冷靜,別動手。”
看著女子主動牽上來的手,他冷靜了許多,然而銳利的獸瞳仍舊牢牢鎖定在林武身上,虎視眈眈,敵意未減。
“……”
氣氛暫時緩和下來,但仍還殘留著劍拔弩張的氣勢。林武的傷口暫時被史晏清簡單處理了下,血跡被擦幹淨,這才看清其傷口的深度。
“阿武,還疼嗎?”
史晏清如此問道,眼中溢著擔憂,他也隻是淺淺搖頭。身後的目光盯得他脊背發寒,恍若被野獸盯上。但比起這個,他更在意的是他們之間相握的手……
“吱呀——”
內殿廂房的門被人從裏麵推開,一張約莫十四歲左右女孩的臉從門縫中露出,黑白分明的圓眼睛咕嚕嚕地轉了幾圈,看見來人之後,本來就大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你、你們……”她的視線落在無憂和極光身上,不可思議極了,“難道剛剛的響聲就是你們……?”
“……抱歉。”無憂自認理虧,為自己因為嗅到了仇人的氣味故而一氣之下直接暴力砍門的行為而道歉。
“太好了……”喬曉雲顯然鬆了口氣,“我還以為真的是反抗軍找上門來了……不對,看你們這盔甲,你們也加入反抗軍了?你們不會要把我們都抓走吧?”
“當然不會!”極光連忙回道,生怕曉雲和姐姐誤會了他們,“我們不會亂抓人的!”
“……”
喬曉雲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番他們,最終還是敞開了門,讓出了一條路:“那你們進來吧,對了,要把武器放在外麵哦。”
“不是我不相信你們,而是——”兩年前尚且還天真不諳世事的女孩也會露出這般沉重的神情,“我要保護好爹爹——”
大門也在此時關上,光線被阻斷,屋內頓時隻剩下油燈閃爍的光暈,正中央的一張八仙桌後,傳來吱呀呀的響聲,是車輪在地麵轉動的聲音。
“真是……好久不見了,兩位小友。”
鬢發已然半百的中年男人坐在輪椅上緩緩駛出,昏黃的燈光落在那張泰然自若的笑臉上,將眼尾的皺紋,多出的溝壑渲染得更加濃重。
明明也才過了兩年,喬家家主喬慎之卻像是一下老了十歲,藏在長袍之下的腿僵硬極了,如今得依靠輪椅才能走動。
“雲雲,爹爹還沒虛弱到需要你來保護的程度……但是你有這份心,爹爹很開心。”喬慎之摸了摸上前來幫忙推輪椅的女兒的腦袋,笑道,“雲雲真是長大了。”
女孩低著頭,任由父親摸自己的頭發,聲音低低的:“爹爹,我早就已經長大了。”
眾人在極其微妙的氣氛下落座。該說的話有太多,一時之間不知該從哪裏說起,好在喬慎之看出了她的猶豫,好心提醒道:“餘姑娘,你可以先互相介紹一下你的朋友們,看他們的表情……估計有很多問題想問吧。”
“……喬叔說的是。”
她歎了口氣,率先看向始終緊抿著唇的林武和史晏清。
“抱歉,一直沒有和你們坦白——其實我在遇到先生之前,一直在做著……救助獸人的事情,他們兩個就是我以前救下的孩子們。”
“……不是孩子。”無憂突然出聲道,“我那時候已經十五歲了。”
“咳……如你們所見,戰爭開始之後,我的立場一下變得很尷尬,再加之一起特殊原因,我被官兵追殺,失足從懸崖摔落,然後就遇到了你們。”
“原來是這樣……”史晏清眉頭微微蹙起,卻不是埋怨,而是心疼,“真是辛苦你了。”
“先生不覺得我這是助紂為虐,是叛徒嗎?”
他搖搖頭:“這是沒有辦法的事,以前的獸族被欺壓得如此淒慘,誕生出反抗意識也是遲早的事……不如說,一切都是人族的咎由自取。”
“戰爭和瘟疫一起侵襲而來……這是不是說明,天道從一開始就沒站在人族這邊。”
餘夏沒說話,她沒有說出所謂的“天災”,其實隻是獸族攻陷人族的一味毒計而已。
“正式向你們介紹一下,這位名為無憂,她名為極光,咳……名字都是我取的。”介紹完這邊,又要介紹那邊,餘夏朝無憂看去,道,“無憂,極光,這位先生名為史晏清,正是兩年前救了我一命的大夫,還有這位……林武,你們都是第一次見,要好好相處,知道嗎?”
無憂和極光一下子就聽懂了她的話外之音,眸光微微閃爍——他們默了幾秒,都非常有默契地無視了離得近的林武,轉頭朝史晏清的方向問好:“先生好。”
跟那家夥好好相處?做夢!不可能!
“能看到你們再重逢當真為各位高興,其實我也是在昨日才和餘姑娘見上麵……”喬慎之說道,眼眸沉沉,“聽聞民間流傳所謂妙靈醫教之時,我心中便已有猜測會不會是你,便試著放出了一顆閃光彈,果不其然,餘姑娘果然來了。”
“如今大軍壓境,城中情況如何各位應該也有所了解,喬屛寺也並非萬全之地,故而,喬某有一事相求……隻是——”
他看向坐在左側的兩位反抗軍獸人,眼眸中隱藏著一股意味深長,讓人難以捉摸。
“餘姑娘可還能保證,您的‘同伴’是否還值得信任?”
“……”
餘夏也跟著一起望過去,反抗軍「破曉」在戰場上的威名她也是略有耳聞,特別是所謂的‘黑狼少將’,更是以一夫當千,所過之處摧枯拉朽而名聲在外,以人族的視角來看,不可謂不是殺神降世——
她一開始還不願相信黑狼少將會是無憂,但現在看來,確實是他。
“姐姐!無憂他都是——”極光立刻想為他辯解一下,可狼人青年卻一揮臂,阻斷了她要說的話,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上的甲胄因動作又是鏗鏘一響,他直直地對上女子的眼睛,竟直接在她麵前單膝跪下。..
“我乃破曉軍隼統領騎下第二突騎支隊校尉,經戰數十場,剿下敵營七座,敵兵無數,但從未……從未殺害任何一個無辜百姓。”
這是餘夏第一次見他用如此嚴肅官腔的語氣說話,褪去稚氣的眉眼竟也能像這般宛若深潭般沉寂、肅穆,可仔細看了,卻又能發現藏在眼底的,在微微顫抖的脆弱。
他捧起她的手,近乎是在用乞求的語氣說道:“我從未忘記你的話……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不要……懷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