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昭這一去公司,就去了六個小時。
到七點他還遲遲沒動靜,打電話也不接,聞寒停下給陳默發消息催問,直接離開休息室,去敲他辦公室的門。
來開門的是陳默。
看見是聞寒,他怔了下,恭敬把他讓進來,咳了一聲,提醒季昭:“老板——”
季昭從文件堆裏抬頭,麵色嚴肅:“什麽事——聞老師?”
“你怎麽來了?”季昭下意識想站起來,腿受力一疼,他才想起自己站不起來,於是整個人反應遲鈍地呆坐在椅子上……
“老板,聞老師早就來了,一直在休息室等您。”陳默插話。
“那你不早說?”季昭瞪向他。
陳默嘴角抽了抽,他倒是想說,聞老師說不用,何況老板也不給他機會——
快半年沒見著老板了,他激動得很,一肚子話要說,又見老板坐在輪椅上身形消瘦,還一度想哭,可惜老板就像隻跟他隔了個周末沒見麵一樣,平淡得很,沉穩得很,哢哢一串公務上的問題砸下來,他頭都大了,隻顧著整理資料匯報了,沒分出來旁的心思。
“我沒讓他說。”聞寒替陳默解圍,看向季昭,“給你打電話怎麽不接?”
季昭眼神閃爍了下:“對不起,我沒聽到。”
他說著,咬了下唇,抬起頭來:“抱歉,聞老師,我還有很多工作要忙,你有事,能不能等我回家再談?”
嗚嗚今晚他就住這兒了!
想到對策再回家!
“忙到晚飯也不吃嗎?”聞寒看了眼時間,已經晚上七點半。“你是想再暈過去?”
“沒有,正打算吃。”季昭說著,看向陳默。
陳默覺得不大合適,看了聞寒一眼,可畢竟季昭才是他的老板,他還是聽吩咐拿出手機,準備叫人送餐過來。
剛解鎖屏幕,還沒翻出電話,眼前一花——聞寒擦過他,快步繞過辦公桌,直接……拽著輪椅把老板從桌後拖出來了……
“拿外套來。”聞寒抬頭,清清冷冷看了眼陳默。
陳默一凜,正要去拿老板的外套,又聽老板開口:“不要!”
老板伸手,扒拉向辦公桌,試圖把自己挪回去:“我工作還沒忙,忙完!”
聞影帝在他的手眼看就扒拉到的一瞬,把他輪椅往後挪了……一寸——就差一寸啊,老板可憐的,陳默都直替他著急,並……轉身拿來了他的外套:“老板,保重。”
老板你醒醒,那是你每回一聽到對方要回來,就取消會議、取消行程迫不及待去見的人啊……現在這是在鬧啥?
季昭就這麽被聞寒“綁架”走了。
一上車,不等聞寒開口,他就閉上眼睛:“有點累,我先睡會兒。”
他睡了,不能和他談話!
聞寒到口邊的話憋了回去,好氣又好笑地看他一眼,幫他放平了座椅,蓋上毯子,摸了摸他額頭,又揉揉他頭發。
算了,先讓他睡。
季昭閉著眼睛,臉卻紅了紅:聞老師,怎麽又,又揉他腦袋……
下處決前對他的憐憫嗎,嗚嗚……
他很乖的,從來都不纏著他,也努力做個沉穩的人,為什麽他還是不要他……
季昭眼球顫了下,眼睫都濕了,無聲偏轉過頭。
“睡不著?”
聞寒開著車,依然察覺到他細微的動作。
“睡著了……”季昭委屈地答。
答完他更委屈了——尤其是聽到聞寒輕笑一聲後:怎麽回事嗚嗚……腦子怎麽變得這麽笨!
到家時,季昭真睡著了。
聞寒停好車,叫他他不應,起先以為他是裝的,看到他臉色潮紅,才意識到不對勁。
“昭昭?”他摸了下他額頭——熱得燙手。
笨蛋!
聞寒臉色一變,鎖也該把他鎖在家裏的,身體這樣,去什麽公司!
他深吸口氣,冷靜下來,下車準備好輪椅,打開車門,用羽絨服裹住他,把他抱到輪椅上。
空氣涼,外加動作有些大,季昭迷迷糊糊醒了:“哥哥……”
“嗯。”聞寒心跳了跳,半蹲下來,幫他把腳放到輪椅的腳踏上,握住他的手,試探著叫:“昭昭?”
