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的包廂裏。
一片漆黑。
在沙發的角落上擠著三個男人。
“你知道,我們對你開出的條件是相當優渥的。”一個中年男人的細滑聲音道。
“其實……我不知道……”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有些猶疑。
“你怎麽能不知道!”先前那個聲音立刻打斷了他,“在我們球隊的曆史上,還沒有哪個球員能有這麽好的轉會待遇,包括‘足球大帝’!你知道他那時候的周薪是多少嗎?隻有我們提供給你的一半。一半!”
“物價上漲……”第三個略顯粗啞的聲音道。
“這跟物價上漲沒有關係。聽著,你轉到我們球隊後,將會是絕對的核心。”
“絕對的核心?”年輕的聲音又驚又喜。
“也許!我說也許的意思是‘也許也許’,就是說有可能是絕對。”
“我有點不懂……”粗啞聲音道。
“閉嘴吧,丹尼斯,我已經向你解釋過八百遍了,你就從來沒懂過。”他換了溫和的語氣,接著說下去,“震喬,你不要再猶豫,也不要再征求你這個糊塗經紀人的意見了,馬上就把合同簽了!”
“現在?”年輕人叫道。
黑暗中響起了翻動紙張的聲音。
“這是合同。”細滑聲音壓低嗓音道。“誰的手?”
“我的。”丹尼斯道。
“縮回你的爪子!震喬,你仔細閱讀一遍。”
“但我什麽也看不見!”年輕的聲音道。
“唰”地一束亮光劃破了黑暗。六隻眼睛齊齊被這突起的光線刺得半眯縫起來。
“你不要總是冷不丁地嚇人!”細滑聲音責備丹尼斯——亮光來自他手中的手電筒。
“他什麽也看不見。”丹尼斯愉快地解釋。
一張年輕的麵龐湊到一疊紙上。
“字太小,還是看不清。”他道。
“哦,行了!”細滑聲音道,“我來向你口述,大意是你到我們球隊後,周薪是你現在的五倍,合同一次性簽四年,每年薪水呈百分之十遞增,比賽勝利和奪得冠軍將有另外的獎金,每年免費贈送意大利麵條五十箱……”
“莫經理……”丹尼斯道。
“丹尼斯,別打斷我!關掉你倒黴的手電筒吧!”
“亮一點不是更好嗎?”
“我說快把那玩意關掉!”
“我覺得開著挺好的。”
“你!”
“莫經理,”年輕小夥子小心道,“您隻要在說的話前加上一句‘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就會一切照辦。”
“是嗎?”莫經理將信將疑,“看在上帝的份上,丹尼斯,把那玩意關掉!”
“啪”地一聲,光束消失了。黑暗重新統治了整個房間。
“每年贈送意大利麵條六十箱……”
“不是說五十箱嗎?”丹尼斯提醒。
“哦!”莫經理叫道,“震喬,你是從哪兒找了這麽一個倒黴英國人做經紀人!”
“我……”小夥子無語。
“每年贈送意大利麵條五十箱,‘歐洲遊’機票一張,奧迪一輛,內衣褲一百套……”
“內衣褲?”小夥子不解。
“這是我們的讚助商提供的。”
其他兩人這才想起莫經理球隊的讚助商確實是內衣褲生產廠家。
“我看你長得很帥,也許下個賽季的第一代言人可以換成你。”莫經理道。
小夥子拚命睜大眼睛,企圖驗證經理在如此的黑暗中也能看出他的長相的“事實”,但除了墨黑,他什麽也看不見。
“剛才您說的,都在合同上嗎?”努力沒有效果後,他放棄了。
“都在。”
“包括奧迪?”
“是的,奧迪。”
小夥子喜不自禁。
“現在可以簽合同了吧?”莫經理道。
“還得跟舒經理打個招呼,您知道,他一直不肯放我走。”
“這個你放心,我會搞定他的。”
“您別一個人去找他,他說……他要揍您一頓。”
“這小子反了!以前我們在國家隊的時候,他隻有挨揍的份!”莫經理氣哼哼地道。
三人商定分頭行事,一周後再碰頭。
分別的時候,莫經理問震喬有沒有女朋友。
“沒有!我還沒有!”小夥靦腆地回答。
“那你就必須來我們球隊!我們城市的姑娘是全國最漂亮的。小夥子,”黑暗中他摸到一個肩膀,拍了拍,“你不會後悔的!”