“哥哥,難受……”季昭反握住他的手,抓起來,貼在自己額頭上,“哥哥貼貼……”
聞寒眼睛一熱——用手貼貼哪裏夠——他把臉貼過來,嘴唇輕輕碰了碰他額頭:“乖……”
季昭羞澀躲了躲:“哥哥不要……”
“怎麽不要?”聞寒嗓子沙啞。
季昭抬起眼來,一雙眼睛燒得水汽氤氳,看一眼便叫人氣短:“不要在這裏……回家,再貼貼……”
聞寒心軟的一塌糊塗,忍不住又親了親他臉頰:“好,都聽你的。”
他幫他扣好外套上的帽子,又拿毯子把他捂得嚴嚴實實,推著他進了電梯。
電梯裏那一小會兒工夫,季昭竟然迷迷糊糊又睡著了。
到家時他迷迷糊糊又醒過來,見聞寒幫他脫衣服,迷迷糊糊道謝:“謝謝,聞老師。”
聞寒動作頓了頓,歎息了聲,捏捏他臉蛋:混蛋,變來變去的,他還能不能貼了?
到底是燒迷糊了,季昭連自己怎麽上的床都不知道,有人喂藥他就吃,有人喂水他也喝,有人幫他掀開衣服擦洗身體時,他象征性地攔了攔,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讓他“乖”,他就不假思索撒了手……
第二天早上,季昭醒來,睜開眼睛,聞寒的臉近在咫尺,合著眼,睡得正香,鼻息就吞吐在他臉上。
他怔了怔,傻乎乎看了好一會兒,察覺心跳越來越快,忽然反應過來,紅著臉,往後躲了躲。
又過了片刻,他屏氣斂息,做賊一樣放輕動作從**爬起來,看了眼幾步開外地輪椅,伸出手,絕望地夠了夠——嗚嗚,胳膊短了……
聞寒這時動了動,季昭渾身都僵住了,又屏氣斂息,做賊一樣躺了回去。
聞寒唇角勾了勾,一翻身,手臂自然而然搭在他身上,臉往他肩上貼了貼,自在地繼續安睡。
“睡”了足足十分鍾,他才“醒”了。
季昭還在“睡”。
他笑笑,也不說話,摸了摸他額頭,起身自去洗漱。
“嘩嘩”流水聲傳來,連續不斷,季昭雙腿難受地繃了繃,不得不“醒”了。
聞寒從洗手間出來,他已經坐好,把雙腿放下了床,看向他,語氣老成持重——但臉十分紅:“聞老師,麻煩你。”
“什麽?”聞寒故作不解。
“輪椅,推給我一下。”季昭臉更紅了,有羞的,也有憋的……
聞寒沒再逗他,把輪椅推近了,扶著他站起來,坐到輪椅上。
季昭鬆了口氣,二話不說就往洗手間衝,聞寒在他背後忍不住提醒:“站穩再脫褲子,別摔了!”
季昭動作僵了僵,人都衝進洗手間了,腦子還恍恍惚惚飄在外麵:聞老師在說什麽?!他急得有這麽明顯嗎?!
他當然知道站穩才脫褲子,為什麽要提醒他這個,他又不是三歲……沒臉出去了嗚嗚……
他扒著扶手,羞恥地從輪椅上站起來,人忽然又僵住了——
一段極其,極其,極其丟臉的回憶忽然闖入他腦海。
急切的便意,站不穩的腿,卡住的褲子拉鏈,不聽使喚的手……以及,換掉褲子後,聞老師似笑非笑的眼神!
要命!
磨磨蹭蹭從洗手間出來,季昭垂著腦袋,看也不看聞寒一眼。
又怎麽了?聞寒看他往衣帽間走,叫住他:“先吃飯,給你煮了粥。”
“你煮的?”季昭終於抬起臉來,十足驚愕。
他那是什麽表情!聞寒神色微僵:“電飯煲煮的!”
他就是把米和水放進去而已,不好吃,但也不至於出差錯。
“哦。”季昭重新又把頭埋下去,手指在輪椅上敲了敲,“不了,我去公司再吃。”
“公司今天放假。”已經臘月二十九了,昨天他去公司,就看到大部分工位都空了。
“他們放,我不放。”季昭倔強。
聞寒吸口氣,耐心解釋:“你還有點兒低燒,出門一折騰又要燒起來了。”
“不會。”季昭嘴硬。
聞寒目光硬了:“是不是要我給叔叔阿姨打電話才行?”