響起了丹尼斯喜悅的聲音,“真的是最漂亮的嗎?太好了,我一定不後悔!”
※
被國內足球界譽為“未來之星”的小夥子吳震喬被一個聲音從睡夢中驚醒。他以為是在做夢,但醒來後,發現那個聲音確實存在。
“我要揍他一頓!我要揍他一頓!”一個狂暴的聲音,加上一陣銅鑼聲,交替出現在窗外。
吳震喬立刻聽出那是自己現在所在球隊福格隊的經理舒家方。他踢踏著拖鞋跑到窗前。
“經理,這麽晚你在這兒幹什麽?”
窗外草坪上的男人走到他近前。由於體型圓滾如球,仿似滾過來的。他提起手中的銅鑼,“看見這個了嗎?”
“看見了。”
舒經理在吳震喬耳邊用力敲了一下。小夥子被震得雙耳直顫。
“明白了吧?”舒經理道,“這下總明白了吧?”
“我不明白!”小夥子哭喪著臉。
“現在幾點鍾?”
吳震喬回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三點半。”
“對了,三點半!”他又用力敲了一下,然後邊後退著離開,邊敲打著手中的銅鑼,“以後每天三點半我就來敲,直到你和那該死的混球一刀兩斷。轉會?小子,想都別想!”
他跑遠了,鄰居們卻都醒了過來。附近房子裏的燈陸續亮起,伴隨著咒罵聲,各種過期發黴的蔬菜葉子朝吳震喬的窗戶飛來。他連忙關上窗戶,拉嚴窗簾,驚魂難定。
※
全國上下的球迷都知道吳震喬要求轉會的事。想要不知道都難,媒體上對此的報道鋪天蓋地,無論是事實,還是想象,都擺著一副證據鑿鑿的肯定氣勢。有的報道說俱樂部之間的談判已經展開,達成協議隻是早晚的事。有的說球員本人對此事的態度其實並不明朗,之所以要轉會,乃俱樂部所逼。球迷們發現,看完各方報道後,除了知道吳震喬正在經曆“轉會事件”之外,其它就什麽也不知道了。又被媒體輪番轟炸過一遍後,他們發現,到底吳震喬是不是在鬧轉會,也不是明確的事。最後,所有的球迷都確信,再過一段時間,他們將會懷疑地球上是否真有一個叫“吳震喬”的足球運動員存在。
但,有一撥球迷始終是頭腦清醒,立場堅定。
這就是福格隊球迷。
現在,他們已經分化成了兩個陣營。一隊表現出哀婉幽怨的氣質,天天打著“震喬我們愛你,請你留下來”的標語,眼淚汪汪地等在俱樂部門口,以期偶像經過時,能看到他們(主要是“她們”)悲壯的模樣,心軟放棄轉會。
另一支則鮮明地表現出激越憤慨的氣質,他們(確實主要是“他們”)也打著標語,上麵寫的是“背叛者快滾”,天天站在俱樂部門口,就在“婉約派”的對麵,希望“背叛者”經過看到他們凶神惡煞的架勢時,會嚇得屁滾尿流,抱頭鼠竄。
當然,多半時候他們的關注對象並不會出現在大門口,於是這兩支性格迥異的隊伍就在閑暇時刻自娛自樂,相互攻擊。這在福格隊俱樂部門前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引得城市裏的非球迷人員久久駐足觀望。
雖然在球場外,吳震喬可以避開球迷的淚與怒,但一到了比賽場上,一切矛盾都以成倍的放大程度展現出來,並且完全無法回避。
國內足球原則最好的一點,是轉會歸轉會,踢球歸踢球,二者不可混為一談,相互製肘。所以,一直是球隊核心的吳震喬依然場場首發,隊長袖標勒在左臂。
可誰又理解他內心的痛苦?當踢到前半場時,聽見球門後的“婉約派”們一片哭聲,哀叫著“我愛你”,再轉到後半場時,卻是一片罵聲,人人喊著“快滾”。隨著球賽的進行,他的心就在感傷和驚懼中來回跳轉,待到比賽結束,情緒狀態已經瀕臨精神分裂邊緣。
他哭著去找教練,但要求停賽的話實在說不出口:沒傷沒病,要求休息,那些“憤怒派”非把他剁了不可!