季昭僵了僵,悶悶抬頭看他:多大了,還搞告家長那一套?
可恨他還挺怕這一套。
見他不吭聲,聞寒給他遞台階:“我知道公司很多事等著你處理,但身體也要兼顧,你要實在不願意耽誤,可以讓陳默把材料送來家裏。”
季昭還是不吭聲:可以是可以,可不去公司,被他抓著談那件事怎麽辦……
“怎麽,一定要出門?嫌我煮的粥難吃?”
“不是!”季昭急忙答。
難吃自然是難吃的,但他從來沒表現出來過!
“那就出來吃,吃完你到書房工作,我不打擾。”聞寒說著,又把他連人帶輪椅從衣帽間拉出來。
季昭委屈死了:坐輪椅的人沒有人身自由嗎?
委屈歸委屈,怕聞寒誤會他嫌棄飯難吃——盡管他做飯真的很難吃,季昭還是乖乖坐在了餐桌前。
沉默寡言,除了機械地喝粥,一聲不發。
一副非暴力、也不合作的樣子。
笨得氣人。又讓人心軟。
聞寒看他一眼,斟酌著開口:“昭昭,你誤會了,我——”
“我吃好了。”故意的一樣,聞寒不開口,季昭也不開口,聞寒一開口,他立刻放下勺子。
“你才吃半碗。”聞寒看一眼他的粥。
“沒胃口。”季昭說著,向後挪動輪椅。
聞寒沒思考,一把按住輪椅,把他拉回來,放下刹車。
季昭臉一白:坐輪椅果然就任人宰割,嗚嗚。
“再吃兩口,乖。”聞寒舉起勺子,遞到他嘴邊。
乖?
季昭臉一紅,說不出的羞澀。
偏偏聞寒又把勺子往他嘴邊遞了遞,輕輕碰了碰他唇瓣:“張嘴。”
季昭腦子木木的,什麽也沒想,本能張開嘴,把粥吃下去。
一口熱粥下肚,他反應過來了,羞憤得要死:“聞老師,我自,自己來!”
看他臉紅得快要滴出血,聞寒沒說什麽,把勺子還給他:“至少再吃一半。”
“嗯。”季昭應了一聲,拿起勺子喝粥,頭低得恨不能埋到粥碗裏去。
一邊喝,一邊控製不住,紅著臉回想……聞老師剛才喂他的一幕……想著想著,他頓住了——
[手疼,哥哥喂。]
[勺子總是掉,哥哥喂。]
[夾不起來,哥哥喂……]
許多畫麵驟然湧入他腦海,伴著讓人羞恥的對話……
是誰這麽嬌氣,這麽恬不知恥?畫麵從模糊漸漸清晰,季昭看見了:哦,是他啊……
是他!
季昭捧住頭:不對,這肯定不是他的記憶,快退散!
“頭疼?”聞寒皺皺眉。
“不是——”季昭搖搖頭,又頓住,改了主意,“是……有一點。”
他又吃了兩大口粥,自覺達到了聞寒再吃一半的要求,放下勺子:“我先去休息會兒。”
……他有病,要休息,不能和他談事情。
“疼得厲害嗎?”聞寒不放心。
“不厲害。”季昭搖搖頭,“安靜躺一會兒就好。”
……關鍵是“安靜”。
聞寒聽出點兒什麽,掃過他心虛的臉,緊了緊手指,強忍住沒掐向他的臉:“那你去吧。”
季昭鬆了口氣,轉過輪椅,正要去臥室,路過魚缸時,愣了愣:“這是哪兒來的?”
昨天剛回家他還沒注意,現在才看到,他漂漂亮亮的大魚缸一角,多出來幾塊黑乎乎的石頭,石頭頂上還趴著一隻外來客——一隻黑乎乎的小烏龜。
“烏龜嗎?”聞寒施施然看他一眼,故意逗他,“你養的。”
……也不全是逗他,小烏龜每天都是他在喂,那幾塊石頭也是他給小烏龜親手搭的家。
“我養的?”季昭不大信,“我養這個幹嘛?”
一點兒都不好看,憑一己之力拉低了他這一缸寶貝的平均顏值。
“誰知道呢。”聞寒慢悠悠道,“也許是喜歡它慢慢吞吞,又縮頭縮腦?”