不過總算還有個小安慰:正在與他傳“緋聞”的富爾隊的一小撮球迷,開始天天在球員停車場外守候他的出入,拿著鮮花,打著“歡迎你,喬喬”的標語,風雨無阻地迎送,實在感人肺腑。
在大門處的“婉約派”和“憤怒派”探聽到此事,立馬轉移了陣地,一並搬到停車場出口處。兩隊盡棄前嫌,同仇敵愾,炮火齊齊朝向富爾隊球迷。這又漸漸成為停車場門口的一道風景,引得閑雜人等駐足觀賞。
※
不到一個星期,一天晚上的三點半,莫經理給吳震喬打來了電話,告訴他不用再操心,一切都已搞定。
“不可能!”吳震喬叫道,“舒經理怎麽會同意呢?”
“你走到窗邊去。”莫經理在電話裏道。
吳震喬莫名其妙地走到敞著的窗邊。
“這兩天晚上還有人在外麵敲鑼嗎?”莫經理問。
還真是!昨天和今天都沒有聽到舒經理的吼聲和鑼聲,今早他也沒有因為晚上被鄰居扔了一地的菜葉而早起打掃。
“他真的同意了?”吳震喬一蹦三尺高。
“合同已經簽了。”
“合同?”
“就是那天在包廂裏給你看的那份。”
“可是我沒在場,是怎麽簽的?”
“誰在場不重要,重要的是合同已經簽訂了。”
掛上電話後,吳震喬還是沒弄明白自己的職業合同,是如何在他不參與的情況下簽訂的。不過,在他看來,最神奇的不是這個,而是舒經理同意了他的轉會!
他望向窗外,回憶起前幾天那個在這個時間就來敲鑼的圓滾身影。
“他怎麽會這麽快就同意了呢?”對著皎潔的月色,不禁喃喃嘀咕。
“有這麽豐厚的交換條件,你也會這麽快就同意的!”舒經理突然從窗下冒了出來,把吳震喬嚇了一跳。
舒經理遞過來一張紙。
“這是什麽?”吳震喬好奇地問。
借著屋內的燈光,他看清楚了那上麵的文字,是列的一條條“交換條款”。甲方為福格隊舒家方,乙方為富爾隊莫科。
“‘每個月進貢十箱啤酒,’”他輕聲讀道,“‘每個月陪打麻將兩次,時間由甲方挑選;每兩個月陪打高爾夫一次,時間由甲方挑選,費用由乙方支付,甲方必須贏,乙方必須輸……’”
他看完所有的二十五條條款,暗自感歎此生有幸親眼見到類似曆史上的“不平等條約”。
“你是怎麽讓他同意簽這個條款的?”他心生敬仰。
“和他讓我簽了那個合同的方式一樣。”舒經理喜滋滋地道。奪回那張紙,在月光下又欣賞了一番。
“什麽方式?”
“在黑暗中進行。”
吳震喬覺得這種方式似曾相識。他打了個寒顫。
“這是我們經理行業的潛在妙招。”舒經理擠了擠眼睛,“這樣,我們就取得了雙贏的結果,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吳震喬似乎看到了買賣雙方正在為他們麵前的商品討價還價。
“你們喜歡三點半做事,這也是經理行業的潛在妙招?”他沒好氣地問。
但舒經理已沒有閑情來回答他的問題,他一陣風似地消失在了夜色裏。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份條約讓他笨重的身體輕如飛燕。
吳震喬立在窗口,目瞪口呆地望著已不見了人影的夜色。鬧了幾個月的轉會終於有了結果,但是,此刻在他心裏,卻生出了疑問:轉會是讓他從人間到了天堂呢,還是從一個溝壑跳到了另一個溝壑?
不管怎樣,轉會一事就此蓋棺定論。吳震喬離開了福格隊,加盟了富爾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