縮頭縮腦?季昭看了聞寒一眼,察覺他似笑非笑看著他,隱約覺得自己被內涵了,又不敢信……
他嘴巴張了張,什麽話也沒說出來,既不敢看聞寒,也不想再看魚缸裏的小烏龜,控製著輪椅準備走開,視線無意掃向一旁,又愣住了:“這又是什麽?”
魚缸上方,擺著一個奇奇怪怪的積木拚搭成品——姑且,算成品吧。
“花。”聞寒掃了一眼。
“花?”季昭愣了愣,仔細看,還真能看出那麽一點兒雛形,“聞老師你搭的?”
“不是。”聞寒看向他,“你搭的。”
前幾天,小笨蛋送他的玫瑰凋謝了,扔掉真花以後,他就用散碎的樂高積木搭了這朵假玫瑰送給他。
花倒是永不凋謝了,奈何人轉頭就忘,還不承認——
“不可能!”季昭斬釘截鐵地否認,“這麽醜!怎麽會是我搭的?”
“醜?”聞寒又氣又想笑——這話他聽著怪耳熟,上次他說“醜”的是什麽來著,哦,是他送他的氣球……
聞寒想著,竟有些懷念,“哪裏醜,我覺得很好看。”
哪裏都醜!花瓣沒有一點層次,顏色也亂七八糟!
他不允許家裏有這麽礙眼的東西存在——還是出自他的手!
他想著,伸手夠向魚缸頂,要把它拿下來,手觸碰到它的時候頭卻一疼——
一模一樣的動作,他看到他自己正把花擺上去:就擺在這裏,哥哥下次看到魚缸,就會先看到我的花,就不會想到狗男人了……
嘶……什麽……狗男人?
季昭頭這回真的疼了,腦子裏有什麽東西近在眼前,可偏偏又差了一線,讓他死活摸不到,抓不著。
“怎麽了?”見他安靜的有些久,聞寒不放心地站起身來。
“沒怎麽。”季昭把積木花花拿下來,放在手裏攥了攥,手心被硌得疼,腦子反倒清醒了幾分,“我去休息了。”
他說著,沒看聞寒,控製著輪椅轉出餐廳,心裏亂如麻:什麽“狗男人”?
聞老師他……有別的男人了?
季昭深吸一口氣,努力冷靜:
不,不可能的,以聞老師的人品,絕對不會背叛婚姻……
可——他和聞老師的合約已經到期,婚姻關係……已名存實亡啊……
季昭呼吸一滯,手指一緊,卻不小心壓到了輪椅的控製杆,輪椅加快了速度往前,季昭出著神,完全沒注意到方向,於是,幾秒後,膝蓋一痛,身體前傾,他才猛地驚醒——自己正以一種奇怪的角度貼在牆上……
“小心!”聞寒被他的動靜嚇了一跳,匆忙走過來,看到他的樣子,笑也不是,忍又難受:“你這是幹什麽?”
他強壓著笑意,把他從牆上拽回輪椅,揉了揉他發紅的額頭,蹲下身來檢查他的腿:“撞到哪兒了?哪裏疼?”
臉疼……物理及精神雙重意義上的疼。
疼麻了,疼得不想說話嗚嗚……
他不說話聞寒也習慣了,自顧卷起他褲腿,看到他膝蓋紅了一小片——還好,不嚴重,他又把他褲腿放下來:“以後小心點。”
怎麽恢複記憶了,倒比從前還笨?
他想著,站起身,裝在褲子口袋裏的手機卻不小心掉了出來。
屏幕向上,露出屏保。
季昭下意識掃了一眼,愣住了:
屏幕上是兩個男人肩並肩坐在一起的背影,其中一個側過臉來,在另一個耳邊說話——從那側臉不難辨認,正是聞老師。
所以,另一個是誰?!
“喀嚓”一聲,季昭攥在手裏的積木花散架了……
“這是怎麽弄的……”
聞寒撿起手機,怔怔看著散落在季昭腿上的積木顆粒,眼裏閃過一抹深深的惋惜:
如果小笨蛋永遠想不起來那段記憶,有這支花在,他一個人回憶時,還有個念想……
算了……他收拾了心情,拉起季昭的手:“弄疼沒有?”
季昭倏地把手抽回來:“沒有。”
他兜著滿腿的積木繞過他:“我去重新拚好。”
聞寒隱隱覺得他臉色不太對勁,思考了下,尚未思考出所以然,忽然僵住——“等等!”
可是晚了,季昭已一把推開樂高房的門。